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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明帶走農民工沒有多久,負責聯絡的工作人員進來匯報,說是市領導的車隊已經過了長安街,再過兩個紅綠燈就到了。潘總趕緊率領副總、部門經理等十來個人在大門口候著。天公作美,開始飄雪,落了他們一身。他們挺著啤酒肚站得比樹還直,一動不動,唯恐抖落了身上的雪花,顯不出內心的十二萬分誠意。

蘇筱級別太低,沒有“接駕”資格,就回到自己的工位,站在窗前等著。她等的不是市領導,而是她的男朋友周峻。周峻和她是不同部門的同事。半年前,市建局人手不足,想要借調兩個人去幫忙。想去的人不少,都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哪怕將來不能留在局里,在領導們面前露過臉,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周峻是經過一番明爭暗斗后勝出的。今天他陪著領導們一起回單位視察,開著小轎車在前面開路,一個工具人的角色,卻也是他跟另一個借調者競爭得來的。

兩個紅綠燈也就是五六分鐘的時間,蘇筱并沒有等多久,就看到車隊駛入大門。開路的小轎車停穩,駕駛座下來的年輕男人就是周峻。他快步走到緊隨其后的商務車前,剛伸出手準備開門,潘總三步并作兩步搶在他前面恭恭敬敬地拉開車門,其他人跟著一擁而上,將他擠出了人群。

市領導扶著潘總的手下來。大家滿臉堆笑地圍著他,寒暄、握手,一套流程走完,這才往樓里走。周峻落在最后,抬頭看著窗前的蘇筱,嘴角翹了翹,算是打個招呼。他還不能脫身,得全程跟著,鞍前馬后地伺候著,倒茶水遞稿子,沒有人注意他,但他必須精神抖擻一絲不茍,只要有絲毫懈怠之心,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直到市領導和潘總關起門來說悄悄話,他才得空給蘇筱發了一個消息,約她在老地方見面。老地方是商務合約部所在樓層的消防樓道,蘇筱來得很快,看到周峻倚著欄桿拿著一支煙嗅著。

“沒帶打火機嗎?辦公室里有,我去拿?!?

周峻搖搖頭說:“帶了。”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領導不抽煙?!?

這是怕身上沾了味兒惹領導反感,蘇筱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做領導真幸福啊?!?

周峻也笑,攬住她肩膀說:“今天我回不去了,晚上還得加班趕稿子。”年底事多,他天天加班趕報告到半夜,便搬到宿舍暫住。兩人戀愛多年,早過了膩膩歪歪黏黏糊糊的時期,蘇筱摸摸他的臉頰說:“你好像瘦了,注意休息,要是忙不過來,我可以幫你寫。我這邊的工作基本收尾了,現在有時間了?!?

“忙得過來,你不用擔心?!敝芫闷娴貑枺安皇钦f有農民工堵門嗎?人呢?”

“讓人帶走了……”蘇筱簡單地說了一下事情經過。

周峻看著她直搖頭:“你呀你?!?

蘇筱心虛地干笑兩聲,說:“知道知道。下次一定不會再管了?!?

“多少個下次了?!敝芫伤谎?,“這下老余肯定對你有看法了,你記得跟他解釋清楚?!?

蘇筱聽話地點頭:“知道的?!?

但是年底有太多的雜事,老余在辦公室的時間很少,一直到過年放假,蘇筱也沒有找到解釋的機會。老余對她的態度也沒有什么變化,她心想,或許人家根本沒放在心上,也就漸漸地放下了。

很快到了春節長假,蘇筱跟周峻一起回了老家,南方中部某省份下轄的一個山明水秀的三線城市。兩人不僅是老鄉,還是高中校友,周峻比她高兩屆。因為都是尖子生,時常在老師嘴里聽到各自的名字,時間稍久,便留心上了,只是高中的時候全力以赴奔著學習,并沒有確定關系。后來蘇筱跟著周峻考進北方某985學校的同一個專業,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周峻大學畢業后,又讀了一個本校的經濟管理研究生,蘇筱沒有讀研,因為造價專業沒有研究生,她一心一意想考造價師,便出來工作了。

周峻的父母特別喜歡蘇筱,覺得姑娘白凈秀氣又聰明伶俐,家境雖然一般,但父母都是雙職工,沒有養老的麻煩。所以兩人一畢業就催著他們結婚。蘇筱的父母卻不太積極,倒不是不喜歡周峻,男孩一表人才,做事穩重家世清白,沒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兩人結婚就要在北京買房,前些年蘇筱的爺爺生病花了很多錢,家里欠著外債,想緩一段時間湊些錢出來再說。蘇筱知道父母的顧慮,周父周母提起時,便把原因攬到自己身上,說是想工作出點成績再結婚。

轉眼四年,她升了職,又通過造價師考試,成績不說斐然也可算優秀。大年初五,周父周母請了蘇筱一家三口吃飯,客客氣氣地又提起了婚事。說話的是周父,他在開發區當主任,官雖不大,但平時迎來送往見的人多,說話很有一套,先是將蘇筱一頓猛夸,然后說:“……我們想筱筱做兒媳婦都想了四年了,都想成一塊心病了,今天你們要是再不點頭,我們就不讓你們出這個門?!?

大家都笑了。

笑罷,蘇父和蘇母滿了酒敬周父周母,鄭重地說:“我家筱筱就拜托你們了?!?

周父周母也滿了酒,鄭重地說:“放心,我們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接下去說起婚禮的細節,婚期定在五一,北京和老家各擺一場酒……最后才說到最最重要的房子。周父大手一揮,很有氣勢地說:“我家娶媳婦,自然是我家準備房子。親家你們不用擔心,這事包在我身上?!庇謱μK筱和周峻說,“你們回北京就趕緊看房子,直接看三房,一步到位,省得將來有了孩子還得搬來搬去?!?

蘇筱有些詫異地看著周峻,原本以為他家比自己家略好一些,沒想到好這么多。周峻沖她笑了笑,在桌底握緊她的手,雖無言語卻是讓她放寬心的意思。蘇筱回了他一個笑容,放下心,靜靜地聽雙方父母討論將來要生一男一女湊成個好字,然后又聊到小孩子取名叫周愛蘇會不會太肉麻了……都是一些遙遠的事情,他們聊得興致勃勃,她聽得津津有味,因為那都是她期待的。

第二天,蘇筱和周峻返回了北京,一邊工作一邊看房子。

周峻很忙,都是蘇筱在跑。她拉著好朋友兼大學同學吳紅玫一起將周邊的樓盤都看了個遍,還做了一個樓盤的優劣勢分析表,周峻也會忙里偷閑抽出時間來跟她討論地段、戶型、配套……這樣持續到三月份,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態度淡了,消息回得慢,說是工作太多了。當時正好是兩會期間,政府部門都忙到飛起,蘇筱以為他真的忙,無心他顧。

兩會結束后沒多久,她看到一套喜歡的房型,興奮地發了資料給周峻,左等右等,只等來一句:“我覺得一般,再看看吧。”她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了,想來想去可能跟工作有關,問:“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累著了?”

周峻回了一句:“是有些累?!?

“其實不用這么拼,實在不行,回原單位就是了?!?

“那不行,既然出來了,就沒有回去的道理?!?

蘇筱又婉轉勸了幾句,周峻有些不耐煩了,態度強硬地說:“我心里有數,你不用擔心,照顧好自己就行了?!碧K筱吃驚,不說話了。他大概意識到不妥,緩和語氣說:“筱筱,我要給你最好的生活。”

“現在就很好了?!?

“現在算什么好?!敝芫恼Z氣帶著一絲憤懣。頓了頓,又說,“別人有的,你也應該有?!?

雖然覺得他態度奇怪,但能感覺到他心心念念地想著自己,蘇筱只當他壓力太大了,沒有再過多糾結。過了兩天,她上班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先拉家常般地問了問她和周峻的近況,突然語氣鄭重地說:“筱筱,我跟你說個事,你先得答應我要冷靜處理。”

蘇筱覺得好笑:“老爸,我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呀?!?

父親說:“那個……周峻他爸爸被免職了。”

蘇筱吃驚:“什么?”

父親詳細地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有一天,他在超市里碰到周母,正想打招呼,對方卻裝作沒看見躲開了。他覺得奇怪,就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周父收了賄賂,讓上司發現了,上司念他初犯,讓他把錢退了,免了他的職務。周父抹不開面子,直接以身體原因辦理了內退。父親愧疚地說:“……他當了這么久的開發區主任,一直名聲不錯,臨到退休了,突然收錢,大家都不理解。我尋思著他是想給你和周峻在北京買房才鋌而走險,筱筱,你可不能因為這件事看輕他們?!?

蘇筱也覺得愧疚:“我怎么會看輕他們呢?我不會的,爸你放心吧。原本我就和周峻說過,在北京買房靠我們自己的能力,有多大能力就買多大房。怪我,沒早點跟他們說清楚?!?

父親松了口氣:“你能這么想就好。你們倆還年輕,兩個人一起奮斗,買房也不是難事。既然周峻沒跟你說,你也就裝不知道好了?;檫€是要結的,咱們不能負了人家?!?

蘇筱鄭重地說:“我懂的?!?

她裝不知道,又怕周峻知道她裝不知道,于是照樣看房,照樣做樓盤優劣分析表。只是在周峻說話之前,先將地段戶型批得一錢不值。又在周峻從宿舍回來那天,按著腰愁眉苦臉地說太累不想看房了,看來看去也沒有合適的,其實結婚以后再買也一樣。周峻當時沒有太多表情地說了一聲“那就以后再買”。晚上蘇筱睡熟了,突然感覺有些喘不上氣,模模糊糊地醒來,發現他緊緊地抱著自己,抱了很久才松開。

一晃眼就到四月,桃源村安居工程封頂了。這是民生工程,市里很重視,要到現場視察。接待是工地現場的事情,蘇筱坐辦公室的,和她無關。周峻自然又要充當工具人陪同前往。

視察定在上午,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一棟棟嶄新的樓房整齊又清爽。市領導在潘總的陪同下,走走停停,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后面跟著一串人,老余、黃禮林,其他分包商、項目經理們、監理公司總監、隨行官員等。另有十來個拿著長槍短炮的記者,時不時地咔嚓一下。

黃禮林拉著老余落到最后,低聲問:“你們那個市政工程什么時候招標?”

余經理說:“那個你就別想了?!?

黃禮林問:“怎么了?”

老余沒好氣地說:“搞出這么多事你還想呀?!?

黃禮林急眼了:“老余呀老余,你說說,這么多年我對你是不是掏心掏肺的?就那一回,我是真沒錢,后來那錢是跟集團調的。倒是你,就為這么一點小事,還跟我們董事長告狀了。”

老余說:“不是我,是蘇筱跟潘總建議的,當時我也挺生氣的?!?

黃禮林愣了愣:“她呀。”

老余說:“那個市政工程真不行,你們的資質夠不著。”

黃禮林一聽有戲,輕輕撞他胳膊:“不是有你嘛,條件都好說?!?

這時,前頭的領導們已經走到一堵寫著“保質保量鑄輝煌”的墻壁前,記者們嚷嚷著:“領導,在這里拍個照吧?!?

市領導看了一眼墻壁說:“保質保量鑄輝煌,行呀,就這兒吧?!弊叩綁Ρ谇罢径ǎ浾邆儑魂嚸团?,閃光燈大作。

黃禮林蠢蠢欲動,就要往前擠:“我去找他合個影,掛在辦公室里?!?

老余拽住他:“現在合適嗎?晚點吧,座談會以后。”

話音剛落,聽到一聲巨響傳來。兩人大吃一驚,抬頭一看,塵土飛揚,幾個人扶著市領導向前跑著。剛才的墻壁已經不見了,地上亂七八糟全是磚頭、水泥渣子,一片狼藉。

混亂之中,有人大喊了一聲:“不好,領導流血了?!?

緊跟著又有人大喊:“趕緊送醫院。”

市領導氣憤地喊了一句:“這就是你們說的保質保量!”然后就被大伙兒抬走了。

黃禮林先是蒙了,等回過神,頓時萬念俱灰。老余臉色發白地抓起水泥砂漿,摩挲片刻,明白是沙子摻多了,心里又是惱火又是害怕,指著黃禮林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他跺跺腳,追著領導去了。記者們沒有走,比剛才還起勁,對著水泥砂漿、磚頭和一攤鮮血一陣咔嚓咔嚓,然后各自散開,拉著工地上的人開始采訪。

黃禮林回過神,先給項目經理下了封口令,又安排保安去拉警戒守著現場,不讓閑雜人等靠近。然后給夏明打了一個電話:“工地出事了,你趕緊過來一趟?!睊鞌嚯娫挘聊ブ灰瘓F報告一聲,手機響了,是董事長助理許峰打來的。他在心里暗叫一聲“完了”,硬著頭皮接通了電話。

許峰的聲音永遠是一板一眼的:“董事長讓我問你怎么回事?!?

黃禮林不敢隱瞞,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想著一頓罵是少不了,沒想到許峰聽完,一句話沒說,直接將電話掛斷了。他越發不安,腦袋里亂哄哄的,想了很多應對之法又一一否決了。怎么看,都是一個死局。

夏明大概半個小時后趕到工地,往現場一站,便明白來龍去脈。他生氣地看著黃禮林:“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黃禮林說:“沒有。這次是意外。我干了這么多年的工程,做事還是有數的。這堵墻就是一個臨時建筑,擱兩年就拆了,所以就……毛糙了一點。”

夏明反問:“這是毛糙嗎?”

黃禮林干笑兩聲:“這一回長教訓了,以后絕不再犯。你主意多,快幫我想想辦法,董事長已經知道了,剛才讓許峰打電話來問了。”

夏明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黃禮林明白他的意思,說:“真沒有,凡是永久性的真沒有偷工減料,我做了這么多年,還不知道點好歹呀?!?

夏明默了默,說:“這件事太大了,咱們扛不下來的,必須得找人一起扛?!?

黃禮林說:“找誰呀?”

“汪明宇?!?

汪明宇是振華集團分管施工的副總經理,也是集團第一副總。他是山東人,身材高大壯實,在加入振華之前,他是某建筑學院的老師,愛讀書勤思考。過多的思考催人老,他明明比黃禮林小好幾歲,但看起來年紀卻差不多,寬大的額頭上一道道抬頭紋層次分明如同梯田。

他的辦公室在振華大廈29樓,很大,從窗口可以看到內環的風景。辦公室裝潢很豪華,整面墻做成巨大的書柜,擺放著《二十四史》《資治通鑒》《三國演義》《曾國藩家書》等高大上的書籍,在這些書籍的正中間擱著一個裂痕縱橫的安全帽,上面寫著“趙顯坤”的名字。

現在,他就坐在趙顯坤名字正前方的真皮大班椅上,雙手按著扶手,不怒而威地看著黃禮林說:“老黃啊老黃,讓我怎么說你?你可真是憑一己之力,把整個集團都坑了。”

黃禮林訕訕地說:“汪總,你這也太夸張了吧?!?

“夸張?你把領導砸了,這是夸張嗎?董事長原本要去美國談合作,都上了飛機馬上要起飛,就因為你搞出的破事取消了,現在正趕往醫院,能不能見到領導還是個未知數,你說這夸張嗎?”

黃禮林心虛,嘴巴卻依然很硬:“看你說的,好像我存心要砸領導似的。安居工程,長臉的機會,我又不傻。這次是意外事故,我也頭疼?!?

汪明宇一字一頓地說:“沒有什么事故是意外的?!?

黃禮林賭咒發誓:“真是意外。”

汪明宇搖搖頭,露出夏蟲不可語冰的神色:“得了,咱們認識二十年了,你那點小動作能瞞得過我嗎?你想清楚,這件事你是扛不下來的,你要不交代清楚,集團怎么幫你?”頓了頓,見黃禮林眼神閃動,又勸了一句,“說吧,事故原因,責任人?!?

夏明按住黃禮林,說:“汪總,這次事故責任人不是別人,是您?!?

汪明宇嗤笑一聲:“什么意思,想拉我下水呀?”

夏明搖搖頭說:“用不著拉,您就在水里。事故原因有兩方面,一是水泥質量不過關,二是施工時摻多了沙子。您作為集團副總經理,分管施工和物資,天科是您管的,水泥廠也是您管的,無論哪一家出事都是您管理不善。您在二把手位置上十幾年了,集團里、董事會多少只眼睛盯著。這么一個難得的機會,汪總覺得別人會放過嗎?”

汪明宇眼神微動,打量著夏明:“早就聽老黃說你是個高才生,看來還真是呀,很會蠱惑人心。不過年輕人,我在這位置上十幾年,一點風吹草動,就想撼動我,搞笑了吧。”

“那就當我是搞笑吧?!毕拿鲗⒚襟w名單推過去,“這是今天的隨行媒體名單。最快的晚報下午四點鐘印刷,一旦見報就沒有小事了。汪總,留給您的時間不多了?!?

汪明宇看看名單,又看看夏明,眼神捉摸不定。座機突然響了,他接起來。電話是董事長秘書打來的,說是董事長馬上回集團,請他去會議室開個緊急會議。掛斷電話,汪明宇思索片刻,看著黃禮林和夏明,緩和口氣說:“說吧,是什么樣的意外?”

黃禮林心里一喜,說:“那堵墻是個臨時建筑,以后要拆的。”

“董事長從醫院里回來了,要開緊急會議,你們倆先不要走,在辦公室等我?!蓖裘饔钫酒饋恚昧嗣襟w名單,走出辦公室。

等他出門,黃禮林松了口氣,贊許地拍拍夏明的胳膊。

夏明看著書柜上寫著趙顯坤名字的安全帽問:“這帽子是怎么回事?”

“以前,那個時候我們剛開始做項目,工地沒有規范安全施工,亂七八糟的,有一回,一塊鋼筋掉下來了,差點砸在汪明宇身上,董事長把他推開了,自己挨了一下?!秉S禮林拍拍腦袋,“就這位置,縫了好幾針。后來,汪明宇就把這頂帽子供起來了。他是知識分子,文化程度高,拍馬屁也比其他人高明?!?

汪明宇到會議室時,總經濟師徐知平、總工程師胡昌海、總會計師高進、人力資源主管瑪麗亞都已經在了,正臉色凝重地細聲討論著。他心里想著夏明那番話,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坐了一會兒,聽到開門聲,以為是趙顯坤來了,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沒想到進來的是分管地產公司的集團副總經理林小民,他嘻嘻笑著說:“汪總不用客氣,請坐請坐?!?

汪明宇白他一眼,坐下,問:“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要出差嗎?”

林小民在他對面坐下,蹺起二郎腿說:“董事長都從國際航班上下來了,我這個副總能不趕回來嗎?”看一眼其他人,“一個個黑著臉,默哀嗎?”

汪明宇皺眉說:“你這張嘴巴,一天到晚沒有吉祥話?!?

“不要上綱上線,我只是讓大家放輕松點,別死氣沉沉。咱們集團也不是沒有經過大風大浪。”林小民不以為然地說,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他三十七歲,除了走后門的瑪麗亞,振華集團領導班子里就數他最年輕,年紀輕輕身居高位,雖不是刻意囂張,但那股勁總時不時地露了出來。

開門聲再次響起,汪明宇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但看到林小民還坐著,他一下子僵住了,屁股半抬著。林小民理理西服,瀟瀟灑灑地站了起來。其他人也站了起來。汪明宇反而變成最后一個站起來的人。

這次進來的是振華集團的董事長趙顯坤和董事長助理許峰。

趙顯坤四十多歲,典型的中原人長相,細看五官都不突出,但是組合在一起就覺得周正,顴骨不顯,眉眼線條柔和,好在長了一個方方正正的下頜,給他增添了幾分硬朗,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平易近人而又不失威嚴。他擺擺手,示意大家坐下:“都坐吧,說說你們的想法。”

汪明宇關切地問:“領導傷得嚴重嗎?”

趙顯坤說:“腳砸傷了,縫了幾針,沒傷到骨頭?!?

汪明宇松了口氣。

林小民看著他說:“汪總你這口氣松得太早了吧。砸到領導的一根頭發都是大事,現在還傷了腳縫了針,那就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汪明宇不搭理他,看著趙顯坤說:“我問過黃禮林了,他說那堵墻是個臨時建筑物……”

林小民打斷他說:“這話你也相信?!?

汪明宇說:“我相信。我認識他十幾年了,他雖然愛偷奸耍滑,但是大事上沒有含糊過。”

林小民說:“行,就算真像他說的,這堵墻是臨時建筑,但是這堵墻倒了,它就是一個事故。而且它倒在領導面前了。你跟領導說這是一堵臨時建筑,他信嗎?他不會信,還會認為整個安居工程所有的墻都是這樣的。所以,現在倒下的不是墻,而是整個安居工程的質量。”

“小民,咱們說的是兩回事。你說的是事情的嚴重性,我說的是事實真相,這堵墻是個臨時建筑,這就是事實?!蓖裘饔钆e手阻止林小民說話,“大事小事,咱們先放放,先把這件事處理好。處理得好,大事也會化成小事,是不是?”

趙顯坤頷首:“明宇說得對,現在確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

“那我先來說說吧。首先,跟甲方成立聯合調查小組,在政府部門過問之前,先進行自查自糾,把咱們的態度亮出來。其次,控制輿情,最大化地減少負面影響?!蓖裘饔钫f。

趙顯坤贊許地點點頭。

汪明宇掃一眼會議室:“大家要是沒意見的話,我就先這么處理了?!?

林小民想了想說:“媒體這塊交給我來處理吧。我們地產公司每年在媒體有大量的廣告投放,容易說上話?!?

汪明宇正想說不用麻煩了,趙顯坤說話了:“也行,你們倆分個工,動作可以更快。媒體交給小民,明宇你呢盡快把聯合調查小組落實下來,處理好后續事情。同時組織所有項目組自查自糾,進行安全教育。”

汪明宇點點頭,將媒體名單遞給林小民說:“辛苦小民了?!?

作為一個老江湖,汪明宇收到安居工程出事的消息后就猜到這件事自己躲不開干系,他原想著讓黃禮林攬下全部責任,然后自己處理好后續事情將大事化小,將來董事會問責,也就是一個“治下不嚴”,動不了他分毫。

但是一個個都不肯讓他如意,先是夏明扯到水泥質量,接著林小民又搶走公關媒體的活,將來即使大事化小,他也沒有辦法說是憑一己之力了。汪明宇心里慪火,面上卻還是平靜的,回到辦公室對黃禮林和夏明說:“我已經和潘總約好了開會,你們先過去,我隨后就到?!?

夏明試探著問:“我從前在其他公司工作時,跟媒體打交道比較多,有一些資源,要不要我來跟他們對接?”

汪明宇擺擺手說:“不用了,媒體我已經交給林副總了,地產公司每年都投放大量廣告,讓他來處理比較合適?!?

夏明頓時明白,汪明宇在林小民那里吃了暗虧,便不再多說。等和黃禮林到地下停車場坐上車,他問起林小民其人。他進天科不到半年,人都還沒有認全,和林小民只在走廊里打過照面。

“林小民這個人野心大著呢,能力也很強?!秉S禮林說,“地產公司是他一手干起來的,這兩年發展得越來越好,營收快趕上汪明宇管的總承包公司了。董事長很看重他,他心思就大了,不甘心屈居汪明宇之下當第二副總,明里暗里地對著干。董事長心里清楚,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夏明說:“這對咱們來說是好事,汪明宇要是不想被林小民咬,只能下功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趕到眾建建筑集團大廈時已經下午了。

夏明走進會議室時,看到一個年輕姑娘正埋頭整理合同、標書、結算單等資料,應該是眾建商務合約部的員工。聽到動靜,那姑娘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工作。夏明不屬于那種會主動來事的人,加上心里有事,拉開椅子坐下后便從公文包里拿出標書看。黃禮林拿下桃源村安居工程的時候他還沒有進天科,標書不是他經手的,之前沒有認真看過,只能現學現用了。

黃禮林坐下,客客氣氣地喊了一聲小蘇,又說辛苦了。

蘇筱抬頭看他一眼,沒說話,繼續低頭翻著標書,在可能用得上的地方貼便利貼。

黃禮林的性格正好和夏明相反,屬于跟誰都能嘮幾句,跟誰都能自來熟,越是心里有事越喜歡嘮叨的人。他看蘇筱把標書翻得嘩嘩作響,叫人莫名心慌,說:“小蘇,不用這么認真,這次是意外,那堵墻是臨時建筑物?!?

蘇筱淡淡地說:“這可不是意外,這是必然?!?

黃禮林怔了怔:“怎么說?”

“拖欠農民工薪水,偷工減料,這不是黃總您一貫的做事邏輯嗎?”

黃禮林皺眉說:“小蘇,我怎么覺得,你對我意見很大呀?!?

蘇筱正色說:“我跟您就是工作關系,能有什么意見?我只是……”語氣突然沉了下去,帶著一絲無奈,“只是想對造價表負責。我上大學的第一堂課,老師就告訴我們,造價師的職責是保證造價表的干凈。造價表的干凈就是工程的干凈。”

夏明抬起眼皮,非常認真地看了蘇筱一眼。這個年輕姑娘穿著白色襯衣,頭發簡單地扎成馬尾,白凈的臉上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整個人看起來特別明亮,就像清晨落在樹梢的第一道陽光。

黃禮林被震住了,不再說話,會議室里的氣氛有點尷尬。老余推門進來,感覺到氣氛詭異,掃了三人一眼:“這是怎么了?”

黃禮林干笑兩聲說:“你們蘇筱在給我上造價課呢?!?

雖不明白究竟,但老余了解蘇筱,猜了個七七八八,看著蘇筱問:“整理好沒?”

“好了?!碧K筱將貼了便利貼的合同、標書、結算單等一股腦兒推到老余面前。

老余點頭說:“你先出去吧,別著急下班,等我通知?!?

蘇筱點頭,走了出去,并帶上門。

關門聲傳來,老余立刻變了臉色,瞪著黃禮林說:“真是被你害死了?!?

黃禮林嘆口氣說:“老余,你覺得我想嗎?”

老余又瞪他一眼,拉開椅子坐下,沒有再說什么,畢竟現在說再多也無濟于事。一會兒,潘總和汪明宇一起進來了,后面跟著眾建集團和監理公司的幾個高管,大概七八號人物,一一落座,會議室里頓時擁擠起來了。

潘總先發話,意思是大家都在一條船上,現在必須齊心協力共渡難關。緊接著汪明宇表態,說了一些類似于我們振華集團將全力以赴消除不良影響之類的話,然后監理公司也跟著做了配合工作的表態。但是具體到責任劃分時,誰也不讓誰了,開始只是互相指責,到后來拍桌子,指著鼻子對罵,眼看著就要打起來了,又奇跡般峰回路轉,好聲好氣地商談起來……快下班的時候,終于明確各自的責任,達成階段性目標,大家松了口氣。潘總提議休息一會兒,順便吃點東西。大家都表示贊同,吵了一個下午,吵累了,也吵餓了。

老余打電話給蘇筱讓她去食堂里打十幾份飯菜過來,其他人喝茶的喝茶,抽煙的抽煙,剛才吵得面紅耳赤的人開始和風細雨地聊起天。夏明整個下午沒有說幾句話,也輪不到他說話,但是被迫接受其他人的噪音轟炸,以及觀看了各人在利益面前的嘴臉,讓他有些疲憊以及厭惡。他躲到空無一人的走廊,倚著墻,點了一支煙。

蘇筱拎著兩大袋飯菜從電梯里出來,一眼就看到他。他正吐出一個煙圈,煙圈慢慢散開。他五官深邃,眉目冷峻,原本就自帶疏離感,灰白色的煙霧又給他增添了一絲蕭瑟,以及一絲寂寥。他看起來并不屬于這里。這是蘇筱的感覺。他身上有那種很濃烈的商務精英氣息,應該在律師樓里、CBD的投行辦公室里、跨國企業的董事會上,就是不應該在滿是沙與塵的建筑圈。建筑圈里最多的就是糙爺們,就像會議室里的其他人,長著一張風吹日曬的黑紅臉膛,說話粗粗魯魯,舉止大大咧咧,即使穿著最好的西服,口袋里也兜著幾顆沙礫。

他應該有個很不錯的家境。蘇筱這么想著,目不斜視地經過夏明身側,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大學的第一堂課,老師也跟我們說了這么一句話——造價師的職責就是保證造價表的干凈。”

蘇筱停下腳步,詫異地看著他。他的眼睛沒有看她,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這句話分明就是對她之前在會議室里那番話的回應。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老師告訴我,這句話其實還有下半句?!毕拿鬓D眸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張造價表都是一張關系表?!?

蘇筱迎著他的目光,腦海里電石火花般閃過許多念頭。一開始是迷惑他究竟想說什么,片刻后恍然大悟。她已經不是職場萌新,但也還沒有成為老江湖,是以看到了很多卻還沒有提煉出來,今天讓他一句話道破了。陰陽合同、假圍標、各種回扣等,縱橫交織如同蛛網……原來這些在他們眼里統稱為關系。他為什么要專門告訴她?是為了提點她嗎?這太可笑了。果然和他的舅舅一個德性。蘇筱回想起農民工堵門的情景,心里涌起一股憤懣,這股憤懣讓她的眼神一下子尖銳了。她一字一頓地說:“對我來說,造價表就是造價表。”

夏明笑了笑,將煙掐滅,扔進垃圾筒,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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