康明所成立那天，簡康百感交集。

三十而立！在這個他奔四的時候，失業的時候，山窮水盡的時候，終于又闖出來了！

“誒，把帳捋捋唄我攢了一堆票了。”

易蓉哪壺不開提哪壺，簡康感動沒三秒，立刻烏云壓頂。

這女人，都不知道享受一下成功的喜悅么？

易蓉走出辦公室，看到頭頂的太陽長長地吁了口氣。馬路斜對面開了一家Shopping Mall，早就想去看看了，難得今天沒事，正好轉轉。

路邊有賣菠蘿的，酸爽甜膩的滋味涌入鼻腔，喉嚨里咕嚕一下。

“來個菠蘿。唔，一片吧，一片就夠了。”

“十塊錢一片。”

“這么貴！以前不是兩塊錢么？”

“姑娘，那是兩年前啦！”

居然那么久沒吃過菠蘿了！

居然一晃已經兩年了！

居然就這么奔波著又兩年過去了……

居然曾經錯過了那樣的一個人……

易蓉感慨著拿出手機掃描，卻被人擋住了。

“我付過錢了。”

抬頭，是簡明。

“你也吃？”

“不吃，倒牙。不過，我是用你餐費結余付的。”簡明面色明朗，在陽光下笑容愈發燦爛，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就像開始那樣，他是她的助理，她是他的前輩。而現在，簡明度了一個長假，又回來上班了。

“每天吃那么好，還能有結余？”易蓉依舊想推辭。

“自己做的，不用費多少錢。”

“在美味源自己做？人家允許？”

“開飯店的是我在廚師學校的師兄，他能畢業都是我幫忙，這輩子怎么感謝我都不夠。”

“你還上過廚師學校？”

“嗯，想看看所謂做的專業的飯菜是什么程度。”

“你還學過什么？”

“插花、烘培、繪畫、鋼琴，多才多藝。要什么有什么！”

簡明突然一擠眼，眼神含義深刻。易蓉一下子就臉紅了。

毫無預兆的，臉紅了！

她趕緊扭到一邊，希望沒被人發現。

三十大幾的人了，居然還臉紅，說出去真丟人啊！

但是，剛才那家伙，難道不是……不是……

你沒事擠什么眼啊！

易蓉不再看簡明，一路東張西望，努力平復臉上的血液流動。

身后傳來簡明平靜的聲音：“簡康說，遺忘一段情感只需要七天，七天過后所有的激情或者傷心都會落入心理可承受的范圍內，被慢慢消化遺忘。今天第五天，希望我回來的不晚。”

商場里琳瑯滿目的商品讓人眼花繚亂，跟在身后的簡明像個大太陽，炙熱地燒烤著易蓉。她覺得分外狼狽，甚至有幾分惱火。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種情緒激的，一反前幾天的掉線狀態，現在的她突然有很多話要說，瞬間多了許多被忽略的感受。

不能說！但是身體真的能感覺到！

那件衣服很好看，我穿上應該不錯；這雙鞋怎么款式這么優雅，為什么我不試試？那個書包，啊呀，有點小，可是如果休息的時候背出去，應該也很漂亮吧？

東摸摸西看看，原本的意興闌珊不知什么時候被興致盎然替代。

易蓉毫無察覺，她只是很辛苦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把這些興致展現在簡明面前，盡量面無表情地從那些讓人垂涎欲滴的商品面前走過。

我瘋了么？

在簡明面前試衣服？讓他看？！

在簡明面前換新鞋，然后讓他看我的腳？！

還有那個包，我什么時候有空出去玩兒了？居然想的是跟簡明一起……

然而這一切的努力，在易蓉看到炸雞店的時候，都崩潰了。

易蓉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看著酥脆金黃的炸雞，忘了掩飾。

簡明過去，點了雞腿肉和雞米花，一言不發地遞給易蓉。

易蓉羞愧地接過來，作為前輩，這樣是不是很沒面子？！

可是真的很想吃啊，她已經好久沒好好吃過東西了！

“這東西長肉很快的。”簡明隨口說著。

“沒關系，我這幾天減了四斤，夠吃幾塊的。”易蓉邊吃邊說，警惕性基本為零，說完以后才發現，又提了不該提的。

但愿簡明沒聽到吧。

簡明的確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就那么跟著她在商場里溜達來溜達去。終于到了門口，簡明忽然讓易蓉等一下他，角落有一家花店，簡明過去買了一束花。

易蓉下意識地想拒絕，又猛地意識到人家沒說送給自己……

尷尬至極。

易蓉難堪地扭頭看別處，簡明忽然問了一句什么，易蓉沒聽到。

簡明喊了一下她的名字，易蓉這才回神敷衍：“不好意思，走神了。突然想起了卡瓦諾的事情。”

“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騷擾門的那個家伙？”

呃，這個話題怎么帶有那么明確的暗示性？

易蓉輕咳一聲，想轉移話題又不想表現得那么明顯，只好繼續說：“其實辦公室的空間并不大，同事們天天在一起的時間比和自己的父母家人都要長。雖說中間有利益糾紛，但是日久相處，如果沒有界限，很容易發生誤會。”

簡明說：“成熟的辦公室關系，彼此其實都是界限分明的。尤其是碰上某些性格特征比較鮮明的人，我覺得發生人身傷害案件的可能性比騷擾概率要大得多。”

這個觀點很新鮮。易蓉還仔細地琢磨了一下，疑惑地看著簡明，不再躲躲閃閃。

簡明不著痕跡地瞟了一眼，她的尷尬那么明顯，而好奇的時候又單純到看不出年齡的痕跡，這個人心里其實很純粹吧！

簡明繼續說：“就比如簡康吧，他這個人就有很強的危機意識，一旦發現苗頭不對，立刻開溜。工作這么多年，換了多少個律所？別管什么樣的理由，我看核心問題就是他太可恨的，人家都想殺了他。他就隨便找個理由離開了，保命要緊。”

易蓉輕笑，掰著指頭數了數：“說起來，我和簡康也是五六年的合作關系了。”

“也就是辦公室點點頭，項目上合作不多吧？”

易蓉點點頭，緊密合作也就是從最近開始的，她已經幾次舉起屠刀了。

兩個人說起律師間相愛相殺的奇聞逸事，就好像從來沒有攤過牌似的，漸漸聊嗨了去，簡明忘了那句“我并不適合你”，易蓉也忘了這幾天的神不守舍。

晚霞映在天空，紅艷艷的。似乎是為了欣賞這晚霞，兩個人圍著Shopping Mall的外樓散起步來。

話題從辦公室轉到最近的演唱會，兩人似乎努力想聊些跟工作無關的事情。但是很快，他們就討論起演唱會意外事故出現時的責任分擔和證據調取。

“你對證據很有研究啊？”易蓉有些吃驚地看著簡明，“其實，你可以做一個不錯的調查員。有興趣么？我給你介紹一下。”

“不要，太辛苦了，風吹日曬，我寧可在家躺著。我還會種花呢，你要不要給我介紹一份園丁的工作？”

看得出來，簡明是真心犯懶。易蓉笑了笑，由著他去。

簡明沉默地跟在后面，不再說話。

易蓉走到地鐵口停下：“就到這兒吧，今天有空，我想坐地鐵。”

簡明看了一眼烏泱烏泱涌進入口的人群，點點頭：“走吧。”

“你也坐地鐵？你不是開車來的么。”

“我忽然也想坐地鐵了。”簡明邁步往下走，走了兩步停下來，回頭看她。

這次換易蓉默默跟上，到了站臺，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我們是同一個方向么？”

“隨便坐坐，對我來說，哪個方向都一樣。”簡明說。

下班高峰，易蓉熟練地找了個靠門的角落，簡明站在旁邊，抓著頭頂的吊環，沒有平時那么多話。

隨著一股股的人群涌入，車內平均給每個人的空間越來越少。易蓉總覺得頭頂熱烘烘的，似乎有一道光柱鎖定了她。

平時她一定會找找，現在，她不敢。

她怕抬頭看到熟悉的人，看到熟悉的人眼里陌生的眼神。

她也怕什么都看不到。

到了這個年齡，臉皮越來越厚，內心卻是越來越脆弱。一次自作多情的揭穿，可能會影響一年、兩年，甚至許多年，讓她抬不起頭來。而時間和勇氣，恰恰是她最寶貴和最稀缺的東西。

肩膀被人輕輕地碰了一下，下意識的一閃卻頂到了旁邊的車廂壁。

“對不起。”是簡明的聲音，迥異于往日的明快，略微帶了些沙啞和沉抑。

從簡明的角度看過去，易蓉的頭發烏黑油亮，沒有浸染過任何化學的色彩。左鬢邊的頭發別在耳后，露出小巧圓潤的耳朵。在烏黑頭發的映襯下，耳朵雪白的驚心動魄。不知不覺，雪白的耳朵沾染了紅暈，不久，耳朵尖似乎有些太紅了，紅的讓人想伸手探一探溫度。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易蓉的肩膀似乎小巧了許多。也許是下班有些累了，平時總有些端著繃緊的肩頭微微下沉。

盈盈一握，不堪重負。

沒有任何征兆，簡明拿下了壓在她肩頭的電腦包。

“太沉了。”聲音啞得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好像有一頭怪獸正包裹在聲音里蠢蠢欲動。

簡明不再說話，易蓉只是點了點頭，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簡明抬起頭去看各站站名。綠色的、紅色的led光點匯成一片模糊的海洋，清晰地映出那片渾圓的肩頭。

又是一站，綠燈滅了，當下一個閃爍的綠燈滅掉時，就該他們下車了。

上來的人很多，不經意間，簡明被擠到了旁邊。

易蓉瞬間發覺自己身邊的空間突然沒了，她平視著掃了一圈，才發現自己和簡明之間隔了半個人。剛才是他一直幫自己擋著人群么？

這孩子……

他比自己的高，也比自己強壯。

他足以成為任何一個人的參天大樹，為她或他們遮風擋雨了。

可是，這里面不應該包括自己吧？

易蓉低頭看著腳尖，鞋尖因為走路的緣故有些磨損，就像她一樣，經歷了許多年，不再光鮮了。她扭頭看到簡明的肩膀，那樣的大樹，并不適合自己。

列車晃動，人群如水浪推來推去。

易蓉忽然覺得身邊有些異樣，立刻警覺側身閃開，順便掃到右側前方有個穿黑色汗衫的男子，帶著明顯的體味，正緊緊地貼向自己。

那張臉坑坑洼洼，好像被馬蜂群攻之后落下的傷疤，易蓉覺得胃部一陣翻涌，別開眼去。列車晃了一下，那人好像站不住，突然撲倒在易蓉身上。

“流氓！”

車廂內突然響起女生的尖叫，一個男人猛地向后仰去，呼啦一下，他身后的人群也是一陣踉蹌。

“你干什么！”說這話的是那個男人，一臉驚怒，“你這個潑婦，真不講理。我沒站穩，撞你一下，至于打人么？”

遇到這種情況，易蓉會悄悄地提前用書包護住關鍵的位置。但今天書包被簡明拿走，猥瑣男往她身上貼的時候，她已經貼著車廂壁站穩，握拳護住了關鍵的地方。

上，還是下，對于她這個年齡的女性而言，根本不是一個取舍題。

但是，真不是她打的！

如果是她出拳，應該直搗那人的肚子，他會彎腰，而不是后仰。

一個高大的影子擋在了易蓉的側前方，上去揪住這個男的：“跟我見警察去！”

簡明。

是他一拳由上而下戳到這個男人的肩頭，但是他似乎并不打算放這個人走。

“憑什么？我好好坐車，憑什么被你打了還要見警察。”

“你做過什么自己知道，別以為沒人看到，我手機里有！”

那人愣了一下。

車停了，趁著開門略微擁擠的空檔，那人推開簡明跑了。

“你……錄下什么了？”易蓉覺得很尷尬。

“沒有，什么都沒錄下，就是嚇唬嚇唬他。”簡明看著那人消失的方向，把書包塞給易蓉，“上樓就是你們小區了，應該沒事。我先回去了。”

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易蓉腦子懵懵的往回走。隨著電梯上行，天光露出，一抹亮光閃過腦海——

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