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勇敢的人
- (美)厄尼·派爾
- 7311字
- 2021-08-09 16:09:47
第7章
征戰西西里
有一陣子,我們到了西西里島中央,記者營地位于一位意大利男爵的鄉下宅邸后院的桃樹林里。這位男爵顯然在戰斗打響前就溜之大吉,眾所周知皇親國戚向來如此。言歸正傳,他給自己修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粉紅色石砌大宅,方圓數英里起伏有致的田園美景盡收眼底。這地方有常見于皇室的孔雀在閑庭信步,卻沒有浴室。餐廳天花板有手繪裝飾畫,樓梯間寬敞無比,可這家皇親國戚還在使用瓷洗臉盆和古老的夜壺。這座破舊的洛可可式宅邸完美詮釋了H.R.尼克博克筆下的“歐洲落魄貴族”。
這位男爵過著相對比較奢侈的生活時,他的傭人卻住在棚屋甚至后山的窯洞里,個個看上去跟吉卜賽人似的。
在我們之前,德國和意大利軍隊也曾占用過此地。我們到來時,城堡內部一片狼藉,每個房間都堆著齊膝高的破爛。我還沒見過這么亂的爛攤子。敵人在落跑前先洗劫得一干二凈。傭人道出一個可恥的消息:大部分洗劫和破壞不是德國兵,而是意大利士兵干的。他們搜刮了每個柜子,每個抽屜,將昂貴的餐具丟在瓷磚地板上。古董花瓶碎了一地,一堆堆女裝丟得亂七八糟,壁畫被扯了下來,醫藥箱被亂丟在墻邊,梳妝臺支離破碎,酒瓶倒在地上,淌出的液體變干后將垃圾堆化為黏糊糊的一團。
這是真正的禽獸之舉。我們踮起腳尖,小心翼翼走在其中,總疑心內有詭雷,但最后確定了它并不存在。幾個同伴翻找了垃圾堆,想看看是否有值得留作紀念的物品幸免于難。而據我觀察,美國人在洗劫現場撈不到好處,他們可拿走的通常只是被德國人、意大利人破壞后的殘存物或者當地居民自愿給的東西。我唯一撈到的只有在男爵夫人的縫紉室地板上撿來的幾段蕾絲花邊。
接下來我們確認了餐廳是這棟建筑里最不亂的地方,便用掃草坪的掃帚、鏟子和水將其打掃干凈。餐廳就這樣成了記者室。通信兵用一臺便攜式發電機牽起電線照明,這樣我們晚上也能工作了。
有一天,其他記者都不在,我獨自一人在房間里寫作,一個走錯路的士兵驚訝地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房子里轉悠了一會兒,然后盯著我看。
“這是什么地方?”他問。
我告訴他,這里以前是一個意大利男爵的家,他接下來提了一個典型的出自美國人之口的問題,我忍俊不禁,同時也為這些小兵們堪憂的語文水平和胸無點墨而汗顏。
“好吧,那些個男爵又是什么?是不是類似于英國的貴族?”
為了避免展開一場技術性討論,也純粹抱著實用的目的,我告訴他,兩者差不多。他明顯滿意地離去了。
在城堡后面的果樹林露營唯一的美中不足之處,就是我們四周牲畜遍地。每天天亮前一小時左右,我們必被一陣驚人的奏鳴吵醒,那是陰陽怪氣、鬼哭狼嚎聲匯聚而成的,有幾內亞母雞的咯咯聲、鴨子的嘎嘎聲、小牛的哞哞聲,有嬰兒的啼哭聲和男人的吼聲,有孔雀和火雞嘰里咕嚕的聲音,更有甚者,在這個戲劇性時刻,還有一頭驢恰到好處地加入到刺耳又嚇人的聲音中,引吭高歌一曲,余音繞梁,聽得我們從長吁短嘆轉為哭笑不得。
男爵的傭人是一幫外表寒酸的伙計,不過人還算厚道。他們的子女成天在營房邊晃蕩,非常安靜而溫順,他們投來的饑渴目光讓我們忍不住遞去幾罐食品。我們試過教他們說聲grazie(意大利語“謝謝”),但以失敗告終。
有一天,我們幾個記者正在洗衣服,一個當地婦人走過來,拿走衣物,兀自一人洗了起來。
等她洗完,我們問:“多少錢?”
她說:“不要錢?!蔽覀冇终f,好吧,那我們給點吃的。她說她沒想過任何食物,是免費為我們干活。但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塞了些食物給她。
類似的故事不勝枚舉。工兵告訴過我,他們工作的地方會有西西里人走過來,一把奪走鏟子,然后開始掘地,他們拒收任何報酬。其他方面姑且不論,西西里人看上去并不懶。有個士兵談及此事時總結道:“同阿拉伯人生活了9個月后,看到有人自發干活對我來說幾乎是種奢侈?!?/p>
我意外遇到了鮑勃·霍普[1]和他的劇團。事實上我們有好幾天在一起拍攝一座遭到轟炸的西西里城市,相處十分融洽,以至于我就像是劇團一員。
派美國演藝界人士去海外部隊慰問演出,從而豐富軍旅生活,這項政策遭到一些非議。我不時聽見有些軍官說:“我們畢竟是來這邊打仗的,不是來消遣的。莫非他們不知道這是戰爭嗎?”但根據我的經驗,這種言論的堅定支持者通常離前線十萬八千里。我完全支持讓官兵們通過這些電影明星與美國保持一點聯系,而且我能證明,小伙子們都很喜歡,也很感激這些演出活動。
鮑勃·霍普是去過非洲的最好的明星,他對于同軍人打交道很有一手。無論在傷兵滿營的醫院,還是面對上萬沙場武夫組成的粗野觀眾,他同樣游刃有余。霍普來到醫院,極有可能走到一個渾身纏滿繃帶的可憐傷員面前,握住對方的手,他不會說老掉牙的慰問之詞,而是類似這樣說:“你看我今晚上的演出了嗎?還是說,你不舒服嗎?”
在他的定期演出中,霍普會細心地向觀眾解釋劇團成員的服役狀況,這樣士兵們便不會當他們逃避兵役。他說他的歌手杰克·佩珀被歸為5-X類,即“體重超標,不宜戰斗”,霍普本人是4-Z類:“膽小”,而吉他手托尼·羅馬諾屬于SSFF類,意為“單身爸爸”,臺下自然回以一陣哄笑。
包括第四名成員,可愛的弗朗西絲·蘭福德在內,霍普的劇團確實明白了戰爭的面目。他們每到一個城鎮停留,那里必有一次夜間轟炸,好像德國人故意沖他們來似的。我先后在兩座城鎮同他們一起經歷過空襲,可以證明那真是恐怖的遭遇。
由于演出更貼近前線、更深入到最廣大的觀眾之中,這個劇團在西西里島上的演藝人員中脫穎而出。有一天下午,他們面向1.9萬名官兵進行戶外表演。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是大受歡迎,這主要因為他們的演出規律又自然,顯然也要歸因于(或者叫取決于)弗朗西絲。
請像呈堂證供一樣相信:無論鮑勃·霍普講了什么西西里島上死里逃生的故事,都是真事。
盡管如今看來有些奇怪,輕視工兵確實一度蔚然成風,不過這是過去的事了。陸軍工兵部隊的訓練和組織達到極高的水平,官兵們士氣高昂、志得意滿。在西西里,就連步兵也敬他們三分——實際上,一支部隊由工兵打頭陣的現象屢見不鮮。
每個步兵師有一個工兵營,它是該師不可或缺的單位,與該師齊心協力、生死與共。一個工兵營下轄四個連,每個連總共約800人。這四個連有時候隨不同的團在不同地方獨立作業;而另一些時候,到了山區,全師以20英里乃至更長的隊伍單列行進時,四個工兵連保持交互躍進,其中一個連處于24小時預備狀態,從而得到急需的三天左右休息時間。
師的工兵部隊后方是軍的工兵部隊,后者歸第二軍統領,能夠奉軍部命令轉移到任何地方。軍級工兵部隊跟進師級工兵,鞏固和完善后者建造的必要的臨時工事。
來自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的本·比盧普斯上尉是這樣說的:
我們的任務是為本師兩千多輛車開路,讓它們盡可能快速前進。我們只管這個師。假設我們在一個被炸毀的橋梁上臨時建起一個單孔橋,這座橋在師里最后一輛卡車通過后的下一秒垮塌,理論上我們就算完美地完成任務,因為我們的師過橋了,且我們用所需的最短時間完成,一分鐘也沒浪費。軍級工兵的任務才是建造一座更堅固耐用的橋,供往后幾天乃至幾周的補給運輸隊通行。
在一個師、一個軍下面,工作性質相似的單位之間常常存在忌妒和蔑視。但工兵卻是一個互敬互重的團體,大家彼此尊敬,為對方驕傲。軍級工兵十分熱心,亦步亦趨地緊隨師級工兵,有好幾次,因為后者忙于處理特別困難的爆破任務,分身乏術,他們干脆沖到前面,親自把新的爆破任務解決了。
最初,工兵營軍官全部出自民間工程師,但隨著急劇擴軍,專業對口的人越來越稀缺,一些年輕的工兵軍官只是從軍校分配來的,專業技能匱乏甚至沒有。而士兵群體里,每個連只有少數幾人有過那么一點建筑施工經驗,其他人就顯得濫竽充數,有當過小職員的、屠夫的、牛仔的。那少數幾個有經驗的士兵就挑起大梁,在軍隊里不可或缺。
實際上,工兵連必須人人身兼數職,比如某天當個探雷兵,第二天成了石匠,次日又變成木匠,一天后就是單純的苦力。可是和國內的普通勞動者不同,他們有一半的時間在冒著炮火干活。
編制表上的工兵職責是多種多樣的,可具體到西西里一役,許多官方職責不復存在,工兵主要任務集中在最要緊的四項:為部隊繞行修路架橋,清掃雷場,為全師尋找和凈化水源,為全師提供地圖。后兩項聽上去平淡無奇,但是真的十分重要,相信我。
頒發英勇獎章是一件相當乏味、鄭重的活動,我對報道此類儀式從不上心。不過有天晚上,我聽說三個老朋友即將一起被授勛,于是便去找他們吃飯,觀看儀式。
這三個朋友是:哈利·戈斯利中校(家住俄亥俄州哥倫布市尼爾大道3008號),約翰·赫爾利少校(家住加州舊金山羅卡韋大道66號),米切爾·馬巴迪少校(來自馬薩諸塞州阿索尼特市)。戈斯利是一個部隊指揮官,赫爾利和馬巴迪都是憲兵司令(赫爾利少校后來在意大利陣亡)。
他們的營地就位于前線后方,山坡上一棵山毛櫸大樹下。我大約5:30到了那兒,發現我的朋友們拉了個折疊椅,坐在帳篷外的大樹下,正舉著雙筒望遠鏡遙望前方的戰斗。
任何軍人都會同意戰爭有一大突出特征:最慘烈的廝殺中途不時會冒出格格不入的平靜。那天晚上便是這種情況。我軍正苦攻特羅伊納,這個鎮子像大尖礁一樣矗立在前方幾英里的山頂。當天下午最高統帥部要求空軍和炮兵全體出動,對該鎮進行一次轟擊?;鹆χгЧ@人,大批飛機呼嘯著投下致命的炸彈,它們剛離開,我軍炮兵立即傾瀉出毀滅性的火力網,其猛烈程度是過去攻打單個據點從未有過的,甚至超過了我軍在突尼斯的任何一次炮擊。
特羅伊納上演了徹底的毀天滅地。從我們的望遠鏡看去,這座老城似乎在分崩離析。滾滾塵土和黑煙直沖云霄,一直延伸到整個地平線并將其籠罩。最大的炸彈伴著巨響爆炸時,我們感覺沖擊波反沖回來。呈巨大半圓形排列的火炮轟隆隆咆哮著,仿佛巨獸出籠來毀滅人間。
在望遠鏡的視野盡頭,數百德國兵灰飛煙滅,山脈的地平線那邊,世界似乎走向終結。然而這邊樹蔭下,我們依然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啜著冷飲,悠閑地靜待這天工作的結束。我們坐在這里冷眼旁觀,好像觀看比賽的觀眾一樣,只是感覺不太真實。過了一會兒,我們走進設在樹下一個大帳篷里的軍官食堂,吃起了繳獲來的德國牛排,味道真不錯。
晚餐過后,即將授勛的六名士兵和三名軍官列隊站在帳篷外面。他們九人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我很清楚這點,因為他們立功時我就在附近。
那是我生日前一晚,德國轟炸機投下的照明彈和炸彈讓人整夜不得安寧。有一陣,我似乎再也活不到43歲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發電機偏偏在這時起火了。下一波飛臨的德國轟炸機自然瞄準了地面的火光。
那三個軍官和六個憲兵沖向火堆,奮力滅火。即使德國飛機朝他們俯沖而下,他們也毫不退縮。一顆顆炸彈在他們周圍爆炸,彈片橫飛,他們依然留在現場。我當時睡在約400米外的營房里,最后一波炸彈差點將我從床上掀翻在地——所以諸位不難想象他們九人的處境。他們因此都被授予銀星勛章。
他們排成一排,戈斯利中校站在末尾。將軍走出帳篷,戈斯利中校叫了一聲“立正”。他們在將軍宣讀嘉獎令時站立如松?,F場觀眾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負責拍照的兩名通信兵攝影師。
除去三名軍官,另外六名獲此殊榮者是:愛德華·高夫中士(紐約布魯克林區東72街2252號),查爾斯·米切爾中士(紐約布魯克林區第3大道3246號),霍默·摩爾中士(佐治亞州尼科爾斯鎮),厄爾·西克里斯特中士(賓夕法尼亞州溫莎市),巴尼·斯溫特一等兵(得克薩斯州道格拉斯維爾),哈羅德·特里普一等兵(明尼蘇達州沃辛頓市)。
我相信這幾個人領勛章時比掙得勛章時更痛苦,他們個個那么緊張、畏縮,讓人覺得既好笑又可憐。戈斯利中校像遭雷劈一樣,目光僵硬地注視前方,左手雖自然下垂,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緊緊握拳,五指發青。這些人像走型的石雕一樣。將軍靠近時,每個人的喉結都抖動了兩三次,喉嚨收縮,我差點以為他們快要窒息了。
將軍向他們一一道賀后離去,隊伍遂解脫般地散開了。這件事就場面而言頗為無趣,但對個人而言也許是他們軍事生涯里一個小小的巔峰,永遠鮮活地銘刻在他們記憶中。常聽士兵們說:“我不要任何勛章,只想再次看到自由女神像?!别埵侨绱?,也沒聽說有誰在自己被授勛那天晚上忘了出席,只不過他們戰戰兢兢、一本正經得要命。
我和朋友們回到他們住的一間帳篷,坐下來敘舊,感慨著故友重聚是何等快哉。一個軍官珍藏有一瓶香檳,看來到了開一次的時候了,于是他拿出酒來,我們瓜分了它,一半的人喝得興高采烈、一滴不剩。可惜香檳向來吊不起我的胃口,我真想趕緊來杯Bevo[2]——但是社交場合,身不由己。
后來我們走出帳篷,坐在樹下,此時涼風習習,不知誰遞給我一件夾克,上面有中校的葉形標識。我想自己足以以冒充軍官的罪名被逮捕,可我現在有個過硬的靠山,憲兵的頭兒就坐在我旁邊呢,于是我大搖大擺地亮出身上的校官標識,暗自希望哪個陌生人路過能向我敬禮。
東道主戈斯利中校自稱是個職業的預備役軍官,因為他進入現役已有十年。我們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剛到奧蘭[3]那幾天,后來他因工作調動而離開,還錯失了突尼斯戰役。但今年夏天他又調回本職工作,炸彈落下時他一直爭分奪秒地撲火。
他家里有妻子和一個15歲的女兒,女兒一直給他寫信,還在信里問他是否見到過我,多可愛的丫頭。他還養了一條達爾馬西亞狗,取名“上?!?,它自愿——或者說是被自愿地加入了本土軍的戰犬隊,在弗吉尼亞州某地服役。這樣,戈斯利中校家出了兩個軍旅之星:一人一狗。
眼看天色漸暗,我們移到帳篷里抽煙。話題又回到往日的時光:11月的奧蘭,1月里寒氣逼人的特貝薩,撤離斯貝特拉時的傷感,加夫薩的獵獵寒風,還有開春后巴杰的美景,費里韋爾[4]勝仗后最后的暢快。
我們還談到了大家逐漸變得何等心力交瘁,都不像一個因為勇敢而獲得勛章的英雄。我們談了八千里路云和月,談沿途見聞,談了整臺戰爭機器是如何在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磨煉中變得更成熟、更平穩、更強大,同時也變臟、變舊。
那段漫長的日子里,我們所有海外人士都遇到了成千上萬、形形色色的官兵。有剛到非洲便一見如故的,甚至還有返回英國之后結為朋友的。我們這些人仿佛結為一個兄弟會或小家庭,被同一條紐帶維系在一起,重逢時都倍感親切與舒坦。我們談了別離的故人,例如勞埃德·弗雷登德爾中校和愛德·阿德金斯少校,兩人如今都調回了孟菲斯。愛德曾在突尼斯任司令部主任,是一個座談會小圈子里的焦點人物,就像如今西西里島上戈斯利中校的角色一樣。
愛德·阿德金斯人緣極佳,他的名字時常被我們掛在嘴邊。他瘋狂地想回美國,我們知道,他回國后一定很快樂。我們也笑著預言他讀到我們這邊的消息時做何反應——我們仍在砥礪前行,仍在隔三岔五地轉移,仍不時聽見德國夜間轟炸機的轟鳴,在同塵土、黑暗以及疲倦奮戰,仍能偶爾在黑燈瞎火的帳篷里吃完晚餐,然后圍坐在一起聊天——當他了解到這一切,想象著我們的生活,他又會無比思念前線,沒準還會落淚吧。
人們告訴我,所有軍人經受了血火洗禮后回到美國都大抵如此,他們會開始向往過去的苦日子,會以一種匪夷所思、不合邏輯的渴望,渴望回到一度憎恨的地方。我堅信此言不假,可同時我也知道很多軍人想要親自驗證這個說法。
除了偶爾令人矚目的激戰高潮和重大傷亡之外,我相信任何戰役還有一個突出特征,那便是無人能幸免的可怕的疲勞癥。官兵們會變得心力交瘁,患上一種混合了倦怠和郁郁寡歡的疲勞癥。簡單地說,這個人橫豎對一切都厭煩透頂。
步兵會步入精疲力竭的階段,國內民眾對此是難以理解的。以第1師為例,上前線28天以來,士兵們日夜兼程,一直在行軍和戰斗。
這種狀況持續多日過后,士兵們度過了已知的人體疲倦期,此后進入一種喘息后的恍惚狀態,他們之所以還能撐住,主要是因為看到戰友在撐,也因為他們實在做不了其他任何事了。
你們是否曾經長時間地玩命工作,以至于不記得上一次吃飯的時間,認不出站在面前的朋友?我是從沒有過,但第1師里有,該師在特羅伊納小鎮一帶苦戰良久,其間有一天,一個連的傳令兵艱難地來到某上尉面前,激動地說,“報告,有重要消息。我剛才找到布蘭克上尉了?!?/p>
上尉說:“可我就是布蘭克上尉,你不認識我了嗎?”
傳令兵依舊喃喃道:“我剛才找到布蘭克上尉了。”說完匆匆離去。人們不得不追過去將他抓住。
士兵們打到這種地步,還在咬牙堅持。至于陸軍里其他崗位,比如補給部隊、卡車司機、醫療兵、工兵,他們同樣會變得精疲力竭,只是不至于超越人體極限。他們和我們戰地記者所背負的是千頭萬緒、無休無止的工作,這些工作在不知不覺間蠶食我們的健康,漸漸將我們吞噬。
這里有無窮無盡、令人窒息的煙塵,有令人睡得腰酸腿疼的堅硬地鋪,有鬧肚子疼的食物,有高溫、蚊蠅、污濁的雙腳、永不消停的引擎轟鳴聲,還有頻繁的轉移、舟車勞頓,以及夜以繼日、日復一日的趕路行軍。這一切最終交織出一張晦暗萎靡的情感帷幕——昨日復今日,特羅伊納即蘭達佐[5],至于我們何時止步……上帝啊,我太累了。
我注意到這種情緒也侵襲了很多戰地記者。誠然,我們不像步兵那樣持續戰斗;我們遇上的炮火通常稍縱即逝,而且我們的生活條件確實好于普通士兵??晌覀儏s在奇怪地損耗生命,我們過著原始的生活,同時還必須埋頭于寫作。
這樣或許有說風涼話之嫌,但無論諸位作何感受,寫作確為殫精竭慮、痛苦萬分之事。大部分記者其實工作起來像奴隸一樣,新聞協會成員尤其如此。絕大多數時候他們從黎明忙到午夜乃至凌晨2點。我很肯定,他們一星期的工作量是國內同行的兩倍。我們不停地奔波,隔三岔五地換營地,戶外吃、戶外睡,在任何有條件的地方寫作,從來無法按時吃飯、睡覺、歇息、清洗,也無法做任何正常時段該做的事。
這么工作、生活了一年多以后,我們都變得渾渾噩噩,身心蒙塵,日漸麻木,最后在封閉還是敞開心扉之間徘徊。我們幾乎瞎子一樣看著英勇的壯舉、生命的消亡、戰場的消耗和新的地區,好似霧里看花,事實上恨不得什么也沒看到。
老前輩們突然首次吐露回國的念頭,他們想改變,想振作,他們感覺自己待得太久、陷得太深,已是當局者迷。
我寫下這些話,不是為了將記者塑造成英雄,只有少數記者當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只希望諸位知道,記者們同樣也會厭戰,也會累垮。
[1] 鮑勃·霍普(Bob Hope,1903—2003)美國著名的喜劇演員。早期以幾部百老匯音樂劇成名?!岸稹逼陂g和戰后多次做慰問軍隊的演出。
[2] 一種味道與啤酒相近但不含酒精的麥芽汁。
[3] 位于阿爾及利亞,1942年11月8日盟軍在北非的登陸地之一。
[4] 今突尼斯布爾吉巴營(Menzel Bourguiba)的舊稱。
[5] 西西里島上一市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