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崩
- (美)尼爾·斯蒂芬森
- 6079字
- 2021-08-04 15:55:26
5
阿弘朝大街走去,看到了兩對年輕男女,大概是用父母的電腦來超元域約會。他們正從零號入口下來,那里既是局部入口①,又是單軌列車的車站。
當然,他看到的并非真人,全都是電腦根據光纖傳輸的數據規格繪出的動態畫面。超元域中的每個人其實都是軟件,名為“化身”,是人們在超元域里互相交流時使用的聲像綜合體。現在,大街上的阿弘同樣是化身,如果那兩對男女走下單軌列車時朝他這個方向看一眼,他們也能看到他,就像阿弘看到他們一樣,大家還可以湊在一起聊聊。但阿弘本人此時位于洛杉磯的“隨你存”,而這四個姑娘小伙兒可能每人抱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正坐在芝加哥市郊的沙發上。不過,他們大概不會同阿弘交談,就像在現實世界里,這些好孩子絕不想跟一個身佩雙刀、衣著華麗的獨行混血仔搭話一樣。
每個人的化身都可以做成自己喜歡的任何樣子,這就要看你的電腦設備有多高的配置來支持了。即使你模樣很丑,仍舊可以把自己的化身做得非常漂亮。哪怕你剛剛起床,可你的化身仍然能夠穿著得體、裝扮考究。在超元域里,你能以任何面目出現:一頭大猩猩,一條噴火龍,或是一根會說話的大陰莖。在街頭走上五分鐘,你就能見到所有這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兒。
阿弘的化身同他本人沒什么兩樣,唯一的區別是,無論阿弘在現實世界中穿什么衣服,他的化身總是身披一件黑色的皮制和服。大多數黑客都不喜歡過于花哨的化身,因為他們知道,用電腦表現一張真人的面孔,要比描畫會說話的陰莖復雜得多。這就像真正懂得衣著之道的人才會欣賞精致的細微之處,同是灰色的羊毛西裝,行家靠察微辨細就能將廉價貨和昂貴的手工裁剪制品區分開來。
人們不能在超元域中的任何地方隨意現身,不能像《星際迷航》里的柯克船長那樣憑借光束從天而降。這會引起混亂并激怒周圍的人,也會破壞超元域的象征意味。大家認為,在超元域憑空出現,或是驟然消失返回現實,這些事應當私下做才對,最好在自己家里進行。到了今天,大多數化身從解剖學角度來講都極為合乎真人標準,剛被造出來的時候跟嬰兒一樣赤身裸體,所以,你應當首先確保自己表現得體,然后才能在大街上露面,除非你本來就是個下流貨色,而且你全不在乎。
如果你是個雇工,沒有自己的房子,比方說,總是通過公用終端進入超元域,那么你就會在入口處現身。大街上共有二百五十六個高速入口,沿著環繞超元域星球的周長平均分布,各入口相隔二百五十六公里。每個高速入口之間又平均分布著二百五十六個局部入口,彼此相隔一公里(學過黑客符號學的人若是眼光敏銳,便會注意到“二百五十六”這個數字像著了魔似的被一再重復。它是二的八次方。其實就連“八”看上去也很有趣,因為它是“二”的二次方再乘上二)。入口的功能同機場有些相似:這里是你從別處進入超元域的地方。一旦你在入口現身,就可以到大街上走走,或是跳上單軌列車,去做任何事情。
剛從單軌列車下來的那兩對兒買不起定做的化身,自己又不會編寫程序,所以只能買普通成品。其中一個女孩的模樣看起來很不錯,在K級通信產品組合里應該算是相當時尚了。看樣子她買的是“化身組合套件”,用各種部件為自己組裝了一個量身定制的化身。或許這個化身真跟主人有些相像。她的男友看上去也不錯。
另一個姑娘的化身是“布蘭迪”,她的男友則是“克林特”。布蘭迪和克林特都是當下正流行的現成型號。當那些囊中羞澀的中學女生想在超元域約會時,總是要跑到本地沃爾瑪超市的電腦游戲專柜去買一個布蘭迪化身。她們可以選擇三種胸圍尺寸:“大得超常”“大得駭人”“大得可笑”。布蘭迪只有幾種有限的面部表情:“嬌嗔可愛”“漂亮風騷”“活潑好奇”“笑靨宜人”和“精靈古怪”。她的眼睫毛足有半英寸長,而且由于這種軟件賣得太便宜,所以設計者干脆敷衍了事,把睫毛畫得像堅硬的黑檀木片。當布蘭迪眨動雙眼時,你幾乎能感覺到睫毛扇起的微風。
克林特是同布蘭迪半斤八兩的男性角色。他粗獷而又英俊,面部表情更是少得可憐。
阿弘暗想,不知這兩對兒是怎么湊到一起的。他們顯然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或許是姑表堂親的兄弟姐妹。他們很快就走下電動扶梯,消失在人群中,與大街融為一體,街上的布蘭迪和克林特多得簡直能形成一個新種族了。
大街上相當熱鬧,因為此時的歐洲正值清晨,現在來這兒的人大多是美洲人和亞洲人。美洲人占多數,所以人群看上去有一種超現實的浮華之感——亞洲現在正是午間,大家都穿著深藍色的西裝;而美洲已到了入夜歡會時分,來客的打扮極盡電腦之所能,千姿百態無奇不有。
阿弘剛一跨過他那個街區同大街的分界線,一個個彩色圖形立刻從四面八方飛撲而來,好似兀鷹撲向公路上剛被碾斃的遺骸。阿弘所在的街區不允許出現動畫廣告,但大街上幾乎沒有任何禁忌。
一架戰斗機從空中飛過,突然迸射出熊熊烈焰,脫離航線后以兩倍音速朝阿弘直直地飛墜下來,一頭扎在他面前五十英尺處,隨即解體、爆炸,綻放成一朵混雜著殘骸和火焰的云團,從人行道上漫卷而過,將他裹挾其中。一時之間,阿弘眼前只有亂竄的火舌。電腦的模擬再現極度完美,令人叫絕。
就在這時,畫面突然凝滯不動,一個人出現在阿弘面前。此人是個典型的黑客,滿臉胡須,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強壯些,他身穿一件大號防風夾克衫,上面印有超元域一家大型游樂場的標志。阿弘認識這家伙,他們二人以前常在交易會所碰面。近兩個月來,他一直在鼓動阿弘為他工作。
“阿弘,我就是搞不懂,你對我為啥總是敬而遠之?我們在賺錢,大把的港幣和日元。說到報酬,無論你要薪水還是猛藥都好商量。我們打算做一個名叫‘劍和魔法’的東西,正需要有你這身本事的黑客。你老兄還是屈尊和我談談吧,怎么樣?”
阿弘理都不理,徑直穿過那人的影像,它馬上不見了蹤影。超元域的游樂場還算很棒,有大量交互式的三維電影游戲可玩。但歸根結底,那些只不過是視頻游戲。阿弘還沒有窮到去為這家公司寫視頻游戲的地步;另外,企業歸日本人所有,這倒無關緊要,但倒霉的是公司還由日本人管理,這意味著所有程序員都得穿上白襯衫,早晨八點上班,坐在小隔間里,還得開那些煩人的會。
阿弘在十五年前就明白這行當是怎么回事了。當時的黑客還可以坐下來自己一個人寫出整部軟件,如今卻不再可能。軟件都是出自工廠的制成品,而黑客或多或少只算是流水線上的裝配工。更糟糕的是,他們可能會變成管理人員,再不必自己去寫任何程序代碼了。
阿弘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變成裝配工,正是黯淡的前景激勵他今晚出來游蕩,尋找一些真正有價值的好情報。他盡量振作精神,努力打破因長期失業造成的萎靡不振。一旦躋身于圈子里,你會發現情報這個行當其實相當了不起。憑阿弘的關系,做這種事應該不成問題。他只需認真對待就行。認真點,認真點。問題是,讓他對什么事情認真起來實在太困難了。
他欠黑手黨一輛新車。這是個讓他認真起來的好理由。
他從單軌鐵道下面徑直穿過大街,朝一幢低平的黑色大型建筑走去。在大街上,它顯得格外陰郁,就像一處被人遺忘的未開發之地。這座樓宇既矮且寬,外形恰似被削去頂部的黑色金字塔,只有一道大門——既然超元域中的一切都出自虛構,所以沒有條令規定必須建多少個緊急逃生出口。這里沒有門衛,沒有標志,沒有任何設施阻止外人入內,然而卻有數千個化身在門外徘徊,不時朝里面窺探,盼著能看到些什么。這些人全都無法通過那道門,因為他們沒有受到邀請。
大門上方有一只黯淡無光的黑色半球體,直徑約有一米,鑲嵌在大樓正面的外墻上。它算是此地最近乎裝飾物的東西。在半球下面,黑色墻體上刻著一串字母,那就是這座建筑的名字:黑日。
當然,這算不上建筑上的杰作。大五衛、阿弘和其他黑客編寫黑日大廈的程序時,沒有足夠的錢去雇傭建筑師或設計師,于是干脆選用了簡單的幾何圖形。不過,在門口打轉的化身們似乎對此并不在意。
太擁擠了。如果這些化身是站在真實大街上的真人,那么阿弘根本無法走到門口。但負責大街運作的電腦系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料理,無暇一一監控數百萬個化身,防止他們彼此撞在一起。電腦懶得費力去解決這個復雜得不可思議的難題。所以在大街上,化身們只需徑直穿過對方的身體向前走就行。
因此,阿弘穿過人群走向大門時,他真是名副其實地“穿過”了人群。每當大家像這樣擠在一起,電腦就會把所有化身簡化得如同幽靈一般,人人都成了半透明的鬼影,讓你可以看清自己要去的方向。阿弘自己的模樣依然清晰實在,不過旁人全都形同鬼魅。他像穿越霧靄一樣從人群中走過,清清楚楚地看到黑日就在眼前。
阿弘跨過地界標線走進大門入口。就在這一瞬間,在門外徜徉的所有化身眼前,他的身形真切地變成了實體。化身們異口同聲地尖叫起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們認識阿弘——他只不過是個快要餓死的中情公司情報記者,棲身于機場旁的“隨你存”倉房。重要的是,全世界只有幾千人可以跨過那條分界線,走進黑日。
阿弘轉身朝近萬名尖聲狂喊的崇拜者望去。此時他一個人站在門口,不再湮沒在化身的洪流之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人群前排的所有人。他們全都用最狂野、最華麗的化身裝扮著自己,希望大五衛——黑日的老板和首席黑客——能邀請他們進去。他們個個急不可耐,匯成了一堵歇斯底里的人墻。其中有容貌卓絕的美女,由電腦精心描摹潤飾,以每秒七十二幀的頻率顯示出來,就像一個個三維立體版的《花花公子》封面女郎。她們都是渴望被發掘的明日之星。其他一些化身將自己扮成模樣狂野的抽象圖形,好似由光線構成的一團團旋風。這些人是黑客,滿心期待大五衛能注意到他們的才華,邀請他們進去,給他們一份工作。此外還有不少黑白兩色的化身散布在人群中,他們通過廉價的公用終端進入超元域,呈現出的黑白圖像顆粒粗大,時停時動,非常不穩定。其中好多人是身無長技的平庸之輩,但變態地狂追明星,一門心思幻想自己能把某個女演員一刀捅死。在現實世界中,他們根本無法接近自己的偶像,只好戴上目鏡進入超元域來追尋獵物。人群中還有用激光打出來的未來搖滾明星,看上去好像剛剛走下演唱會的舞臺。此外,這里還能看到日本商人的化身,被尖端設備描摹得精致絕倫,可依然身穿西裝,顯得拘謹保守,一副單調無趣的模樣。
其中有個黑白人顯得十分醒目,因為他的個頭比旁人都高。大街協議中規定,化身的高度不得高于本人,這是為了防止有人使用一英里高的化身四處晃蕩。此外,那個高個子看樣子使用的是付費終端——從圖像質量判斷,肯定是的。那種終端不可能對化身加以虛飾,只會顯示他的本來面目,就是圖像質量不大好。在大街上跟一個黑白人聊天,就像同一個把臉貼在復印機上的人交談——試想你站在機子的出紙口旁,把復印件一張接一張地抽出來,看著這些黑白面孔,感覺就是如此。
那人留著長發,頭發從正中分開,像拉開的窗簾一樣露出額頭上的文身圖案。由于分辨率太差,那片刺青根本看不清楚,但瞧上去似乎是一串文字。他還留著兩撇八字胡。
這家伙察覺到了阿弘的目光,迎著他的目光回望過來,全身上下細細打量著阿弘,特別留意他的雙刀。
黑白人咧嘴一笑,像是感到滿意,像是表示認可,像是他知道某件阿弘不知道的事情。那家伙就那么站在那里,交叉雙臂抱在胸前,似乎覺得很無聊,正在等待什么事情發生。隨即,他垂下手臂,以肩膀為軸散漫地甩了甩,就像運動員在做熱身活動。他舉步盡量走近阿弘,向前探過身體——有這么一個大塊頭擋在前面,阿弘能看的只有他,以及他身后被動畫商業廣告的閃光尾跡撕得支離破碎的黑色天空。
“喂,阿弘。”黑白人說,“你想試試‘雪崩’嗎?”
很多在黑日門前閑蕩的人都愛說些古里古怪的話,對此盡可以不加理睬。但這句話引起了阿弘的注意。
事情有許多離奇之處,其一:那家伙知道阿弘的名字。不過,人們可以通過各種渠道獲取這一信息,或許沒什么大不了的。
其二:剛才這話聽上去像毒販在兜售毒品。在現實世界的酒吧里,這是尋常之事,但此地是超元域,誰也沒辦法在超元域里賣毒品,因為你不可能只瞅一眼那些妙藥就體驗到飄飄欲仙的感覺。
其三:毒品的名字可疑。阿弘以前從未聽說有哪種藥名叫“雪崩”。這倒也很平常,每年都會有上千種新毒品問世,每種在出售時都會有半打名號。
問題在于,“雪崩”是個電腦術語,指一種系統故障。此類故障通常稱為“臭蟲”,但“雪崩”卻和普通臭蟲不同。這種故障出自電腦的底層結構,會對控制顯示器電子束的部件造成破壞,令電子束在屏幕上到處亂掃,把完美的像素柵格變成一片飛旋的暴風雪。這種場面阿弘見過上百萬次,但對于毒品來說,這個名字實在非同尋常。
真正引起阿弘注意的還是那人的自信。他全然一派鎮定的神情,絲毫不動聲色,讓阿弘感到自己像是正在同一顆小行星打交道。如果那家伙說的話跟正經事哪怕有一丁點兒關系,這種做派倒也無可厚非,但可惜并非如此。阿弘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線索,但離得越近,那粗陋的黑白化身就越像是要分解成邊緣粗糙、不停抖動的像素顆粒,就像一個人把鼻子貼在出了毛病的電視機屏幕上看到的那樣,讓阿弘直覺得牙疼。
“對不起,”阿弘問,“你剛才說什么?”
“你想試試‘雪崩’嗎?”
那家伙說話帶著一種干脆利落的口音,阿弘無法確定他是哪里人。他的聲音和圖像一樣差。阿弘能聽到背景中汽車從那人身邊駛過的聲音。他一定是用某條高速公路旁的公用終端進入的超元域。“我不明白,”阿弘說,“‘雪崩’是什么?”
“是毒品,蠢貨。”那人說,“你以為是什么?”
“等等。我以前可沒聽說過這種新玩意兒。”阿弘說,“你當真以為,我會在這里付你錢?然后我該怎么辦?等著你把貨寄給我?”
“我剛才說讓你試試,不是要你買。”那人說,“用不著付我錢,這是免費試用品。你也不用等什么郵件,這會兒就能拿到。”
說著,他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超卡。
超卡看上去就像一張名片,同樣是某種化身。在超元域里,超卡代表著海量的數據,可以是文本、音頻、視頻、靜止圖像,或者任何可以用數字表達的信息。
試想一下一張普通棒球卡,上面通常都有一幅圖片,幾段文字,還有一些數據資料。但一張棒球超卡里能裝下一段影片,播放這名球員參賽時的精彩場面,畫面質量如同高清電視一樣完美;還可以容納一部完整的傳記,由球員本人親自朗讀,轉錄為數字立體聲;另有一個包含全套統計資料的數據庫,隨附專用軟件供使用者查詢所需數據。
超卡可以存儲無限容量的信息。就阿弘所知,眼前這張超卡可能包含了國會圖書館中所有的圖書,或是《夏威夷5O特警》的全集②,或是吉米·亨德里克斯③的所有唱片,或是1950年的人口普查資料。
或者,更有可能是各式各樣、兇險異常的電腦病毒。只要阿弘伸手接過這張超卡,卡片所代表的數據就會從那家伙的系統傳入阿弘的電腦。當然,阿弘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碰它,就好像誰也不會在時代廣場上從陌生人手里接過一支白送的注射器,再把針頭戳進自己的脖子。
再說,這根本不合情理。“這是張超卡。可我記得你剛說過,‘雪崩’是毒品。”阿弘說。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它是毒品。”那人說,“你可以試試。”
“它會搞壞人的大腦嗎?”阿弘問,“還是搞壞電腦?”
“都會搞壞,或者說,都搞不壞。這有什么區別呢?”
阿弘這才意識到,他剛剛浪費了生命中寶貴的六十秒,跟一個精神分裂的偏執狂進行了一場毫無意義的對話。他轉過身,走進了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