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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伊甸(譯林幻系列)
  • (波蘭)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 10043字
  • 2021-08-12 10:37:19

計算發(fā)生了一個錯誤。他們沒有飛出大氣層,而是撞了上去。在巨大的爆裂聲中,太空船的防護膜鼓起,一頭鉆進大氣層。他們在沙發(fā)上感覺到減震器在打滑。正面的顯示器著火,熄滅了。熾熱的氣體壓向火箭尖端,一團煙霧罩住了外部攝像頭。制動過程不充分,而且也開始得太晚了。燒焦的橡膠臭味充斥著整個控制室。制動的壓力讓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末日到了。但沒有人有余力去想。他們甚至無法呼吸。氧氣脈動器工作到最后一刻,像給氣球打氣一般把空氣壓進他們的身體。

突然,咆哮聲停止了。應急燈亮起,每側六個。驅動器的儀表板上方閃爍起警報信號。配件爆裂,被擠壓得如同手風琴的風箱。絕緣廢料和有機玻璃碎片沙沙地滑過地板。雷鳴聲消失,一陣沉悶的哨聲越來越響,席卷一切。

“怎么回事?”醫(yī)生呻吟著吐出嘴里的橡膠碎片。

“躺著別動!”船長沖他喊道,眼睛死死地盯著最后一塊能用的屏幕。

飛船仿佛被攻城槌擊中,翻了個跟斗。他們躺在尼龍網里面,像彈奏的琴弦一樣震動。突然間,一切都停下來,像一個凝滯在最高點的秋千似的——緊接著是隆隆聲響。

為了迎接最后一擊而緊繃的肌肉松弛下來。火箭緩緩降落在排氣火柱上,噴嘴發(fā)出令人安心的嗡嗡聲。但是僅僅幾分鐘之后,艙壁一陣震顫,且震動愈發(fā)強烈。肯定是渦輪機軸承松動了。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說話。他們清楚,一切都取決于轉子是否能經受住應變。

控制室突然抖動起來,好似在被一把鋼錘激烈地敲打。最后一面屏幕厚厚的凸透鏡上開始有裂縫交織,熒光盤熄滅。應急燈的蒼白光線從下方亮起,把他們碩大的影子投射到傾斜的艙壁上。轟鳴聲逐漸變成怒吼。艙壁下方有什么東西在刮擦,破碎,裂開,發(fā)出刺耳的金屬響聲。船體不停地劇烈顛簸,了無生氣。大家蜷縮起身體,屏氣凝神。黑暗和混亂籠罩了一切。突然,他們的身體向前射出,撞在長長的尼龍繩上,差點撞到破碎的儀表板,然后又像房間里沉重的鐘擺一樣,開始小幅度地搖晃……

火箭如同一座崩塌的山體一般傾倒下來。輕微滾動的雷聲仿佛來自遠方。高高拋起的土塊沿著外部裝甲滑落。一切都凝滯了。下方的管道嘶嘶作響。有什么東西在令人恐懼地汩汩流動,流速很快,越來越快。水嘩嘩流淌,混合著震耳欲聾、重復不停的嘶嘶聲,宛如液體滴落在灼熱的金屬片上。

“我們還活著。”化學家說道。周圍漆黑一片,看不到一丁點兒東西。他掛在尼龍網上,就像裝在一只四角系著繩子的麻袋里。他推斷火箭處于側翻體位。有東西噼啪作響。醫(yī)生的老舊汽油打火機躥出蒼白的火苗。

“人呢?”船長問。他的尼龍網的一條繩子被扯裂了。他無助地慢慢轉過身,徒勞地試圖穿過網孔攀住墻壁。

“一。”工程師報數。

“二。”物理學家喊道。

“三。”化學家的聲音。

“四。”神經機械學家捂著額頭。

“五。”醫(yī)生是最后一個。

“大家都在,可喜可賀。”船長的聲音平靜下來。“機器人呢?”

無人應答。

“機器人?”

沉默。打火機燒到了醫(yī)生的手指,他關了它。一切又陷入黑暗。

“我不是總說,我們人類才是由更好的材料組成的。”醫(yī)生的聲音劃破黑暗。

“你們誰有刀子嗎?”

“我有……要切斷繩索嗎?”

“要是不用切就能出來,當然更好。我是做不到。”

“我試試。”

化學家拉扯繩子,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敲打聲,玻璃的嘎啦聲。

“我下來了,我的意思是我在艙壁上。”他從黑暗的坑道底部喊道,“醫(yī)生,點著打火機,我?guī)湍愠鰜怼!?

“動作快點,汽油快燒完了。”

打火機再次點燃。化學家試圖去夠困住船長的麻袋,但只夠得到他的腿。最后他設法把拉鏈扯開一道縫,船長砰的一聲摔了下來。兩人協作,進展就快多了。不一會兒,所有人都站在了控制室傾斜的艙壁上,上面覆蓋著一層半硬不軟的物質。

“下面我們從哪里著手?”醫(yī)生問道。他按住神經機械學家受傷的額頭,把口袋里的一張創(chuàng)可貼貼了上去。他總是隨身帶著這些小東西。

“我們先確認一下是否能夠離開這里。”船長決定,“首先,我們需要光。什么,已經有了?醫(yī)生,照照這里,也許儀表板的電纜末端還有電,或者至少警報裝置的調節(jié)器里還有。”

打火機這次只能打出微弱的火星了。醫(yī)生一遍又一遍地按壓火石,直到拇指生疼。火花濺落在破碎的儀表板的殘骸上,船長和工程師正跪在那里翻找。

“有電嗎?”化學家問。他站在后面,因為擠不過去。

“暫時沒有。沒人有火柴嗎?”

“我最后一次看見火柴是三年前,在博物館里。”工程師咕噥道,他正試圖用牙齒把一根電線末端的絕緣層撕下來。突然,船長攏成貝殼形的雙手里閃過一星細小的藍色火花。

“有電了。”他說,“找個燈泡。”

他們在側面面板上方的警報器里找到了一只沒有損壞的燈泡。一道刺眼的電光照亮了控制室,如今它就像一段傾斜向上的隧道,艙壁呈圓錐形。在他們頭頂上方現在構成天花板的地方,能看到一扇鎖著的門。

“超過七米高。”化學家憂傷地說道,“我們要怎么上去?”

“我在馬戲團里見過活人柱——五個人,一個踩在另一個的肩上。”醫(yī)生建議道。

“這對我們來說太難了。必須從地板上過去。”船長決定。他讓化學家把刀子給他,在地板的軟表面上割開寬闊的凹槽。

“樓梯?”

“是的。”

“我們?yōu)槭裁床宦犅犐窠洐C械學家的意見?”工程師忽然問道,一臉疑惑。他正坐在爆裂的儀表板的廢墟上,把電流表接上拉出的電纜線。

“他變成鰥夫了。”醫(yī)生笑著回答,“一個沒有機器人的神經機械學家算什么?”

“我會修好機器人的。”神經機械學家看向熄滅的屏幕的裂口。電燈光慢慢變黃,越來越暗,越來越弱。

“蓄電池也沒電了嗎?”物理學家喃喃道。

工程師站起身。“看起來是這樣。”

一刻鐘后,六人組成的探險隊向船體深處,或者更應該說是高處行進。他們先到達走廊,再從那里進入各個房間。在醫(yī)生的艙房里他們發(fā)現了一支手電筒——醫(yī)生偏好收藏各種多余的東西。他們帶走了手電筒。船內滿目瘡痍。固定在地板上的家具沒有損壞,但是設備、工具、輔助車輛和其他材料爛成了難以描述的泥糊,沒過他們的膝蓋。

“現在我們要試著走出去。”當他們又回到走廊時,船長宣布。

“太空服呢?”

“在壓力艙里,它們應該是完好的。但我們壓根不需要太空服。伊甸星的大氣層沒有問題。”

“之前有人來過這里?”

“沒錯。10年前還是11年前,有一支巡邏隊的太空探測器來過。那時候阿爾坦和他的飛船一起消失了。你們還記得嗎?”

“但是沒有人登陸。”

“是的,沒有人。”

隔離艙的內艙口蓋斜斜地懸在他們頭頂上。他們原本熟悉的空間以完全不同的姿態(tài)橫亙著——地板和天花板變成了墻壁,讓他們產生了奇特的第一印象,不過這種奇妙的感覺也逐漸消退了。

“沒有人梯我們真的出不去。”船長用醫(yī)生的手電筒照亮艙口。光點掠過門的邊緣,門是密封的。

“看起來不壞。”神經機械學家伸長脖子說道。

“當然。”工程師心想,擠壓橫梁使其中間的儀表板爆裂的可怕力量自然也能讓艙口堵塞,但是他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船長想起在機器人艙房里看到的破銅爛鐵,瞟了一眼神經機械學家,想建議他彎腰靠在墻上。他對化學家說:“雙腿分開站立,雙手放在膝蓋上,這樣你會感覺好一點。”

“我一直夢想有朝一日在馬戲團里表演。”化學家打起包票,彎下腰。船長把腳踩到他肩上,搖晃著站起來。他伸展身體,緊靠墻壁,手指尖抓住艙口球桿形狀的加厚鎳質杠桿。

他邊挪動邊拉扯,最后把自己掛在了那上面。門鎖裝置里似乎塞滿了碎玻璃,杠桿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松動了;轉了四分之一圈之后,不再動了。

“你轉的方向對嗎?”醫(yī)生問道,他從下方打著手電筒,“火箭側翻了。”

“我想過這個問題。”

“能再用力一點嗎?”

船長沒有回答。他緊緊地貼在艙壁上,一只手抓著杠桿。他試圖兩只手一起,但姿勢始終很別扭,不過最后還是成功了。現在的他好像掛在高架秋千上,抬起膝蓋以免撞到彎腰撐在他身下的化學家。他做了一個引體向上,然后將身體的全部重量壓下去,用力拽了幾下杠桿。每當身體反彈到艙壁上時,他都會痛得呻吟。

這樣壓了三四次,杠桿又稍微松動了。還差五厘米了。船長用盡全身力氣,再一次壓下去。杠桿發(fā)出可怕的嘎吱聲,撞向門鎖,內閂終于被推回去了。

“太棒了!”物理學家高興地喊道。工程師保持沉默,他明白沒這么簡單。

艙口蓋尚未打開,這可要困難得多。工程師晃動它,按壓液壓裝置的手柄,然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沒有用。管道的許多地方爆裂開,液體泄漏了。醫(yī)生把手電筒向上打,手搖曲柄在他們頭頂上方,齒輪像光環(huán)一樣閃爍,對他們的體操能力來說還是太高了——超過四米。

所以他們從各個房間搬來破碎的機器、枕頭和書本。圖書室特別有用,尤其是那里的天體圖冊,非常厚實。他們像是用磚塊砌了一座金字塔,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我恨體力勞動!”醫(yī)生喘著粗氣說道。手電筒插在空調的裂縫里,照亮他們去圖書室抱書本的路。“我從沒想過星際旅行會碰上這樣原始的條件。”只有他一個人還在說話。

最后,船長在同伴們的支撐下小心翼翼地爬上金字塔,他的手指剛好能夠到曲柄。“還不夠,”他說,“還差五厘米。我不能跳,否則下面的東西就都垮了。”

“我這里有《快速飛行理論》。”醫(yī)生手里舉著一本大厚書,“我想,加上這個就夠了。”

船長緊緊抓住手搖曲柄。他們在下面用手電筒給他照亮。

現為天花板的艙壁上蒙著一層白色的塑料膜,船長的影子在上面飄動。突然,書本金字塔晃了一下。“該死!”曲柄從他手中滑落,他搖擺了一會兒,失去了平衡。大家迅速低下頭,手拉手擁向搖搖欲墜的書本金字塔,讓它不至于散架。

“別詛咒。否則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醫(yī)生在下面發(fā)出警告。

船長再次抓住曲柄。突然又是一陣嘎吱聲,然后是書冊滑下去的沉悶聲響。船長懸掛在空中,但他還是緊緊抓住曲柄轉了一整圈。

“繼續(xù),還要11次。”說著他降落在書籍戰(zhàn)場上。

兩個小時后,艙口蓋被放倒了。當它緩緩打開時,他們爆發(fā)出勝利的歡呼。打開的蓋子構成了某種吊橋,他們沒費多少工夫就通過它進入隔離艙。壁櫥里的太空服完好無損。壁櫥現在是水平躺倒的,他們從上面爬過去。

“我們大家都出去嗎?”化學家問。

“首先我們得嘗試打開火箭入口。”

入口被鎖死了,像是和船體澆鑄在了一起。操縱桿紋絲不動,他們六個人一起抵住它,試圖弄松螺線,一會兒從這邊撞它,一會兒從那邊撞它——螺線毫無變化。

“落地容易出去難。”醫(yī)生說。

“很好笑。”工程師嘟囔道,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他們坐在壁櫥上。

“我餓了。”神經機械學家在一片沉默中說道。

“我們必須吃點東西。”物理學家自告奮勇要去儲藏室。

“不如去廚房,也許可以從冰箱里拿點東西……”

“我一個人辦不到。必須先清除半噸廢料才能找到存糧。誰一起去?”

醫(yī)生舉手;化學家勉強站起身。當他們的腦袋消失在打開的艙門后面,他們帶走的手電筒的最后一絲光線隱沒時,船長開始輕聲說話:“我什么都不想說。你們或多或少地明白我們的處境吧?”

“是的。”工程師在黑暗中用手摸索到船長的鞋底,他需要這樣的接觸。

“你認為艙門沒法砍斷?”

“用什么砍?”工程師問。

“用電動噴焰機或氣體噴焰機。我們可以用氣割,然后……”

“你有聽說過能切割25厘米厚陶瓷板的氣體噴焰機嗎?”

他們沉默了。從飛船深處傳來沉悶的砰砰聲,好似來自鐵制的地下墓穴。

“那是什么?”神經機械學家緊張地問道。他站起身來,他們聽到他的關節(jié)嘎吱作響。

“坐下。”船長溫和而堅定地說道,“你們認為艙門被焊死在船體上了?”

“不一定。”工程師回答說。

“你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準確來說不知道。我們以宇宙速度沖進了大氣層,但那里本不該有大氣層。為什么?機器是不會出錯的。”

“機器沒錯,是我們錯了。”船長說,“我們忘了對尾巴的修正。”

“哪個尾巴?你指的是什么?”

“氣體尾巴,每個擁有大氣層的行星在其運動方向的相反方向都會拖條尾巴。你沒聽說過嗎?”

“哦,是的,我知道。所以我們是掉進這條尾巴里了?它不應該很稀薄嗎?”

“10^(-?),”船長回答,“大約在這個范圍,但是我們的速度每秒超過70千米,親愛的朋友。它像一堵墻一樣讓我們剎車。那是第一次震動,你們記得嗎?”

“是的。”工程師接著說,“當我們進入平流層時,又震了10或12次。本來火箭都該碎成成百上千塊了。奇怪的是它居然挺過來了。”

“火箭?”

“它被設計成能承受20倍的過載。但在屏幕爆裂之前,我親眼看到指針是如何跳出刻度盤的。刻度盤的最高示數是30。”

“那我們呢?”

“什么我們?”

“你的意思是恒定減速達到了地球重力加速度的30倍?那我們是怎么挺過來的?”

“不是恒定,只是峰值。畢竟制動器全力工作了,這就是震動的來源。”

“但是自動駕駛機器做出了補救,要不是空氣壓縮機……”神經機械學家執(zhí)拗地反駁道,但他馬上停了下來,因為飛船下方有個物體在隆隆作響——聽起來像是鐵輪子滾在金屬板上,稍后又安靜下來。

“你究竟對壓縮機抱多大希望?”工程師問道,“等我們進入機房,我會指給你看,它們已經完成了額定工作量的五倍之多。畢竟它們只是輔助機器。它們的軸承最先破碎,而當震動開始時……”

“你是說有共振嗎?”

“共振是另一方面。事實上,我們本該被壓碎拋撒在幾千米的路上,就像那次海王星上的運輸機一樣,你還記得嗎?等你到機房的時候,自己就相信了。我可以給你從頭說一下發(fā)生了什么。”

“我沒有一丁點興趣參觀機房。該死,他們怎么還不回來?在這種黑暗里眼睛疼。”

“我們會有光的,不要驚慌。”工程師安慰他。他似乎仍然是無意識地用指尖觸摸船長的鞋底。船長一動不動,沉默地傾聽他們的談話。

“我們純粹是出于無聊才去機房,不然還能干點什么呢?”

“你真的認為我們無法離開這里了嗎?”

“哈,我只是在開玩笑,我喜歡這樣的笑話。”

“別說了,”船長發(fā)話,“不管怎樣,我們有個緊急出口。”

“伙計!緊急出口恰巧在我們正下方。火箭明顯是鉆進地下了,我不確定有門的那部分是否還在地面之上。”

“有什么關系?我們有必要的工具,挖一條隧道就是了。”

“那裝卸孔在哪兒?”神經機械學家問道。

“被淹沒了。”工程師簡潔地解釋說,“我看過控制室,肯定是有個主缸爆炸了,至少有兩米深的水,可能還具有放射性。”

“你怎么知道?”

“因為情況總是如此,反應器的冷卻肯定率先停止。難道你不知道?你就別想裝卸孔了。我們要走出這里,只有……”

“挖一條隧道。”船長輕聲重復道。

“理論上是可行的。”工程師點頭。他們沉默了。腳步聲接近,他們下方的走廊里逐漸亮起來,光亮讓他們瞇起眼睛。

“火腿、面包干、牛舌,還有其他能裝在盒子里的東西——配給充足!這是巧克力,那兒還有保溫瓶。夠我們爬上去的!”醫(yī)生第一個爬向艙門。他打開手電筒,他們進入艙房,擺好罐頭。他們還帶來了鋁盤。大家在手電筒的光照下靜靜地吃飯。

“這么說,保溫瓶是完好的?”神經機械學家驚訝地問道,邊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很稀罕吧,但確實如此。罐頭食品的情況都還行,但冰柜、冰箱、烤箱、小型合成器、污水處理器、濾水器……全都碎了。”

“污水處理器也壞了?”神經機械學家擔憂地問道。

“也壞了。如果我們有工具,或許能修好。但這是個惡性循環(huán)。為了讓最簡單的設備工作,我們需要電;為了有電,我們必須修復機組,為此我們又需要半自動機器。”

“技術專家們,你們討論好了嗎?那么,希望之光在哪里?”醫(yī)生在面包干上涂了一層厚厚的黃油,再放上火腿。他沒有等待回答,而是繼續(xù)說:“我孩提時代讀過的關于宇宙學的書,加起來大概比我們擱淺的飛船還要重。可是我沒見過哪篇小說、哪個故事,甚至哪個傳聞寫到我們所經歷的情況。我不明白這是怎么發(fā)生的!”

“因為無聊到不值一寫。”神經機械學家不無嘲諷地說道。

“不,新意還是有一點的,這種星際魯濱遜。”醫(yī)生擰緊他的保溫瓶,“等我回到家,要是我的天賦足夠,就把它寫出來。”

他們突然安靜下來,拾起罐頭。物理學家建議把食物保存在放太空服的柜子里,因此他們又爬回艙壁上,否則就打不開嵌在地板上的柜門。

“你們知道嗎?當我們在儲藏室到處翻找時,聽到了非常奇特的聲音。”化學家講述。

“什么樣的聲音?”

“嗚咽和爆裂聲,好像有重物在壓迫我們。”

“是有巖石砸向我們了嗎?”神經機械學家問道。

“這是完全不同的。”工程師解釋,“當我們進入大氣層時,火箭的外殼急劇升溫,尖端甚至可能有少許熔化。之后各個部件再次冷卻、凝固、移位,產生內部張力,這就是聲音的來源。沒錯,現在我們也能聽見……”

他們沉默著,擱在入口上方一個扁平盤子里的手電筒的光照亮他們的臉。從飛船內部傳出一陣尖銳的嗚咽聲,接著是越來越低的短暫聲響,之后便安靜下來。

“也許是一個機器人?”神經機械學家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希望。

“你自己也看到機器都變成什么樣了。”

“是的,但是我們還沒有看過逃生艙。”神經機械學家從艙門的邊緣探出身子,沖著走廊里的黑暗喊道,“后備機器人,聽到了嗎?”

聲音回響在船艙,沉默就是回答。

“過來,我們檢查下入口。”工程師跪在拱形金屬板前,眼睛緊貼邊緣,一厘米一厘米地探照縫隙。手電筒的光斑掃描過密封件,那上面布滿細小的裂縫。

“內部沒有任何東西熔化。順便一提,這沒什么奇怪的,因為陶瓷的導熱性很差。”

“要不我們再試一次?”醫(yī)生建議道,一邊抓住手搖曲柄。

“毫無意義。”化學家反對。

工程師把手放到艙門上,然后跳了起來。“伙計們,我們需要水!很多冷水!”

“為什么?”

“摸摸這個門。它很燙,不是嗎?”

很多只手同時伸了過去。

“好燙,手指都要被燒焦了。”有人確認。

“我們走運了!”

“為什么?”

“船體被加熱,變寬了,艙門也是。如果我們冷卻艙門,它就會縮小,可能就會打開了。”

“水——還不夠。或許還有冰,冷凍機里應該有一些。”船長說道。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跳進走廊,腳步聲響徹整個空間。船長和工程師留在入口處。

“門會松動的。”船長低語,好像在對自己說話。

“只要它沒被熔合。”工程師用雙手摸索邊緣以確認升溫的幅度,“超過3700度陶瓷才會液化。你有沒有注意到外殼最后的溫度是多少?”

“最后所有的儀表上顯示的都還是去年的數據。要是我沒有弄錯的話,減速開始時,超過2500度。”

“2500度并不算高!”

“是的,但還沒完!”

化學家烤紅的臉出現在打開的艙口上方。手電筒從他脖子上垂下來,光點跳躍在滿滿一桶冰塊上。他把桶遞給船長。

“等等,我們到底要怎么冷卻……”工程師做了個鬼臉,“等一下。”他消失在黑暗中。

腳步聲再次響起,醫(yī)生拖著兩只桶過來了,里面的冰塊上下浮動。化學家負責照明,醫(yī)生和物理學家用水澆灌艙門,水順著地板流進走廊。神經機械學家提來一吊桶碎冰,然后返回去取更多。他們第十次沖洗艙門時,覺得聽到了一些聲音——微弱的吱吱聲。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工程師出現了,他的胸前綁了一個相當強力的太空衣探照燈,四周立刻就亮堂了。工程師把從控制室里拿來的一堆塑料板扔到地上。他們把冰塊碼放在艙門上,再用塑料板、氣墊,以及物理學家此前搬來的書本壓實。小小的冰磚一砌上滾燙的金屬門就融化了。最后,當他們累得再也直不起腰,冰塊也所剩無幾時,神經機械學家用雙手抓住曲柄,試圖轉動。

“等等,還沒好!”工程師生氣地嚷道。可是曲柄被輕易地轉動了,大家都跳了起來。曲柄轉得越來越快。工程師握住封鎖艙門的三重門閂的把手中部拽動,他們聽到宛如窗玻璃破碎的嘎吱聲,艙門向里滑動,起初十分平緩,隨后猛地彈開,差點把靠得最近的人撞倒。黑色的物體雪崩一般從黑暗的大嘴轟隆隆地涌進來,沖向正面迎接的人們,直沒過他們的膝蓋。化學家和船長被甩到一邊,門扇把化學家撞向側壁,使他動彈不得,所幸他并未受傷;船長在最后一刻勉強跳回來,差點撞到醫(yī)生。大家都僵住了。醫(yī)生的手電筒已經熄滅,大概被埋在某個地方了,只有工程師胸前的探照燈還亮著。

“這是怎么回事?”神經機械學家用一種不像他自己的聲音問道。他站在其他人身后,在隊尾,小平臺的邊緣。

“來自伊甸星的考驗。”船長幫化學家走出艙門的桎梏。

“沒錯。”工程師證實,“入口被埋了,我們肯定是鉆進了地下!”

“這是第一次在未知行星的地表以下‘登陸’,不是嗎?”醫(yī)生說道。大家都笑了。神經機械學家笑得身體發(fā)顫,眼淚都快溢出來了。

“夠了!”船長喊道,“我們可不能這樣傻站到早上。拿工具過來,我們必須給自己挖條逃生路。”

化學家彎下腰,從腳邊的土堆里拾起沉重的土塊。泥土還在從橢圓形的開口滾入,時不時地有一些油光發(fā)亮的黑色土塊沿著堆積物的表面滑到走廊里。大家撤回走廊,因為平臺上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了。船長和工程師是最后跳下來的。

“我們鉆到地下多深的地方了?”他們倆沿著走廊行進時,船長低聲問工程師。光束在他們前方的遠處上下舞動,工程師把探照燈給了化學家。

“多深?這取決于許多因素。塔格森曾經鉆到地下80米。”

“是的,但是他和他的火箭還剩下什么了!”

“那月球探測器呢?為了把它挖出來,他們不得不在巖石里鑿一條隧道。鉆進了巖石!”

“月球上是浮巖……”

“我們怎么知道這里是什么?”

“你已經看到了。看起來像泥灰?guī)r。”

“是的,在入口附近。但是遠處呢!”

工具是個問題。像所有的太空船一樣,這艘船也擁有自動機器和遙控半自動機器的雙保險設備,以應付不同行星條件下的全方面使用要求,甚至可用于土方工程。然而,所有的設備都失靈了,沒有電流輸入根本不可能讓它們再度運轉。他們擁有的唯一一臺大型裝置——一臺由微型反應堆提供動力的挖掘機,也需要最初的啟動電力。所以他們不得不回到原始工具:鐵鍬和鎬。但準備好這些也不容易。經過五個小時的辛勞,船員們返回隔離艙,帶回三把末端卷曲的扁鋤頭,還有兩根鋼桿和大塊的金屬板,用來加固隧道的墻壁。另外,水桶和幾個大塑料盒子可用來清除泥土,他們給它們綁上鋁質短管以方便扛運。

自災難發(fā)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了18個小時,每個人都累得快要倒下。醫(yī)生認為他們至少應該睡幾個小時。但是他們得先準備臨時臥鋪,因為臥室里固定在地板上的床鋪如今是垂直的,把它們卸下來太費工夫。因此他們把充氣床墊搬進圖書館,這是迄今為止最容易做的一項工作,此前他們已經把圖書室里一半的書都搬到走廊了。

然而,除了化學家和工程師以外,沒有人睡得著。醫(yī)生站起來,打著手電筒尋找安眠藥,為此花費了一個小時,因為他必須先開辟出通往急救室的道路。走廊被大堆大堆破碎的設備和實驗室容器堵塞。壁柜里的所有東西都掉了出來,擋住入口。最后——他的手表顯示已到船上四點[1]——他分發(fā)了安眠藥。燈光熄滅,很快,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充滿了黑暗的空間。

但他們沒多久就醒了,除了神經機械學家——他服用了過多安眠藥,好像醉死過去一樣。工程師抱怨背部疼得厲害,醫(yī)生在他背上發(fā)現了一個腫塊,大概是在拉拽艙門把手時拉傷肌肉了。

他們心情低落。沒有人說話,連醫(yī)生也一言不發(fā)。現在他們無法拿到隔離艙里的食物儲備,因為在存放太空服的柜子上方有一大堆泥土。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去了儲藏室,拿來罐頭食品。九點,挖掘隧道的工作重新開始。

工作以龜速開展。在橢圓形的開口中,他們無法自由行動。前面的人用鋤頭敲松堅硬的土塊,后面的人被推擠進走廊。經過一番商議,他們決定將泥土倒進控制室,因為它離得最近,而且里面沒有短期內必須用到的東西。

四個小時后,控制室里堆的土丘就及膝高了,而隧道才兩米深。泥灰?guī)r相當堅實,鉆桿和鋤頭卡在里面,鐵把手在賣力干活的男人們手中彎曲。成果最佳的還數船長的鋼鋤頭。工程師擔心天花板可能會坍塌,時刻保證它有足夠的支撐。

傍晚,當他們滿身泥濘地坐到桌旁時,以將近70度的角度從艙門口陡然向上的隧道只向前推進了5.5米。工程師又一次察看通往下層艙室的豎井。在下層,金屬護板下的裝卸孔距離主艙口30米,但他只看到了黑色的水面——水位比前一天更高。顯然,容器有泄漏,內容物正在緩慢滲出。水被放射性污染了,這一點他很快就通過一只小型蓋革計數器得以確認。他關閉豎井,回到同伴們身邊,沒有透露他的發(fā)現。

“如果一切順利,明天我們就能出去,否則還需要兩天。”神經機械學家從保溫瓶里倒了第三杯咖啡。所有人都喝了很多。

“你怎么知道的?”工程師驚奇地問道。

“我感覺到了。”

“他擁有他的機器人所沒有的直覺。”醫(yī)生笑了。隨著白天的結束,他的心情越來越好。當其他人接替他的挖掘工作時,他跑遍飛船上的各個房間,給同伴們找來兩支磁電手電筒、一把理發(fā)推子、含維生素的巧克力和一大摞毛巾。所有人都是灰頭土臉的,工作服上布滿污漬。他們沒有刮胡子,因為沒有電。醫(yī)生帶來的理發(fā)推子也遭到了嫌棄,醫(yī)生自己也沒有用它。

第二天仍然挖了一整天隧道。控制室里的泥土越堆越高,因此也越來越難以通過門把沙子倒進去。現在輪到圖書室了。醫(yī)生對此有些疑慮,但是和他一起挑著自制鐵皮桶的化學家毫不猶豫地就把泥土傾倒在書本上了。

隧道出乎意料地開通了。在此期間,物理學家注意到地面在變干,不怎么堅固,但其他人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們拖進飛船的泥灰?guī)r看起來和之前一模一樣。工程師和船長剛剛在前方又一次換班,從前一班人手中接過的工具還是溫熱的。他們在突出粗糙墻壁的亂石塊上敲打了沒一會兒,一大塊土壁驟然消失了,一陣輕柔的風從開口處吹入。

他們能夠感覺到和緩的氣流,因為外面的氣壓略高于隧道和火箭里面。鋤頭和鋼桿開始狂熱地舞動,沒有人再去拖走泥土。因為空間狹小而無法幫助到前方的人們在后面隨時待命。在最后幾下鏟完后,工程師想要爬出去,卻被船長制止了:出口應該再擴大一點。船長讓人把最后一堆土山也扛進飛船,好讓隧道保持暢通。又過了幾分鐘,六個人終于能夠通過粗陋的開口爬上行星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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