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勇敢的人
- (美)厄尼·派爾
- 3658字
- 2021-08-09 16:09:48
第8章
西西里陷落
西西里島南北海岸有著奇特的反差。南部沿海的鎮子相當破敗,居民似乎處于社會底層。可一路北上,沿途所見的鄉鎮和人民都很光鮮。從巴勒莫到墨西拿海峽的環島路全程為碎石路面,風景美不勝收。我聽見很多士兵說:“要是在和平時期,僅僅沿著這條公路兜風都是一次愜意的度假,對吧?”
進入內陸山區的公路很少,大多是粗糙的沙礫路。戰役期間我們一直用騾子給山里的部隊運送補給物資。一場戰斗中有三次,官兵們斷水斷糧長達60小時,他們是如何堅持下來的,我無從得知,但我已經練到了對步兵們做出的一切都見怪不怪的境界。
西西里戰役結束時,第3師有500多頭騾子。他們曾從非洲帶來30頭驢,結果發現驢跟不上步兵,只好一棄了之,換成更強壯的西西里騾子。大部分騾子非常可憐,很多中彈而亡或者單純被累死。戰役尾聲,該師淪落到用2.5噸卡車將騾子運到山腳下,這群可憐的畜生這才得以在大包小包的行程中稍作喘息。
美國大兵骨子里的實誠有時以一種滑稽的方式展露無遺。整場戰役中,好幾個司令部里堆滿了當地人的無息欠條,從廁紙到信封背面,紙張五花八門,上面用鉛筆寫著:
本人代表美國陸軍欠你們一頭騾子。
8月2日,(簽名)二等兵約翰·史密斯
其實,占用俘獲的敵軍設備(包括騾子)用于軍事目的是合法的,無須歸還,但步兵們一根筋的腦瓜里從沒想到這一點。
俘獲的補給倉庫由軍方沒收,稍后被重新分發,但士兵常常在軍方正式接管前就自行進入。例如,有一陣,我看到幾乎人人都拎著一袋德國面包,里面是一種細長的脆條,類似于國內的Ry脆餅。士兵們似乎很喜歡這玩意,又或者僅僅出于新奇而已。
德軍依舊裝備精良,我們很快就開心地享用了他們的小玩意。許多軍官的戶外食堂擺放著嶄新的德國折疊桌,用餐者坐在無漆的德國單人椅上,我看到不少軍官睡在德國鋼絲床上,上面還掛著德國蚊帳。
說到蚊子,到了8月底,酷暑和衛生設施匱乏的惡果開始顯現,腹瀉現象高發,軍中流行起一波我曾經患過的異常發燒,大批士兵患上瘧疾。事實上,戰役最后幾周里,戰地記者也因瘧疾而人數驟減,他們大都去了軍隊醫院,等到幾天后病情好轉,他們又回來工作。
官兵們不注重飲食衛生,但我無法指責他們。最令人動容的莫過于看到一列大汗淋漓、又熱又累的士兵邁步走進一個村子,停下來歇息,這時上百個當地人提著玻璃罐、陶壺、平底鍋和各種容器出現,給士兵們空空的壺里盛滿水。喝這樣的水存在風險,但人到了焦渴難耐的時候是不會那么講究的。
大多數時候,我對待天然食物和飲用水像極了和平年代里挑三揀四的游客,避免吃任何新鮮蔬菜,喝水也是慎之又慎。可饒是我再小心,還是發燒病倒了。康復幾天后,我又患了“美國大兵病”,即軍中腹瀉。
同一時期,我所在軍營里一半的人也染上這種病。大家都服用了克痢定,但我仍不見起色,后來我再次隨部隊轉到野外,當時難受得生不如死,身體每況愈下。有一天,我們驅車進山,來到一個美軍以前從未涉足的村子,村民拿出葡萄、無花果、葡萄酒、榛子和桃子招待我們。“哎,管它呢。”最后我說道,遂大快朵頤。不到兩天,我感覺康復了。
官兵們發現西西里島大體上比北非稍好。毋庸置疑,當地人的友善有過之而無不及。要是西西里更現代化一點,環境衛生更好一點,我想我們很多人會稍稍喜歡這地方。我坐下來回味整件事情時,總有幾分荒誕之感。那些人是我們的敵人,對我們宣戰,我們是來收拾這地方,是來同他們兵戎相見的。當我們打敗他們,他們又把我們當作朋友。
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西西里人的態度比法屬北非國家的人更像解放區人民,顯得更為熱切地盼著我們來將他們從饑餓中解救出來。幾個山區小鎮的房子外墻張貼著英文標語“歡迎歡迎”,窗戶外飄著美國國旗,我軍進村后便受到這樣的致敬。
當然了,也有一些西西里人把我們當敵人,輕微的破壞事件時有發生,例如剪斷我軍電話線。但整體而言西西里人比非洲的法國人和阿拉伯人更支持我們,事實上我們大部分人也感覺自己對待西西里人比對待法國人更加友好,至于對比阿拉伯人——算了,毫無可比之處。
西西里島確實很美,北部山巒疊嶂。除了最崎嶇的地方,田地、果園滿山遍野。很多山坡呈階梯狀,防止水土流失。8月里一片干涸,所有作物都被燒掉了,一如我們在國內中西部地區干燥的夏季里常常能看到的那樣。人們說這是近些年來最干燥的一個夏季。
我軍無休止的運輸車隊碾壞了石子路,飛沙揚塵令人窒息,但是西西里的春季定然美得像伊甸園。這里土地肥沃,西西里人如果能夠最大程度地好好規劃和利用腳下的土地,也不至于一窮二白、忍饑挨餓。
比起我曾在北非看古羅馬遺跡的感受,驅車行駛在西西里島更有歷史感。一切都那么古老,如果這些古跡能干凈一點,能帶有一份古色古香的韻味該有多好。幾座鎮子完全坐落在尖尖的山頂,這是沿用古代的防御方式。時至今日,好多村鎮仍然是汽車無法到達的。
就行車而言,山區村鎮的街巷非常狹窄。過道很臟,山羊和驢隨處可見。
在最古老偏遠的鎮上,我們發現半數居民都有親戚在美國。那里的灌木叢背后或街角總能冒出個曾在布法羅住了12年或者在芝加哥住了30年的人。
農耕仍然沿用《圣經》里的方式,當時正是打谷子的季節。諸位以為他們是怎么做的?就是簡單地把三頭騾子拴在一起,讓它們成天轉小圈,同時一個伙計用草耙不斷地翻攪它們蹄下的谷粒。
我們在蔬果收獲季的中期到達西西里,官兵吃上新鮮西紅柿像在克朗代克地區淘金一樣簡單。土豆和西瓜同樣俯拾皆是,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西瓜,何況我上岸第一天還錯過了不少。它們大多是小而圓的形狀,但對我這樣的西瓜殺手而言,味道好極了!我們同樣飽嘗了水嫩的桃子、無花果、葡萄甚至桑葚。
起初,我軍新到一個鎮子,當地人會感激地拿出家里的水果招待官兵。但好景不長,他們很快就堅持要求用口糧等軍需品交換。這些人不要錢。讓他們為我們干活,他們一口答應,但要實物做酬勞,不要貨幣。最受歡迎的物品是鞋子,大部分當地人外出時還穿著用舊輪胎橡膠做的涼鞋。我相信拿24雙軍靴能買下半個西西里島。
隨著西西里戰役步入尾聲,我們進了休養營。此時流言蜚語四起,以星火燎原之勢傳遍部隊。
自然,每個單位里的頭號傳聞是:船已經在等著接大家回美國了。這條太老掉牙,我想有一半的人不會相信戰爭真的就這么結束了,也不相信他們真的就要回國了。
其他傳聞有:他們會作為占領軍駐留西西里、會去英國作戰、去中國作戰,還有最討厭的一種:會作為先頭部隊繼續打下一場侵入戰。諸如此類的小道消息在軍中傳得沸沸揚揚,有人為此憂心忡忡,但我個人覺得它們不礙事。軍隊里沒女人、沒假期、沒冰淇淋、沒啤酒甚至沒干凈衣服,這時候人們總得有點盼頭,哪怕期待未來會有些許改變的渺茫希望深埋于這些毫無邏輯的謠言之中。
事實上,我不知道戰爭中如果沒有謠言,我們要怎么熬過去。
西西里戰役結束幾天后,我回到巴勒莫,打算接觸一下我們開玩笑稱呼的“文明生活”。軍方已經征用了幾個酒店,我分到一個像地牢的單人房,從窗口能俯瞰到一條小巷,一群亂糟糟的居民成天大喊大叫,且從不打掃巷子。他們明顯擁有飼養蚊子并分配給這家酒店的特許權,因為巷子里的蚊子能像煙霧一樣飄散到半空。我試著掛起蚊帳,準備鉆進被窩迎接五個星期以來首次不打地鋪的歇息,這時我決定先檢查一下可愛的白色床單為好。
我的收獲是三只臭蟲和一只小蝎子。文明生活,聽上去很美。
在野地時我們大都有蚊帳。蚊子在鄉下不至于肆虐成災,只是讓人擔心傳染瘧疾。在睡袋上掛蚊帳的方式很多,從系在樹枝上,到掛在意大利制造的帳篷鋁撐竿上,堪稱五花八門。
西西里戰役期間氣候很理想。白天較熱,但還無法和堪薩斯或華盛頓的夏天相提并論。在沿海一帶,晚上睡覺蓋一床毯子正合適,而山上的夜晚其實還有點冷。這期間沒下過一滴雨,工兵們時時刻刻都在感謝上蒼賜予晴天,否則雨水會沖垮他們在被炸橋梁旁邊修的小路,陷車輛于寸步難移的境地。
由于氣候宜人,過了睡覺時間沒人再用帳篷。我們把毯子往外面的地上一扔,倒頭便睡。只有睡在廣袤的夜空下,才會意識到竟有那么多流星。
有一天晚上,東方驚現一道駭人的紅光,只持續了幾秒鐘,卻照亮東方整片夜空,那既不是照明彈也不是炮火的光亮,因此定是埃特納火山巖漿在沸騰和翻滾。
沿途一個個村子的村民會拿出自家客廳里的繡花墊子,給我軍官兵們坐下休息用。我與一個汗津津的步兵連走在一起時,看著這些臟兮兮的大兵背帶下面的手榴彈、鏟子和水壺間夾雜一截鑲白色花邊的粉紅色墊子,感覺很好笑。
戰役結束時正逢榛子和大杏仁豐收,幾乎每個軍營的地上都擺著一個麻袋,里面裝著上百磅大杏仁。士兵們席地而坐,在石頭上剝殼,然后像過圣誕節一樣大快朵頤。當地人在我軍路過時會送來榛子,我見過一個連里人人的鋼盔都盛滿榛子,他們用臂彎夾住沉甸甸的頭盔,闊步走在路上。
榛子、紅酒、餅干,以及爾等,我還能想到別的什么呢?
[1] 加拿大育空河流域的黃金產地。

1944年3月18日,意大利安齊奧灘頭,厄尼·派爾與第五軍第191坦克營的坦克兵們坐在一起。

紐約市東32街1758號的二等兵約翰·哈維和得克薩斯州埃爾帕索市奧羅街3510號的一等兵何塞·佩納·雷耶斯屬于美國第五陸軍步兵團,他們在進攻意大利的圣瑪利亞因凡特之前抽出時間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