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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工兵的戰爭

西西里戰役后期,我一直和戰斗工兵在一起,他們從屬于兩個不同的師,都忙得天昏地暗。戰斗期間我多次聽到從將軍到二等兵人皆謂之:“這絕對是一場工兵的戰爭”,此言不假。追擊節節敗退的敵人的每一步都取決于工兵開路、掃雷和架橋的速度。

西西里島東北部層巒疊嶂、懸崖峭壁,是絕佳的撤退地形,而德軍也予以充分利用。他們幾乎每過完一座橋就將其炸掉,僅在美軍戰區,他們就摧毀了將近160座橋。他們在海灘、每座橋附近的支路埋設地雷,甚至在適宜我軍安營扎寨的果園和樹叢中也埋了地雷。

凡此種種并沒有嚴重拖住我們,但確實給了德軍相當長的逃跑時間。繞開普通的爆破橋梁不難,我們也清除了地雷,用推土機在數小時內挖出一條土路。但對方不時會尋得一處天險,我軍無論去哪兒都得花上24小時才能通過。在閱讀這群工兵的作業時,諸位需得明白,他們24小時工程量在普通的建筑施工隊那里要花上好幾天。探雷器和推土機是工兵的兩大神器,一名中士曾說:“這成了一場推土機之戰”。

在西西里,我軍沒有推土機就和沒有吉普車一樣寸步難行。比起在突尼斯,敵人在西西里的橋梁爆破作業更為徹底。過去在突尼斯時他們只是炸掉一截,可在西西里,他們將整座橋炸得精光,不留一個橋墩,他們用高達1000磅的炸藥對付一座橋。有一座七孔長橋,他們炸掉了全部七個橋跨。這毫無意義,純粹是浪費資源,我們的工兵對此憤慨難平,因為打掉一兩個橋跨和整橋全部摧毀,拖延我們的時間是一樣的。

西西里島上的橋是石拱橋或貼磚的碎石結構拱橋,個個造型優美,歷史悠久。將它們化為一堆瓦礫好比砍掉枝繁葉茂的大樹或者污損教堂。這些橋戰后都得重建,而且比起真正必須修復的結構,如數復原上百個橋跨花費更大。不過我猜想,德國人和意大利人以為反正親愛的山姆大叔會自掏腰包,照單全收,所以炸得那么起勁。

比起炸橋,德國人常常通過炸毀峭壁上的山路給我們制造更大的麻煩。遇到這種情況,往往絕無可能繞道而行,因此在應急橋梁架設好之前,我軍只能暫停交通。

我們不時也會遇到沒被炸掉的橋,這通常是因為河床平緩或者繞道簡單,不值得浪費炸藥。偶爾走過一座完整的橋總給人古怪乃至不祥之感。我們甚至得到過一座完好的橋,德國人本不打算留給我們,他們做好了一切爆破準備工作,留了一個殿后的士兵在最后時刻引爆,但他未能完成任務,我軍先遣巡邏隊及時發現并擊斃了他。

德國人在西西里揮霍的地雷也超過了在突尼斯。第45師的工兵發現一片雷區,6英畝范圍內埋了800枚地雷。地雷給我們造成的損失相當慘重,尤其是軍官的損失。為了查勘破壞情況,他們偵察在先,在地雷探測器有所發現前不慎闖入了雷區。

敵人實施的破壞和布雷有兩處令人拍案叫絕。其一是他們打掉了一段50碼長的海岸公路,此路建在崖壁上,下面就是大海,絕無可能繞過。另一處位于埃特納火山北麓,德軍在一條穿過熔巖層的公路沿線也埋了地雷。熔巖里的金屬物質把地雷探測器干擾得一塌糊涂,我們被迫耗費大量時間找地雷。

西西里島夏季是出了名的干旱缺水,所以登陸部隊至少攜帶有五天的水量。以第45師來說,該師共帶了155000加侖水,裝在水箱和單兵的5加侖水壺里。該師還動用了三艘船,每艘有一個10000加侖蓄水箱。運輸載具上共有125000加侖,全部裝在5加侖水壺里,換言之,這一個師就從非洲帶了25000壺水。另外幾個師的數量也一樣。

實際上,我們找水比預計輕松得多,因此原本無須帶那么多水,但當時誰知道呢?拿破侖曾說,軍隊打仗靠胃,但我覺得“軍隊打仗靠水”也未嘗不可,沒有水就完蛋了。(作為一個老段子手,我也想不通沒有水究竟怎么淹死?[1]

整個西西里戰役期間,第45師每天用掉約50000加侖水,即人均2加侖。做個對比,在拉斯維加斯州和新墨西哥州,一座人口1.2萬的城鎮平均用水量是每天一百萬加侖,接近人均100加侖。兩組數據看似懸殊,但部隊用水量仍然超出了最低需求,一支軍隊保證每人每天1加侖水時就能生存和戰斗。

為全軍供水是工兵的責任。工兵軍官在撤退的敵軍后方查探汲水點,他們始終保證每個師隨時有三個汲水點,即每個團有一個,時常還會多提供兩三個汲水點。找到汲水點后,工兵們推來便攜式凈水設備,該設備的部件為電動水泵、濾沙器、氯化器以及可拆卸的3000加侖帆布水箱各一個,這水箱立在地上大約齊肩高。凈化處理過的水被水泵抽入水箱。接下來一整天,各團的車輛從幾英里外的地方列隊趕來,給各自的儲水罐、水箱和散熱器加滿水。

沿途數英里的公路上豎有若干“汲水點”字樣加一個箭頭的指示牌。

我軍在西西里的水源主要是地下水、山泉、溪流、彈坑積水和灌溉渠。第45師的工兵發現過一個彈坑,里面有一截破了的水管干管,滲進坑里的水供人們用了好幾天。他們還發現島上幾處干河床下面存在暗流,鉆幾尺深便能抽出完全滿足需要的水。

另有一次,他們將抽水機放進一條細小的灌溉渠,它僅4英寸深1尺寬。原本以為還不夠喂一頭騾子,結果,里面的水源源不斷被抽了上來。

西西里的市政供水系統材料五花八門,新到直徑20英尺的現代化鑄鐵管,舊到古羅馬時代沿用至今的陶土渡槽。但工兵踐行了不采用當地供水的要求。我們因此交了很多朋友。西西里人說,德國人采水不會這么客氣。事實上,我們還反其道行之,為數以千計的西西里人供水,他們原有的供水系統毀于轟炸。

找到水源時水質差異不要緊,因為過濾器會去除水中沉淀物,然后,凈化劑在水通過抽水機時被注入其中。注入的氯呈粉末狀,裝在1加侖的罐子里,通常按1∶100萬的比例稀釋。第45師的工兵攜帶有夠用6個月的氯粉。除了氯,注入水里的還有明礬和碳酸鈉粉。過一會兒,水里就聞不出異味了。

第45師還帶上了六套完整的凈水零部件和一套海水蒸餾制淡裝備,但從沒用過后者。

一個步兵行軍和打仗時通常帶兩壺水,而不是一壺。不過在炎炎夏日,一人帶六壺水也屢見不鮮,這些水壺系在皮帶一頭,看上去像一串葡萄,其中一半是繳獲的意軍水壺,它們外面套著保冷用的灰色毛氈。

此外,容我多嘴一句,如果有誰實在喜歡一探究竟,大概會發現那些水壺里有一兩個裝的不是清澈潔凈的飲用水,而是一種怪異的紅色液體,俗稱“意式葡萄酒”,當然了,這種液體是用來涂抹被蚤子叮咬的皮膚的。

在西西里前線,我隨配屬第45師的第120工兵營生活了一段日子,該營源自那支在巴丹[2]損失過半的新墨西哥州部隊,大部分成員生于我居住的新墨西哥州。人生一大快事便是再次回到一群輕言慢語、博學隨和的沙漠老鄉中間,和他們一起聊拉斯克魯塞斯、索科羅和圣羅莎諸地,然后發現有人在方山的住址近得從我家尖籬柵一眼都能望見。

第120營官兵由西班牙后裔、印第安人、土生土長的新墨西哥州人以及少量東部人構成。營長劉易斯·弗朗茨中校曾是拉斯維加斯(新墨西哥州)光電公司主管,參軍三年,此間從沒回家過。第45師花了將近兩年半的時間訓練,那時幾乎所有人都近乎瘋狂得以為派駐海外遙不可及。

關于自覺性,我在前線見過的最奇怪的例子是來自拉斯克魯塞斯的沃爾多·洛上尉。去年圣誕節前夕他曾有機會回家休假,但他沒有休,只因參軍兩年卻還在美利堅合眾國混,這令他覺得無顏見家鄉父老,后來他終于走出國門,自覺有臉面了——當然,回家就此變得遙遙無期。

副營長是杰里·海因斯少校,曾任新墨西哥州立大學校隊教練多年。海因斯少校期待著今年9月中旬左右他家能出個足球運動員,他說希望屆時能回家看這孩子大學畢業。

我的兩個阿爾伯克基老鄉是詹姆斯·貝澤梅克少校(家住第4大街北段2002號)和理查德·斯特朗少校(家住哈佛街113號)。貝澤梅克的父親是縣財政官員。

斯特朗上尉在我們相識時只是個連長,不過很快就晉升為營參謀。他和兩個中士經歷過全營最驚險的一次死里逃生,當時三人的吉普車陷入一個大壕溝里,他們棄車離去僅僅兩秒過后,車子就被一枚88mm炮直接炸為碎片。這兩名中士是馬丁·昆塔納和約翰·W.特魯希略(來自索科羅市),昆塔納在阿爾伯克基時是圣塔菲鐵路公司的機械師。

幾天后,本·比盧普斯上尉(來自阿拉莫戈多)重蹈覆轍,他那輛只開了一天的嶄新水陸兩用運輸車中彈并化為灰燼,那天上午我如果不是因為生病去了醫院,本來要和他同行的。

果然聰明人才知道踩在哪個時間點生病。

這個營因地雷和炮火造成的損失有點大,弗朗茨中校估計他們一半的作業是頂著炮火——至少也是間歇性炮火進行的。有一次作業,他手下工兵就在步兵前方8.5英里。

中校本人是個典型的西南地區人,身材魁梧、性格溫吞,耐力令所有人驚訝,畢竟他不是毛頭小子了。關鍵時期他會一直忙到凌晨4點,然后尋個時機,在地上睡兩三個小時,到7點再次投入工作。

戰斗過程中,軍官們和所有人一樣,一屁股坐在堅硬的巖石地面;但轉入預備隊后,他們會在樹下尋一塊平地,整理鋪蓋卷,放上毯子和蚊帳。事實上,營里幾個軍官洋洋得意地睡在奢侈的白絲綢被單上。他們曾發現一個爛降落傘,然后以幾瓶罐頭做酬勞,讓一個當地婦女剪下傘布,縫制成被單。

營里很多人會西班牙語,我不時聽見一些軍官用西班牙語交談,我估計他們只是在練習。我相信,這些新墨西哥州官兵最想念的莫過于從小吃到大的西班牙菜。家鄉父老偶爾寄來罐裝的辣椒和胡椒,他們收到后便會辦一場小型筵席。來自拉斯維加斯和圣達菲的彼得·歐文上尉有一小瓶奇科,此乃新墨西哥州特產玉米干,他打算留到圣誕節大餐。

地圖很少被人們掛在嘴邊,但它對于前線軍官而言是和鋼盔一樣常用的裝備。一名作戰軍官若沒了地圖就束手無策了。

每個師里制作地圖的任務屬于工兵。一個師只要前進到地圖所示區域的邊緣一帶,地圖軍官就得埋首于他那個移動式倉庫,取出上千張新地圖。繪圖程序之浩大會令人瞠目結舌。第45師登陸時帶了83噸西西里島的地圖!我忘了問這些地圖總共多少份,但數目肯定接近50萬。

第45師的地圖比我軍目前使用的所有地圖都要精確得多,原因如下:過去的地圖主要依照一份意大利老地圖繪制而成。后來,在登陸行動前幾個月里,我軍偵察機飛臨西西里上空進行航拍,這些照片隨即被送到大洋彼岸的華盛頓,一旦航拍照片中有新發現,便會更新到地圖上。

這套地圖更新程序持續到最后一刻。第45師在登陸行動發起前夕才從美國啟航,他們出發前最后一周里,華盛頓的地圖部門將那83噸新鮮出爐的地圖印刷出來,裝進防水箱,再搬上船。

第120工兵營還鉆研古跡,去解決一項工作問題。他們在一座炸毀的橋梁附近偵察支路時偶然發現一條古羅馬時代的碎石路,路有幾百年歷史了,廢棄多年,覆滿了沙草。他們清理了舊公路,其中1.5里長的一段供部隊通行,否則修路繞過那條古道需要400人工作12小時,而清理公路由150人花4個小時便完成了。

西西里戰役中,工兵們對于當地人的財產始終慎之又慎,為避免損壞果樹林、建筑物或葡萄園,他們額外花了大量精力和時間。有時他們新修一條路繞過果園,而不是徑直穿過。這樣的體恤幫助我們廣結人緣。

我遇到過一名推土機司機,他以爐火純青的技術操作那臺龐大、笨重的機器,就像魔術師當眾表演紙牌魔術一樣。他叫約瑟夫·孔帕尼奧內,家住馬薩諸塞州牛頓市中央大街14號,祖籍意大利,大約7年前,也就是他16歲時移民美國,到我們認識時完全是個美國人了。他有個兄弟在意大利陸軍服役,在埃及被英軍俘虜。他母親和妹妹住在那不勒斯附近,他希望能在戰爭結束前去看望她們。我問喬,和自己的同胞作戰是否感覺荒唐,他回答說:“不會。我想既然總有一戰,同他們作戰和同其他任何人作戰是一回事?!?/p>

一旦開始工作,孔帕尼奧內就成了一個貓一樣的司機。一天下午,我坐在一旁觀察了兩個小時,他一點點地挖走一塊懸在被炸壞的道路上方的巖石邊坡,再把石塊填進一個大坑里,直到道路恢復通行能力為止。他游刃有余地擺布著一個龐然大物,令聚在坑邊的官兵嘖嘖贊嘆、議論紛紛。

喬出過有驚無險的事故。他正在一座被炸毀的橋梁附近鏟土,推土刀碰到一枚地雷,他被爆炸的沖擊波掀倒,一時嚇呆了,所幸人安然無恙。那臺無人駕駛的推土機繼續前進,開上一個50英尺高的懸崖,墜落時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最后側翻在地,發動機仍在運轉。

沿海一帶的部隊偶爾有機會在地中海里洗個澡(根據一項附帶的統計,工兵在戰役期間總共清理了70英里長的海灘,排除了地雷,官兵們這才得以下水游泳)。我在山上看到過幾百個士兵赤條條地在西西里人的馬槽里洗澡,或者用自己的鋼盔舀水洗。美國軍人對于潔身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情結,而潔身卻被下里巴人(包括了阿拉伯人、西西里人以及我)中的哲學家視作無聊之舉。

苦戰數周后,第45師轉為預備隊,部署在西西里島北海岸一帶。我便換到第3師,該師正磨刀霍霍,朝著墨西拿海峽追擊敵人。

恰在我來到第3師的首日,遇到了西西里戰役中最棘手也最精彩的一次工兵作業。諸位或許還記得報紙登的地圖上有個“卡拉瓦角”,那是伸進海里的大巖石一角,形成一段延伸到內陸的高聳的山脊,大巖石底部被打通,海岸公路從中穿過,隧道兩側的道路像架子一樣伸在陡峭的巖壁上。工兵們估計德國人會對隧道口實施爆破,進而將其堵死。然而他們猜錯了,對方有個更絕的點子,他們在隧道口外約50英尺處選了個位置,在外懸的道路上炸出一個約150英尺長的坑,炸得又深又徹底,一塊石頭掉下去會一直滾落,最終彈跳后墜入下面幾百英尺的大海。

這下,我們完全進退維谷。大巖石直插大海,是繞不過去的,翻山也不行,那非得花上幾周時間;這個坑也無法填平,因為裝填料會滑落入海。

工兵唯一能做的是在坑上架橋,這是一項艱苦卓絕的工作,但他們居然完成了,而且僅用了不到24小時。

第一批工兵出發去勘查隧道,我與之同行。吉普車停在一座被炸掉的橋梁前,我們必須下車,徒步爬完最后4英里的山路。一個追趕德軍的步兵營陪著我們。

走到現場,我們發現隧道下面埋有地雷,不過對方開挖堅硬的巖層時處處留有痕跡,所以工兵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出很多地雷,取下雷管。然后我們徑直走到了坑洞那邊,軍官們開始進行測算。

他們測算的時候,一隊步兵匍匐著穿過深坑,單人通行,每個人必須抓住石縫,手腳并用地勉強爬過去。隨后另一隊步兵帶著所有能背的武器和給養,攀上那段石梁,朝著撤退的敵人追擊而去。接下來的24小時內,這兩隊人馬會在我們前方20英里處并與敵人接觸,可見,架橋連通此坑,為前方的戰友提供補給和火力支援生死攸關。

我們到達時大約下午2點,此后兩個小時內,小站臺一樣的坑洞口公路滿地狼藉,好似火災過后的街道。地上撒滿了纏繞在一起的通風軟管,三臺大空壓機并排而立,引擎以空壓機的方式不慌不忙、斷斷續續關了開,開了關,手提鉆發出撕心裂肺的嘯叫。

推土機在清理坑洞邊緣被石塊堵塞的公路,拖掛著長拖廂的大貨車運來鐵軌和大型木料。人們牽起鋼索,吊起一桶桶道釘以及各式各樣的撬棍和長柄鐵錘。

為了給工兵們讓路,第3師上千輛車停在后面約10英里的地方??永镏荒苋菀粋€排的人員作業,一個連全上也是白搭,因為空間只有這么大。

到了晚飯時間,卡車運來熱飯熱菜,第3師的工兵中午靠K口糧果腹,但無論有多困難,后勤部門還是為他們提供了熱的早餐和晚餐。對于像這些小伙子那樣工作的士兵而言,熱飯菜是軍事需要。傍晚,現場一派熱火朝天,一半的人都光著上半身。

地中海的夜晚彌漫著熱氣,暮色中月亮升起,為我們增加了片刻照明,初升的月光朦朧又短暫,被高空的流云掠過,在地面留下斑駁的暗影。后來微弱的月光褪去,長夜只剩茫茫黑暗,籠罩在陰森的深淵之上,但現場作業從不停歇和放慢。

在這期間,第3師其他人并非坐著干等而已。步兵繼續徒步通過,追趕德軍。一些補給和槍火靠船運到路障周圍,甚至有一些工兵也搭船先走一步——他們發現前方幾英里路上還有別的彈坑。這些彈坑較小,可以用推土機填平。問題在于推土機無法通過人們正在努力架橋的那個大坑。所以工兵征用了兩艘西西里人的漁船,其體形約是劃艇的兩倍。他們將兩船綁在一起,釘入板材固定,再將推土機開上這艘趕制出來的駁船。最后,一輛水陸兩棲吉普車牽著船頭,以每小時1英里的速度吱吱嘎嘎地繞過了卡拉瓦角。

我們在高處看著他們緩慢跋涉,第3師第10工兵團團長倫納德·賓厄姆中校咧嘴笑道:“工兵自建的海軍開走了。”

入夜后,真正的海軍用武裝登陸艇給前線運送補給和軍火。他們在午夜引發了一場令人哭笑不得的風波。當時工兵已經鑿開一處巖壁并裝好了炸藥,準備炸掉懸在卡拉瓦角坑洞上方的那段巖壁。

一切準備妥當后,所有人撤離爆炸現場,退入隧道內。爆炸的一刻地動山搖,我們也被震得顫抖不已,懷疑隧道就要塌了。巨響劃破寂靜的夜空,令人震撼。

偏偏就在這時,一小隊海軍船艇在黑暗中駛過海岸線,他們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嚇了一跳,顯然以為岸上火力襲來。而這邊廂,正當工兵們紛紛返回彈坑,準備繼續工作時,漆黑的海面傳來嘹亮的海軍命令,清晰得像一道執行令:“準備回擊?!?/p>

嚯,諸位真該看看士兵們一哄而散的樣子!他們猛地臥倒在地,然后跌跌撞撞奔回隧道里,好像遭遇德軍斯圖卡轟炸機一樣。我們不清楚當時現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是知道,海軍未曾開火。

大約10:30,第3師師長盧西恩·特拉斯科特少將過來查看進展,這一刻他的關注重心全在那個坑及架橋工作上。他自然什么忙也幫不上,但不甘心離開,便站在一旁,同軍官們交談,過了一會兒,他靠邊離開了幾步,坐在地上點燃了一支煙。

不久之后,一個士兵路過,看到火光,靠過來說:“嘿,借個火好嗎?”將軍照做了,這名士兵永遠不知道他剛才在指使一個將軍。

和大型戰役中的許多人一樣,特拉斯科特將軍也有一種小憩幾分鐘就恢復精力的本事。所以他沒有選擇回指揮所上床歇息,而是就地靠著幾塊巖石,舒展身體打盹。這時一個工兵拖著軟管路過,管子纏繞住將軍的腳,疲憊的工兵有些惱怒,對地上這個無名人士惡語相向:“你如果現在不干活,就別他媽的擋道?!?/p>

將軍一語不發,站起身向后挪了個地方。

工兵們忙個不停,所有連級軍官通宵值守現場,只為困難出現能當機立斷。但我太困了,再也熬不下去,便搭順風車回到連部軍營。天亮前,我聽見叫嚷聲,那是在喚一個得到休息的排起床。他們鬧哄哄地吃完早餐,跳上卡車,迎著晨光離去。片刻過后,三輛卡車滿載著疲憊不堪的士兵駛進軍營,這群士兵狼吞虎咽扒拉了幾口,便一頭倒在地上的毯子上。整個晚上,對那段致命路障的狂攻一刻也沒拖延。

天亮后不久,我重返那處坑洞。乍一看,不見多么突飛猛進的進展。但一個工兵的眼神顯示地基全部完成。他們在坑坑洼洼的斜坡下面鑿開并炸出兩個洞,用以固定沉重的橋墩,阻止它們在承重時下滑。他們炸掉較遠的坡面實施了爆破并進行平整,形成一截長度約占坑洞三分之一的路。每一處坑洞盡頭都被鑿出一截小平臺,里面插入木材,橋臺便初步成形。鐵鉤嵌入巖石深處,將鋼索穩穩鉤住。隧道入口擺著一些兩平方尺粗的大木頭,而其他長條木材被拴在一起,使長度足夠跨過洞口。

上午10點左右,巨大的橋墩滑下邊坡,一群死死抵在陡坡下面的人們將它們抓住,把底端放進炸開的洞里。接下來,上面的人拉扯系在另一端的繩子,將橋墩安裝就位。沉重的梁被人們小心翼翼地以類似方式慢慢從坡上拖下來,一直建到其頂部枕在橋墩上。

一個半裸的士兵無異于在走鋼絲,只見他緩緩走上木材,用風鎬在兩段木材之間鉆開一個長孔,錘進一根鋼條,從而連接起兩段木材。其他人在制作更多的斜撐,他們用大錘擊打大道釘,將構件釘在一起。然后,工兵們在坑洞兩端掛上鋼纜,令其纏住直立的橋墩,再用安裝在卡車上的絞車拉緊。

這時上演了當年華工勞作的場景,士兵們赤膊上陣、汗流浹背——二十個人一組,扛著長長一段拼接成的木材,扛到坑口,滑過深坑,再將它們安放在剛才豎起來的木頭橋跨上。橋跨中間被壓彎了,不過下方尚有纜索承擔大部分應力。這么壘了十來個大木材后,橋梁已初步成形。粗大的縱梁被安裝上去,鋪上并釘入沉重的橋板。人們用石頭筑起引道,這橋就基本建好了。

大約上午11點,吉普車排隊等在隧道另一頭,車上搭載著偵察排、機槍手和一箱箱彈藥,他們擁有優先過橋權。特拉斯科特少將也回到現場,他坐在一塊原木上,一邊同工兵軍官交談,一邊耐心等待。昨天傍晚,工兵告訴我,次日中午他們就能讓吉普車開過去。當時聽來不太可能,但說話的人心里有數。不過,對于第一輛吉普車真的在正午時分小心翼翼地駛過這座橋,準得分秒不差,連工兵也不得不承認純屬巧合。

坐在第一輛過橋的吉普車里的,正是特拉斯科特將軍及其司機,這橋若有個閃失,他們將墜入下方200英尺的大海。工兵們原本極力要求先派一輛吉普車進行測試,但是一看到橋修好了,將軍便上車,駛了過去。過橋的經過波瀾不驚,但過橋本身卻是震撼人心的,顯示出一個大將對手下工兵的絕對信任。我聽見士兵們感動地議論了一個小時。

繼將軍的車之后,又有幾輛吉普迂回駛過搖搖晃晃的橋,工兵則在橋下的觀測點觀察和計算每次承重的撓度。橋梁在吉普車緩緩行駛時吱嘎作響,發生彎曲,但總歸承受住了,這是最重要的。在最要緊的先頭部隊過橋后,交通再次封閉。工兵奉命再用三個小時的時間鞏固橋體,擴大通行能力。對此,在橋跨中間再建一個承重橋墩即可。

這也是一件累活兒,但下午4點整,一輛34噸重的卡車率先成功過橋,之后載重越來越大,夜幕降臨前一輛巨型推土機從橋上開過,從此所有交通工具都暢行無阻了。

疲憊的工兵們開始收拾工具,裝進卡車。36小時未合眼的軍官們回到他們的橄欖園里洗漱。他們建了一座好笑的速成橋,也是一座值得驕傲的橋,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座通往勝利的橋。而他們建成只花了半天一夜。將軍為此非常高興。

我不知道是什么鞭策著一些士兵,讓他們無論在和平還是戰爭年代總能突破自我,超越所有預期;也不知道是什么遏制著另一些士兵做事能省則省的惰性。你能發現任何一群士兵中都存在這兩類人。戰斗工兵的任務往往是突如其來的,任務下達時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因而戰斗工兵中熟手快手的比例高于其他兵種。我從沒見過比我身邊這群工兵更勤奮的人。在卡拉瓦角的公路彈坑現場,兩個人牢牢吸引住我的目光。他們瘋魔似的拼命干活。他們都是下士,不會因格外吃苦耐勞而飛黃騰達,充其量在將來得到小小的擢升。然而我疑心他們志不在此。他們這種人必是天性使然——是出于工作的豪情,出于神秘的激情,這種激情激勵著一些人始終傾其所有、全力以赴。

這兩名下士是戈登·厄特克(來自威斯康星州梅里爾市)和阿爾文·托利弗(來自科羅拉多州阿拉莫薩市),均為空壓機操作手兼鑿巖手。厄特克忙了整宿,到早餐時間可以換班了,可他不肯離開,不眠不休地繼續工作了整整一個白天。最后,越來越重的車輛過橋時,他還在橋下檢查垂度和應力。

托利弗只一門心思埋頭苦干,甚至顧不上擦一擦汗,他裸露的肌膚仿佛涂著一層橄欖油。一整天,我從沒見他停下來過。他似乎無須任何指示就知道該做什么,而且獨立完成。他使勁將劇烈顫振的鉆頭鉆進巖石里;他松開風管,又重新纏緊;他換了鉆頭,調節手中的空壓機,將環鉤打進巖石里,又砍下一大塊木板,裝在自己剛敲出來的巖架上。那股工作勁頭仿佛戰爭成敗全維系在他一人身上。

我不禁為這些人感到驕傲,他們奉獻大,索取小。

負責卡拉瓦角架橋工作的第10工兵團團長倫納德·賓厄姆中校是陸軍正規軍軍官,自然以軍為家,不過妻子住在圣保羅市費爾芒特大道1480號,所以他管那兒叫家鄉。正規軍官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通常是嚴厲刻板的,然而我遇到的并非如此。我發現他們和蕓蕓眾生并無二致,而且我越深入前線,對他們的印象越好。拿賓厄姆中校來說,他屬于那種德高望重、深受下屬愛戴的軍官,他的下屬們曾將我叫到一邊,讓我多為他美言幾句。他和大家一起通宵達旦地工作,從不發火,連嗓門也不曾提高過半拍。

連長是愛德溫·斯威夫特中尉,來自科羅拉多州羅基福德,參軍前是一名地球物理學家。戰爭爆發前夕他剛隨標準石油公司在委內瑞拉待了兩年。在西西里,他沒有發現石油,但是填平了德國人炸出的坑,其深度比開采石油有過之而無不及。

羅伯特·斯普林梅耶來自猶他州普羅沃,是職業工程師,也是一名新晉爸爸。他得知自己為人父后,不知從哪兒買來一件香煙,可是散了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可送之人。所以辛苦了一天后,他回到營地,刮了胡子,用頭盔洗了澡、換上干凈衣服,靠著一棵樹坐下,點燃一支別人送的大雪茄,為自己慶祝。

吉爾摩·雷德中尉來自印第安納州波利斯市漢密爾頓北路846號,父親經營“純真卷筒和薯條公司”,年輕的雷德是個藝術家,也是鐵路迷,鉆研鐵路的熱情不亞于集郵愛好者。他曾經以一列貨運列車和一座中西部小站為主題畫了一幅畫,收到派駐海外的通知時,這幅畫剛發表在一本鐵路雜志的彩頁上,他感覺一朝達成生平夙愿。

陸軍任何連的骨干都是軍士長。第10工兵團有個高人,首先介紹他的大名:阿德拉德·萊韋斯克。他聲明要叫他“萊韋克”,但大家都喚作“波普”。他時年42歲,但看上去更年輕。我認識上千名陸軍官兵,就數他最接近文學影視作品中的軍人形象:一個強悍、能干、身經百戰的軍士長。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萊韋斯克還是個少年,去了法國作戰,然后隨軍駐德國到1921年。他不屬于正規軍。兩次大戰期間,他有20年在闖蕩大千世界:養家糊口,增長見識,豐富閱歷。他曾是西海岸公司一名鋼鐵工人,事實上也是你們會聊到的任何人。他四個兒子都在陸軍服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有個女兒在海軍。

軍士長稱老家是加州馬里斯維爾。他是個粗獷英俊的漢子,黑胡須,衣冠永遠整潔,哪怕臟了也不例外。他有著無窮的旺盛精力,說話中氣十足、連續不斷,咒罵時一氣呵成,能對包括軍官在內的所有人頤指氣使。

起初,我被他驚得瞠目結舌,后來逐漸領悟此人心性。他不自作聰明,也不是毛頭小子,只不過天生就是站在舞臺中央的人,天生就是領導者,也是那種才華橫溢、求真務實、無所不能之人,而且通常做得比后來人更好。這還不算,他說得一口流利的法語,而且正在以滾雪球的速度學習意大利語。他的一名指揮官曾告訴我:“他話癆、夸??冢未握f到做到。我真希望永遠不要失去他。”

我問過士兵們對他的印象,這群人被他斥責得最狠。一個士兵說:“見鬼,我不知道這個連要是沒有他該怎么辦。沒錯,他嘮叨個沒完,但我們一個字也不會放心上。聽聽,他又在唧唧歪歪了,他今早起床時一定心情不好?!?/p>

其實軍士長沒那么暴戾。他說話有理有據、語法完美。他能上議政治,下談推土機,而且對發生的每件小事都留了心眼。有一天,他在山路上攔下我乘坐的吉普車,問了司機一些問題。他剛走回自己車里,又折返回來,命令司令:“拿上那幾張地圖,去叫一輛推土車過來。帶上5加侖汽油,把你的備胎換上去。該死的,你怎么不照看好你的車?”

“備胎?”司機不解。

“對,你這該死的,”軍士長吼道:“輪胎癟了?!?/p>

他剛才只不過同我們說話時靠在輪胎邊,用手輕輕按了一下便發現了故障。他做什么事都有這樣的能耐。

卡拉瓦角架橋工作進行到最后半小時,我看到精彩的一幕,不亞于曾經在紐約花8.8元買票入場看戲。當時橋馬上要架好了,24小時的拼命工作進入高潮。完工后,只有一個人可以完成支撐和平衡的收尾工作。那個人就坐在橫梁一端,高懸于深淵之上,手握錘頭,雙腿纏住橫梁,仿佛身騎烈馬。

梁上那只松鼠當然正是萊韋斯克軍士長。他頭戴鋼盔,肩背工具包。無論刮風下雨,無論他在干什么,這身裝備他從未脫過。他灰頭土臉,汗流滿面,表情嚴肅。一手包辦所有檢測部件。彈坑對面斜坡上密密麻麻地站著兩群官兵,圍觀這個工匠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大展身手。

眾人目不轉睛的神情分明是對他技藝的贊揚。我從沒見到過比他們更專注的觀眾,上到將軍,下到二等兵,所有軍銜無一例外。

“給老子松點,松點,該死的,”軍士長對坡上操作絞車的人嚷嚷道:“行了——保持住。丟個長柄錘過來。該死的道釘哪兒去了?他媽的,你們誰有道釘?”

“團長,現在從邊坡看過來怎么樣了?平了?那好,松開??粗莻€風管,把它全部取下來。嘿,下面那個,就是你,自己當心點,該死的?!?/p>

萊韋斯克軍士長掄起手中的長柄錘,把最后一顆長釘深深地敲進去,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作品,確定沒有紕漏。

他舒了口氣,攀上狹窄的橫梁,一步步走回安全位置。那一刻,你幾乎能感覺大幕徐徐落下。我知道,人群中每個人都抑制著歡呼雀躍的沖動。

有人想再創作一部《光榮何價》嗎?我知道戰后該由誰擔當男主角。誰?當然是萊韋斯克軍士長,該死的,不然你以為是誰?

[1] 英語的“沉沒”(sink)一詞引申有“完蛋”的意思。

[2] 指1942年1月至4月日軍進攻菲律賓呂宋的巴丹半島的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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