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球奧德賽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V:全面回憶
- (美)菲利普·迪克
- 25503字
- 2021-08-13 15:03:18
西馬林郡[38]中學。校董事會主席奧瑞恩·斯特勞德扭亮了科爾曼煤氣燈,煤氣燈射出白光,照亮了整間洗衣房。于是,校董事會的四名成員便能好好看看新來的老師。
“我先來問他幾個問題。”斯特勞德對各位董事說,“首先,這位是巴恩斯先生,從俄勒岡州來。他告訴我,他是科學和天然食品的專家。對嗎,巴恩斯先生?”
新來的老師身材不高,外表年輕,穿著卡其布襯衣和工裝褲。他緊張地清了清喉嚨,回答:“對,我熟悉化學、植物和動物習性,特別是樹林中可食用之物,比如莓子和蘑菇。”
“說起蘑菇,我們剛剛碰上壞運氣。”塔爾曼太太接過話頭。她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早在過去事態緊急之前的好日子里,就已經是校董成員,“所以,我們現在更傾向于留著它們,不摘來吃。”
“我已經仔細看過您這一帶的草場和樹林,”巴恩斯先生說,“發現了好幾種營養美味的蘑菇。這些蘑菇完全可以成為飲食的補充,不會有任何風險。就連它們的拉丁文名字我都知道。”
董事會成員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斯特勞德明白,剛才巴恩斯先生提到的拉丁文名字讓他們印象深刻。
“您為什么離開俄勒岡?”校長喬治·凱勒直截了當地問道。
新老師轉向他,回答:“政治理由。”
“您的政治,還是他們的政治?”
“他們的。”巴恩斯回答,“我本人對政治不感興趣。我只教孩子們怎么制作墨水和肥皂,怎么從羊羔身上割尾巴——哪怕羊羔已經快長成大羊,也能割下來。我還有書,我自己的書。”
他從身邊的一疊書中拿起一本,向董事會展示書本的完好程度,“我還能告訴您們一件事,在加州,您們所在的地區,有足夠的材料制作紙張。您知道嗎?”
塔爾曼太太回答:“我們知道,巴恩斯先生,但不清楚具體制作方法。應該是跟樹皮有關,對不對?”
新老師臉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像是要隱藏什么。斯特勞德立即明白,塔爾曼太太說對了,新老師卻不愿意讓她知道。他希望只有自己擁有制作紙張的知識。除非西馬林郡中學愿意聘用他,他才肯分享自己的知識——他絕不免費分享。自然,這舉動十分恰當。他對新老師產生了敬意。只有傻子才會無償贈送。
塔爾曼太太仔細打量著新老師身邊的那疊書,“我發現,您還有卡爾·榮格的《心理類型學》。心理學也是您擅長的科學之一?您愿意來我校,真是太好了。您既能分辨可食用的蘑菇,又是弗洛伊德和榮格學說的權威。”
“這些東西沒有價值。”斯特勞德懊惱地說,“我們需要實用科學,不需要理論空話。”他覺得受了蒙蔽,有些失望——巴恩斯先生事先沒告訴他這一點,沒說自己對純理論有興趣,“心理學可挖不了化糞池。”
“我想,我們可以投票了,巴恩斯先生。”科絲提根小姐——董事會最年輕的成員——開口道,“我個人投票支持聘用巴恩斯先生。至少他能豐富我們的食物儲備。各位有異議嗎?”
塔爾曼太太對巴恩斯先生說:“您知道嗎,上一位老師是被我們殺掉的。所以,我們才需要新老師,派斯特勞德先生在沿海地區到處尋找,找到了您。”
“我們殺了他,是因為他對我們撒謊。”科絲提根小姐接著說,“他來這兒的真正理由跟教書毫不相關。他來這兒,是想找一個名叫杰克·特呂的人。這個人正好住在我們這一帶。這事被喬治·凱勒先生的妻子——凱勒太太發現。凱勒太太是我們這個社區受人尊敬的成員,也是特呂先生的親密朋友。她發現此事后,立即告知了我們;我們呢,自然立刻行動了起來。我們的行動完全合法,而且經過官方授權。執行人是我們的警長,厄爾·科爾維格先生。”
“唔。”巴恩斯先生應道,聲調中不帶感情色彩。他一直傾聽,沒有插話。
奧瑞恩·斯特勞德提高聲音說:“陪審團判處他死刑并執行。陪審團成員包括我本人、卡斯·斯通(他是西馬林郡最大的地主)、塔爾曼太太還有菊恩·勞伯太太。雖然我說了‘執行死刑’,但真正開槍打死他的是厄爾——這您應該清楚。這是厄爾的本職工作。西馬林郡官方陪審團做出決定以后,就由厄爾執行。”
“在我看來,”巴恩斯先生評論道,“這件事的過程非常正式,也很合法。這正是我的興趣所在。”他朝各位董事微微一笑。屋子里的氣氛原本十分緊張,此刻頓時緩和,響起了低語聲。
有人點了一根煙——安德魯·吉爾的特制豪華金牌卷煙。濃郁的香味飄浮在眾人身邊,令人愉悅。在香味的作用下,各位董事心中對新老師的好感更甚,對彼此也友善了不少。
見到卷煙,巴恩斯先生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啞著嗓子問道:“你們這兒還有煙草?都已經整整七年了!”他顯然沒法相信眼前所見。
塔爾曼太太被他逗笑了,答道:“我們也沒有煙草,巴恩斯先生。沒人有煙草。可是,我們有一位煙草專家,是他制作了特制豪華金牌卷煙,用的是精心挑選、存放多年的蔬菜和草本植物。自然,這些原料是他的個人秘密,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多少錢一支?”巴恩斯先生問道。
“如果用加州私幣計算,”奧瑞恩·斯特勞德回答,“大概一百塊一支。如果用戰前銀幣計算,五分一支。”
“我有五分錢。”巴恩斯先生把顫抖的手伸進外套口袋,摸了一陣,取出五分錢,遞給拿著卷煙的人。抽煙的是喬治·凱勒,他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翹著腿,舒舒服服。
“抱歉,”喬治回答,“我不想賣。你最好直接去吉爾先生那兒買。他白天都在自己店里,店在彭特·雷耶斯站[39]。不過,他當然也會流動銷售——他有一輛馬拉的大眾面包車。”
“我會記住的。”巴恩斯先生回答,一邊仔仔細細地把五分錢放回口袋。
“您到底上不上渡船?”一位奧克蘭官員問道,“要是不上,希望您挪一挪您的車。它擋住大門啦!”
“當然可以。”斯圖爾特·麥肯基回答。他坐進車子,“啪”地一抖韁繩。他的馬“愛德華王子”馬上用力拉了起來。愛德華一用力,這輛1975年的龐蒂亞克就動了起來,穿過大門,來到碼頭。
碼頭兩邊是藍色的海灣,泛著漣漪。斯圖爾特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一只海鷗俯沖下來,在岸樁旁邊抓住了什么吃食。還有漁網……捕魚人正在海中捕撈晚飯。有幾個人身著殘破的軍隊制服,是退伍老兵,大概住在碼頭底下。斯圖爾特駕著車,繼續朝前。
要是他能付得起舊金山的長途電話費用,那該多好。可是,海底電纜又壞了,電話只能先反方向接到圣何塞,再沿著半島接到舊金山。這么一來,打到舊金山的電話得足足花上五塊錢——而且是戰前的銀幣。所以,只有富人才用得起電話。他就別想了。他得等上兩小時,等渡船出發……可是,他等得了這么久嗎?
他在找重要的東西。
他聽說,有人發現了一枚巨大的蘇聯導彈。導彈沒有爆炸,就埋在貝爾蒙市附近的地下。發現導彈的是個農民,當時正在耕地,卻挖出了導彈。他把導彈拆了,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出售。光是導航系統,就有幾千個元件。農民索價一分錢一個,隨你買不買。因為工作關系,斯圖爾特需要很多這樣的元件。可是,需要元件的人多得是。所以,誰先到誰先得。他必須盡快穿過海灣,去貝爾蒙市,否則就太遲了。
他的工作是推銷電子小捕籠。其他人制作,他只負責銷售。害蟲們都變異了,進化到能避開甚至破壞普通的靜止捕籠。普通捕籠再復雜,對它們也沒用。尤其是貓,變異得厲害。相對的,哈迪先生也最擅長做捕貓籠,比鼠籠和狗籠做得都好。害蟲們已經變成了威脅——它們幾乎隨心所欲地殺害幼兒,然后吃掉——反正人人都這么說。當然,害蟲們本身也被人類隨心所欲地抓來吃掉。
尤其是狗肉,如果將狗肉拌進米飯,那味道真算得上鮮美。伯克萊本地小規模發行的報紙上,每周都會刊登狗肉食譜,比如狗肉羹、燉狗肉,還有狗肉布丁。
想到狗肉布丁,斯圖爾特突然意識到自己饑腸轆轆。自從第一顆炸彈落地后,他好像就沒吃飽過。最后一頓飽飯,是在弗萊德美食店吃的午飯。那天,他還碰到了海豹肢癥畸形兒霍皮·哈靈頓。當時,哈靈頓正在表演騙人的幻覺把戲。不知道這個畸形兒現在在哪里?他都有好些年沒想起這個人了。
當然,現在“海豹兒”越來越多,幾乎都跟霍皮一樣,坐著移動裝置,就像小宇宙靜止的中心,也像沒有手臂和雙腿的神祇。斯圖爾特一直反感這種畫面。不過,話說回來,如今令人反感的東西數不勝數……
右邊海面上,有個沒腿的退伍老兵推著木筏下水,朝一堆破爛劃去。那堆破爛,無疑是一艘沉船。
船身上掛著好些漁網。看來,這些漁網都是這個老兵布下的,他正打算去挨個檢查是否有魚。斯圖爾特望著木筏漂在海中,心中思忖,不知道這種木筏到不到得了舊金山那邊。不如給這個捕魚人五毛錢,讓他載自己過海?可以試試。斯圖爾特鉆出汽車,走向碼頭邊。
“喂,”他喊道,“到這兒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分錢,扔到碼頭上。老兵看到了他丟錢的動作,也聽到了錢落地的聲音,立即掉轉筏子方向,飛快地劃回來。因為用力過猛,他臉上淌下一條條汗水。他朝斯圖爾特友好地笑笑,把手攏在耳朵后面,作勢讓斯圖爾特大聲說話。
“是要魚嗎?”他喊道,“我今天還沒捕到。不過,等下說不定會有。要不要來條小鯊魚?保證安全。”他舉起一只破破爛爛的蓋格計數器[40]。計數器用繩子拴在他腰上。斯圖爾特知道,這是為了防止計數器掉進水里,或者被人偷走。
“不要。”斯圖爾特蹲在碼頭邊大聲說,“我想去舊金山,單程。我付你兩毛五分錢。”
“可是,載你去的話,我的漁網就沒人照管了。”老兵的微笑漸漸消失,“我得先去把漁網收回來,否則,會有人趁我不在偷走的。”
“三毛五分。”斯圖爾特再次開價。
最后,兩人說定價格,四毛錢。斯圖爾特把“愛德華王子”的腿鎖在一起,以防被人偷走,隨即上了筏子出海。老兵的筏子一沉一浮,朝舊金山的方向劃去。
“你是做什么的?”老兵問道,“你不是收稅的吧?”他平靜地上下打量他。
“怎么會呢,”斯圖爾特回答,“我是個賣小捕籠的。”
“聽著,我的朋友。”老兵說,“從前,我有只寵物老鼠,跟我一起住在岸樁底下。它很聰明,能吹長笛。這可不是瞎吹,是真事。我刻了一支木頭長笛,它能用鼻子吹……簡直就像印度的亞洲鼻笛。哎,都是從前的事了。后來,有一天,它被壓死了。我眼睜睜看著它被壓死,卻沒辦法,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它跑到碼頭另一邊去撿東西,大概是塊兒布頭……它有床,我給它做的,可它總是——我是說,它從前總是——覺得冷。它這一支變異了,全身光禿禿的,沒有毛發……”
“我見過這種老鼠。”斯圖爾特想起那種沒毛的褐色老鼠。這種老鼠就連哈迪先生的電子捕籠也能輕易避開。“我相信你的話,”他說,“我很了解老鼠。不過,它們還不算什么,那種小個子灰褐條紋虎斑貓才叫厲害……我打賭,你的老鼠不會自己做長笛吧?”
“這倒是。”老兵回答,“不過它可是位藝術家。你真該聽聽它吹長笛。從前,晚上捕魚回來,我這兒都會聚起一群人,聽它吹長笛。我還想教它吹巴赫的《D小調恰空舞曲》[41]呢。”
“有一次,我捉到過一只虎斑貓。”斯圖爾特說,“我養了它一個月,后來它逃走了。這只貓能用罐頭蓋子做小小的尖頭工具——不知道是弄彎了鐵皮還是怎么的,我沒親眼看見。不過,這些家伙可真是狡猾。”
老兵一邊劃槳一邊問:“這些日子,舊金山南邊的情況如何?我沒法去陸地上——”他指指下半身,“只能待在筏子上。上廁所的時候,就拉開筏子上的暗門。我看,什么時候,我該去找個死掉的‘海豹兒’,把他的小車子弄過來用用。他們管這種車子叫‘海豹兒移動裝置’。”
“我認識一個‘海豹兒’,”斯圖爾特說,“那還是戰前,他是第一個。他很聰明,什么都能修。”他點起一支仿真煙卷。老兵張大嘴巴,渴望地盯著他。“舊金山南邊么,跟你知道的一樣,還是一片平地。被轟炸得太厲害,只能當耕地。沒人去重建那地方。那兒原來的房子,大部分都是一排排一模一樣的小房子,緊緊挨在一起,沒什么像樣的地下室。現在,那兒種豌豆、玉米和其他豆子。我要去的地方,有個農民發現了一支大火箭。我得為哈迪先生的捕籠買些繼電器和導管什么的。”頓了頓,他又說:“你也該買個哈迪捕籠。”
“我?有什么用?我靠捕魚生活,不恨老鼠。我喜歡它們。”
“我也喜歡它們。”斯圖爾特說,“可你總得現實些,眼光放長遠。要是我們不當心,說不定將來,老鼠們就會占領美國。為了我們的祖國,我們必須抓住老鼠,殺了他們,尤其是特別聰明、能當領袖的那一批。”
老兵瞪著他,“你還真是個推銷員,巧舌如簧。”
“我說的是真心話。”
“所以我才討厭推銷員——他們都真心相信自己扯的謊。你明明知道,就算是最聰明的老鼠,進化一百萬年,頂多也只能給人類當當得力的仆從。他們說不定可以送個信,干點兒手工活之類。要說他們會變成威脅——”他搖搖頭,“你的捕籠,一個賣多少錢?”
“十美元,銀幣。不接受加州私幣。哈迪先生年紀大了。你知道,老年人都一樣,覺得私幣算不上真錢。”說罷,斯圖爾特哈哈大笑。
“我給你講件事。有一回,我親眼看到一只老鼠的英勇行為。”老兵剛開口,就被斯圖爾特打斷。
“我保留自己的看法,”斯圖爾特說,“你說服不了我。”此后,兩人均沉默下來。斯圖爾特觀賞著四周海灣的景色,老兵自顧自地劃槳。天氣晴好,二人一沉一浮,朝舊金山靠近。斯圖爾特心中惦記著電子元件。如果能買到,他就要把這些元件帶回哈迪先生的工廠去。工廠位于圣保羅大街,旁邊是一片廢墟。戰前,這片廢墟是加州大學最西面的樓房。
“這是什么煙卷?”老兵忽然問道。
“這個嗎?”斯特爾特看看抽剩的煙蒂。他正想把煙蒂掐滅,塞回口袋里的金屬盒子。盒子里已經裝滿了煙蒂。只要把這些煙蒂撕開,把里面的煙絲重新包裝,就又是一支新煙卷。伯克萊南部有個專做這種重包卷煙生意的人,叫湯姆·格蘭迪。“這個嘛。”他說,“是從馬林郡進口來的,叫做豪華金牌卷煙,制作人是……”他故意停了停,以制造期待效果,“我覺得沒必要告訴你。”
“是安德魯·吉爾。”老兵接著說,“我說,我想問你買一整支。我付你一毛錢。”
“這些卷煙每支要五毛錢。”斯圖爾特說,“因為得從尼卡斯歐以外的某地出發,一路繞過黑點、希爾斯點,再走盧卡斯山谷,才能進來。”
“我抽過一支安德魯·吉爾特質豪華金牌卷煙。”老兵說,“那支煙是從某個上渡船的人口袋里掉出來的,掉進了海里。我把這支煙撈了上來,然后烘干。”
突然,斯圖爾特把煙蒂遞給了老兵。
“我的上帝。”老兵不敢直視斯圖爾特,飛快地劃著槳,嘴唇蠕動,眼皮子不停地眨。
“我還有呢。”斯圖爾特說。
“您有的不止這一點。”老兵說,“您還有真正的人性,先生。如今,這東西才是稀罕物,非常稀罕。”
斯圖爾特點點頭,知道老兵說的是真心話。
凱勒家的小姑娘躺在檢查臺上,渾身顫抖。斯多克斯蒂爾大夫一邊給她細瘦蒼白的小身子做檢查,一邊想起了多年前在電視里看到的笑話。那時候,戰爭還遠遠沒有發生。電視里,有個西班牙腹語者,裝作跟一只剛剛下了蛋的母雞對話。
“我兒子。”母雞說。自然,母雞指的是這只蛋。
“你確定?”腹語者問道,“不會是女兒嗎?”
這時候,母雞作出一副有尊嚴的派頭,鄭重回答:“我可是內行。”
斯多克斯蒂爾大夫看著檢查臺上的孩子,心想,這孩子是邦妮·凱勒的女兒沒錯,不過可不是喬治·凱勒的女兒。這一點,我能確定……因為我也是內行。七年前,邦妮·凱勒到底跟誰有了婚外情?懷上這孩子的日子,跟開戰的日子相距很近。但肯定不是炸彈落下之前懷上的,這一點確鑿無疑。他琢磨著,說不定,就是在炸彈落下的這一天。那一天,炸彈落下,面臨末日,邦妮匆忙逃出,跟某個從沒見過的男人——甚至是見到的第一個男人——來了一次短暫瘋狂的性愛……結果就有了這孩子。
孩子對他微笑,他也對孩子微笑。從表面上看,艾迪·凱勒很正常,不像是畸形的孩子。該死的,他多想有臺X光機,好看看——
他大聲道:“再給我講講你弟弟的事。”
“嗯。”艾迪·凱勒用輕柔細弱的聲音回答,“我常跟弟弟說話。有時候,他會跟我說幾句,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睡覺。他總是睡覺。”
“他現在也在睡覺嗎?”
孩子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回答:“沒。”
斯多克斯蒂爾大夫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指給我看看,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孩子指指自己的左下腹。靠近闌尾,大夫想,就是這地方痛。因為孩子肚子痛,邦妮和喬治才把她送到醫院來。他們倆都知道這個弟弟的存在,可他們覺得這不過是女兒的想象,是她幻想中的玩伴,用來排遣寂寞。后來,女兒的肚子疼起來,夫婦倆才開始擔心。斯多克斯蒂爾大夫接診后,一開始也以為這個弟弟是小姑娘的幻想。家庭情況表上,這家人沒有兒子,可艾迪卻一直說有。她告訴醫生,弟弟叫比爾,跟她一樣大,是同一時刻從媽媽肚子里生出來的——理所當然。
“為什么理所當然?”大夫一邊問,一邊檢查。他已經把孩子的父母打發到隔壁房間等候。因為,孩子在父母前面,顯然不愿多開口。
艾迪用一貫的莊重平靜的口吻回答:“因為他是我的雙胞胎弟弟呀!要不然,怎么可能在我身體里?”就像西班牙腹語者的母雞一樣,她說話的模樣也信心十足,不容置疑。她,也是內行。
戰爭發生后,七年來,斯多克斯蒂爾大夫接診過幾百個變異人。這些人的變異千奇百怪。如今,世間常會冒出各種變異,對待變異人的世風也越來越寬容(當然,除了寬容,世上的風中還多了不少煙塵蔽日)。現在,又有了在腹股溝位置住著自己弟弟的小姑娘。艾迪說,七年來,比爾·凱勒一直住在自己肚子里。大夫聽著她的述說,相信她說的是實話。因為,她不是頭一個此類病例。要是有臺X光機多好,就能看見她肚子里那團皺縮的小小肉塊。肉塊大概只有小兔子那么大,用手能摸到輪廓。大夫摸著小姑娘的體側,沿著囊腫似的堅硬肉塊輪廓仔細檢查。那東西的頭部在正常位置,身體的其余部分,包括四肢,都縮在腹腔里。等到小姑娘去世那天,人們切開她的肚子做尸檢,就能發現一具縮成一團的小小男性軀體,說不定長著白胡子,雙眼盲瞽……那就是她的弟弟,仍然只有小兔子那么大。
比爾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不過,時不時,他跟他姐姐也會交談。比爾會說些什么?他會知道些什么?
對于這個問題,艾迪的回答是:“嗯,他知道的不多。他看不見,但是他會思考。我會把周圍發生的事情講給他聽,這樣他也能知道了。”
“他喜歡什么?”斯多克斯蒂爾問道。
艾迪想了想,回答:“他,嗯,喜歡聽我描述食物。”
“食物!”斯多克斯蒂爾十分驚訝。
“對。你知道,他不吃東西。他喜歡讓我一遍遍描述自己晚飯吃了什么。因為,過一會兒,他也能嘗到同樣的東西……反正我覺得他應該能。他總得吃,才能活下去呀,對吧?”
“對。”斯多克斯蒂爾贊同。
“他特別喜歡我吃下去的蘋果和橙子。還有——他喜歡聽故事。他喜歡聽其他地方的事,特別是紐約那種遙遠地方的故事。哪天,我想帶他去紐約看看,好讓他知道紐約到底什么樣。我是說,我能看看紐約到底什么樣,然后講給他聽。”
“你可真體貼。”斯多克斯蒂爾很感動。不過,對這小姑娘來說,這很平常——她一直是這么活過來的,從沒體驗過其他生存方式。
“我害怕,”小姑娘突然說,“哪天他會死掉。”
“我覺得他不會,”斯多克斯蒂爾說,“倒是哪天他會長大,更有可能。要是他長大了,可就成了問題,你的身體會容不下他的。”
“那,他會不會生出來呢?”艾迪用又大又黑的眼睛望著大夫。
“不會。”斯多克斯蒂爾回答,“他的位置沒法自然出生,只能動手術,把他拿掉。可是,一旦拿出來,他就活不下去。他只能保持現在的模樣,在你身體里,才能活下去。”就像寄生蟲。不過,這話他沒說出口。“等到哪天真出現這問題,我們再考慮吧。”
艾迪說:“我很喜歡有個弟弟。有他在,我就不會寂寞。哪怕他在睡覺,我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知道他就在我身體里。那感覺就像懷著個寶寶。雖然我不能用嬰兒推車推著他到處走,也沒法給他穿衣服,但我能跟他說話。跟他說話可好玩了。比如,我會告訴他米爾德里德的故事。”
“米爾德里德?”大夫莫名其妙。
“你知道的。”見大夫一頭霧水,孩子笑了,“就是那個總是回到菲利普身邊,然后毀掉他的生活的女人。我們每天晚上都聽。是衛星廣播。”
“哦,那個啊。”小姑娘說的是一部毛姆[42]的小說。每天晚上,按既定軌道日日運行的衛星都會經過他們的頭頂。一個名叫沃爾特·丹澤菲爾德的DJ,會在衛星里念這部小說。斯多克斯蒂爾大夫心想:這個寄生蟲似的生物,住在小姑娘的身體里,身處恒定不變的濕度和黑暗中,依靠小姑娘的血液養活。這個生物,居然會以某種無法揣測的方式,傾聽小姑娘為他轉述某一部文學名著,可真讓人起雞皮疙瘩……如此看來,比爾·凱勒也算是我們社會的一份子,也以某種古怪難言的方式存在……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對這故事有何感想。他會因小說而遐想——遐想我們的生活嗎?他會夢見我們嗎?
斯多克斯蒂爾大夫彎下腰,吻了小姑娘的額頭。“好了,”他說,“你去吧,我要跟你的爸爸媽媽聊一會兒。候診室里有幾本真正的戰前舊雜志,你可以翻翻。”
大夫拉開門。在隔壁等候的喬治和邦妮·凱勒馬上站了起來,一臉緊張。
“進來吧。”斯多克斯蒂爾對他們說。兩人進門后,大夫關上門。他已經做了決定,不告訴他們女兒身體情況的真相……他們還有個兒子這件事,還是不說的好。
斯圖爾特·麥肯基從加州半島歸來,回到了東海灣。到碼頭后,他發現有人——肯定是住在碼頭底下的那幫退伍老兵——殺害了他的馬“威爾士王子愛德華”,還把它吃了。整匹馬只剩下了骨架、頭骨和腿骨,成了一堆沒用的東西。他用不上,誰都用不上。他在馬骨架旁邊呆立著,心想,這趟遠門,耗費真不少。而且,他到舊金山的時候,已經太遲了——那個農民已經以一分錢一件的價格賣掉了蘇聯導彈上所有的電子元件。
當然,哈迪先生還會給他一匹馬。可是,他喜歡愛德華。殺馬吃肉是不對的。因為,馬匹很有用。在許多方面,都少不了馬匹出力。現在,出產的木料大部分都被以木材為燃料的車輛,以及住在地下室的人們冬季取暖消耗殆盡。所以,馬匹成了交通運輸的主要工具。同時,重建工作也需要馬——沒了電,馬匹就成了主要的動力。那幫殺掉“威爾士王子愛德華”吃肉的蠢蛋,讓斯圖爾特氣得發瘋。這是赤裸裸的野蠻人行為,他在心里說,是大家的噩夢。光天化日之下,在市中心,奧克蘭鬧市區,居然出現了如此目無法紀的行為,簡直就像那幫亞洲人一樣。
斯圖爾特只得步行,慢慢走向圣保羅大街。太陽漸漸西沉。“緊急事態”后,沒有了遮天的高樓,日落的景象一覽無余,余暉鋪滿天際,十分壯觀。不過,畢竟已經過了七年,人們早已習以為常,斯圖爾特連看也沒有多看一眼,自顧自想著心事。我是不是該換個行當?賣小獸捕籠算是能養活自己,但也沒有發展空間。在這行里,沒有升遷的位置。
失去了馬,他心情低落,垂著頭,看著腳下的人行道。人行道坑坑洼洼,一叢叢長滿了青草。他小心避開坑洞,慢慢行走。路邊有一堆亂石廢墟,從前是家工廠。廢墟的空地上有個洞,洞里有只動物,正用饑渴的眼神跟隨著他的腳步。他心一沉,估摸著是一種原本應該剝了皮、吊著后腿、掛在肉鋪里的動物。
廢墟,煙霧蒙蒙閃爍不定的蒼白天空,還有那雙盯著他的饑渴眼睛。那東西肯定在心里盤算,如果襲擊他,能不能得手,并且安然身退。他彎下腰,撿起一大塊水泥,朝洞穴扔了過去。洞穴鋪了厚厚一層無機物和有機物的混合體,兩種物質緊緊粘在一起。粘合物是某種白色的軟泥。那東西身邊多得是熔化的殘骸,它大概把殘骸改造成了能用的膠水。這東西還挺聰明,他想,可是再聰明也沒用。因為,我也進化了。我的腦袋比從前敏銳多了,盡管來吧,我隨時奉陪。所以,你趁早放棄吧。
雖說進化了,可我的處境沒比天殺的“緊急事態”前好多少。從前,我是賣電視機的;現在,我賣電子捕籠。有什么區別?兩個一樣糟糕。應該說,我的職業生涯退步了。今天一整天都浪費了。再過兩小時,天就黑了,他得回自己鋪著貓皮的地下室睡覺。地下室是哈迪先生替他租來的,房租每月一塊錢銀幣。當然,他可以點上燒脂肪的油燈,稍微看一會兒書——或者說,看一會兒殘本。他的書大部分都殘缺不全,缺少的部分不是被毀了,就是遺失了。如果不回家,他可以去哈迪先生和哈迪太太家待一會兒,收聽晚上的衛星廣播。
他確實該聽聽——前幾天,他還用西里奇蒙灘涂的無線電發射器,給主播丹澤菲爾德發了信息,點播《今晚好好快活一番》這首歌。這是首老歌,在他童年時代就開始流行。不過,他不確定丹澤菲爾德成摞的磁帶中有沒有這首歌。所以,很有可能,他會白等一場。
街上無人。他一邊獨自行走,一邊在心里哼著這首歌:
哦,我聽到了好消息,
今晚得好好快活一番;
哦,我聽到了好消息!
今晚得好好快活一番!
今晚我要當個高富帥,
把我的寶貝緊緊摟在懷……
唱起這首老歌,他眼中溢出淚水。這是屬于過去的歌,屬于從前的世界。這一切再也回不來了,他心想,我們現在的世界,只有會用鼻子吹長笛的老鼠。不,就連這老鼠也不在了。它被壓死了。
我打賭,就算過一百萬年,這老鼠也吹不出這首歌。這首歌是真正的圣曲,屬于過去的圣曲,聰明的變異動物和變異人都沒法理解。
過去的世界,只屬于我們,真正的人類。
想著想著,他已不知不覺來到圣保羅大街。這兒零零落落開著不少商鋪,都是雜貨鋪子,從衣架到干草,什么都賣。其中一家掛著“哈迪穩態害蟲捕籠”的招牌,離這兒不遠。他朝這家店走去。
聽到他進門,哈迪先生從店鋪后面的工作臺上抬起頭。工作臺用弧光燈照明,臺子上到處堆著從北加州各地收集來的電子元件,其中很多來自利佛摩的廢墟。哈迪先生在州政府里有關系,所以得到準許,可以在限制區挖掘。
戰前,迪恩·哈迪曾是一家調頻廣播站的工程師。他年事已高,身材纖瘦,說話輕柔,到現在還穿著毛衣,打著領帶——現在,領帶已經是稀罕物了。
“他們吃掉了我的馬。”斯圖爾特在哈迪對面坐下。
聞言,老板娘艾拉·哈迪立即從里間現身。里間是生活區,她正在做晚飯。“你把它獨個兒留下了?”
“嗯。”他承認,“我以為在奧克蘭市公共渡口碼頭,會很安全。那兒有警察,他——”
“這種事哪兒都有。”哈迪聲音疲倦,“那些兔崽子。碼頭底下總住著幾百個退伍老兵,真該往碼頭里扔一顆氰化物炸彈。汽車呢?你肯定只能把車留在那兒了吧?”
“對不起。”斯圖爾特道歉。
“別往心里去。”哈迪說,“馬么,我們奧林達那兒的店里還有。火箭上的元件買到了嗎?”
“運氣不好,”斯圖爾特說,“等我趕到的時候,元件都賣光了。我只找到了這些。”他舉起一把晶體管,“農民沒注意到這些東西。我白白撿了回來。不過,不知道能不能用。”他把這些放到工作臺上。“去了一整天,收獲太少了。”他的心情無比低落。
艾拉·哈迪一言不發,轉身回到廚房,放下簾子。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哈迪關上燈,摘下眼鏡。
“不知道。”斯圖爾特說,“我心里難受,說不清楚。”他在店里來回踱步,“在海灣另一頭,我親眼看到了那東西。從前我聽說過,可一直不相信。那是一只會飛的動物,像蝙蝠,卻不是蝙蝠,更像黃鼠狼,又瘦又長,還長了個大腦袋。人們管這種動物叫‘湯姆’,因為它們總愛在空中滑翔,然后停到窗戶前面,透過窗戶朝里看,就像是俗話說的‘愛偷窺的湯姆’[43]。”
哈迪回答:“那是松鼠。”他朝后一靠,貼著椅背,松開領帶,“這種動物是從金門公園的松鼠進化來的。我曾經想馴化它們……它們很有用——理論上很有用——可以當信差。它們會飛,或者說滑翔,可以飛上整整一英里。可是,這些動物太兇猛。抓過一只訓練失敗后,我就放棄了這念頭。”他舉起右手,“瞧這傷疤,拇指上這個,就是湯姆咬的。”
“人家告訴我,這種動物味道很好,像是從前的雞肉。舊金山鬧市區有很多小攤子,專賣這種肉。賣肉的是些老婦人,現做現賣,一個賣兩毛五分,又熱又新鮮。”
“別吃。”哈迪說,“很多都是有毒的。肯定跟它們吃的東西有關。”
“哈迪,”斯圖爾特突然說,“我想出城去,到鄉下看看。”
老板望著他。
“這兒太野蠻了。”斯圖爾特又補了一句,“你在鄉下賣不賣捕籠?”
“不賣。”哈迪說,“害蟲都住在城市的廢墟里,這你知道。斯圖爾特,你是個剪羊毛的,可鄉下沒有油水。你要是去了鄉下,肯定會懷念城里的消息靈通。鄉下什么新鮮事都沒有。那里的人只會種種地,聽聽衛星廣播。”
“我想帶一批捕籠到納帕和索諾瑪去賣。”斯圖爾特堅持,“也許,我可以用捕籠換葡萄酒。我聽說,那邊還有人種葡萄,就跟從前一樣。”
“可是,葡萄的味道已經變了。”哈迪說,“因為土地變化了。”他搖搖頭,“味道糟透了,很惡心。”
“可人家還是愿意喝。”斯圖爾特說,“我見過有人把酒拉到城里來賣,用的是老舊的以木材為燃料的卡車。”
“現在,能弄到什么,人們就喝什么。”哈迪揚起頭,若有所思,“你知道誰有酒?我是說真正的酒,你簡直嘗不出區別,分不清是剛挖出來的戰前酒,還是現釀的新酒。”
“反正灣區沒有。”
“有的。就是那個卷煙專家。哦,他賣得不多。我曾經見過一瓶——是750毫升裝的白蘭地。我還有幸嘗了一小杯。”哈迪朝斯圖爾特狡黠地一笑,嘴角一扯,“那味道,你肯定喜歡。”
“那種酒,他賣多少錢?”
“不管多少,反正你付不起。”
不知道安德魯·吉爾這人長什么樣,大概是個大塊頭,蓄著大胡子,穿著背心,帶著根銀頭手杖到處走。總之,是個毛發濃密的巨人,戴著進口的單片眼鏡——我都能畫出他的形象。
看見斯圖爾特臉上的表情,哈迪俯過身,悄悄說:“我再告訴你件事,他還賣姑娘的照片,就是那種擺出藝術姿態的照片——你懂的。”
“哎呦,基督呀!”斯圖爾特的想象力頓時受到極大刺激,都有些受不住了,“我不信。”
“上帝作證,是真的。真正的戰前姑娘照片日歷,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當然,這些日歷值一大筆。我聽說,光是一本1963年的《花花公子》日歷,轉手價就是一千塊銀幣。”這會兒,哈迪的神情凝重起來,眼神越過斯圖爾特,望著虛空,仿佛在認真思考。
“炸彈落下的時候,”斯圖爾特說,“我還在一家現代電視機銷售維修公司工作。公司一樓的維修車間里,有一大堆姑娘日歷。不過,這些肯定都被燒掉了。”至少,他一直這么認為,“如果,有人在廢墟里四處搜尋,正好挖到了一間存滿姑娘日歷的倉庫——你能想象嗎?”他腦子飛轉,“他能賺多少錢?好幾百萬!他能用這些換房子,能買下整整一個郡!”
“對。”哈迪點點頭。
“他這輩子就吃喝不愁了。現在,在東方國家,特別是東京,還在做姑娘日歷。可是,那些日歷沒人喜歡。”
“我見過新做的日歷。”哈迪贊同,“太粗糙。老日歷的制作方法已經漸漸失傳,被人遺忘了。這是一種絕跡了的藝術——也許是永久性的。”
“我看,部分原因是,現在的姑娘們已經不像從前了。”斯圖爾特說,“現在人人都骨瘦如柴,沒了牙齒。大部分姑娘身上都有被輻射灼傷的痕跡,又瘦,又沒牙,還有傷痕——這樣子,能拍出什么好日歷來?”
哈迪一臉精明地回答;“據我所知,好姑娘還是有,只是不知道在哪兒。也許在瑞典,或者挪威,或者某個偏僻的角落,比如所羅門群島。這是坐遠洋航船來這兒的人說的,所以我信。不過,美國肯定沒有,歐洲、俄國、中國……凡是被轟炸過的地方都沒有,這一點我同意。”
“我們能不能找到這些姑娘,”斯圖爾特問道,“然后做日歷生意?”
哈迪思忖片刻,回答:“沒有膠卷,也沒有沖洗膠卷的化學藥品。而且,大部分高性能照相機要么被毀,要么找不到了。就算拍了日歷,也不可能大量印刷。就算能印……”
“可是,要是能找到這么個姑娘,身上沒傷痕,嘴里一副好牙齒,就像戰前的姑娘那樣——”
“那么,毫無疑問,”哈迪回答,“肯定是門好生意。這事我想過很多次了。”他轉臉面對斯圖爾特,若有所思,“就像縫紉機針,你可以隨便開價,要什么就有什么。”
斯圖爾特做了個手勢,站起來,在店里來回踱步,“聽著,我心里有個大計劃,不想再在推銷這行混日子了——我受夠了。我賣過鋁壺,賣過平底鍋,賣過百科全書,賣過電視機,現在賣害蟲捕籠。捕籠很好,也有市場,可我總覺得自己應該干些更大的事——我這么說,希望你別介意。我只想成長,非得成長不可。要么成長,要么落伍,中途夭折。戰爭讓我倒退了好些年;大家都倒退了好些年。我現在的境況跟十年前差不多。對我來說,這遠遠不夠。”
哈迪搔了搔鼻子,咕噥道:“你有什么計劃?”
“說不定,我可以找顆變異土豆,用它喂飽全世界人的肚子。”
“就一顆土豆?”
“我是說,一種土豆。說不定,我能像路德·伯班克一樣,變成個植物培育者。在鄉下,肯定有幾百萬種變異植物,就像城市里有變異動物和變異人一樣。”
哈迪說:“說不定,你能找到智慧豆類植物呢。”
“我沒開玩笑。”斯圖爾特小聲回答。
兩人面面相覷,誰都沒說話。
“制作穩態害蟲捕籠,”最后,哈迪終于開口,“也是對人類的貢獻——捕籠可以對付變異的貓、狗、老鼠、松鼠,為人類除害。我覺得,你今天的想法有些幼稚,也許是因為到舊金山南部去的時候,你的馬被人吃掉的緣故……”
話沒說完,艾拉·哈迪走進來宣布,“晚飯做好了,我希望大家趁熱吃。今晚吃烤鱈魚頭和米飯。鱈魚頭是我從東海岸高速公路買來的,排了整整三個小時的隊。”
兩位男士站起身。“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吃?”哈迪問道。想起烤鱈魚頭的味道,斯圖爾特的嘴里流出了口水,沒法拒絕,便點了點頭,跟著哈迪太太進了廚房。
每當衛星廣播中斷,西馬林郡的海豹肢癥畸形兒、維修工霍皮·哈靈頓都會模仿沃爾特·丹澤菲爾德的聲音,以娛樂西馬林郡的群眾。大家都知道,丹澤菲爾德有病在身,時常中斷廣播。今晚,正當霍皮照常模仿丹澤菲爾德時,一抬頭,發現凱勒一家來了。凱勒夫婦,還有他們的小女兒,走進了弗羅斯特斯大廳,在后排找了座位坐下。霍皮心想,來得正好,觀眾越多越好。可是,沒多久,他就緊張起來——凱勒小姑娘緊緊盯著他,上下打量。她的眼神中有些說不出的東西,讓他不舒服。他停了下來,大廳里一片安靜。
“繼續呀,霍皮。”卡斯·斯通叫道。
“學學酷艾德,”塔爾曼太太叫道,“唱唱那個,就是酷艾德雙胞胎唱的那支小曲。”
“‘酷艾德,酷艾德,等不及了’。”霍皮唱起來。沒唱幾句,他又停了下來。“我想,今晚就到此為止吧。”他說。
大廳里又靜了下來。
“我弟弟說,”凱勒小姑娘大聲說,“丹澤菲爾德就在這兒,在這兒的某個角落。”
霍皮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他興奮起來。
“他已經讀完了嗎?”艾迪·凱勒問道,“還是他病得太重,沒法念書了?”
“沒,今晚他照常念書來著。”厄爾·科爾維格說,“不過我們沒聽。我們聽老沃爾特念書已經聽煩了,想聽聽霍皮,看他表演。今晚他可表演了不少滑稽戲,是不是,霍皮?”
“給小姑娘看看,你是怎么遠距離移動硬幣的。”菊恩·勞伯說,“我想她會喜歡的。”
“對對,再表演一次。”藥劑師在座位上叫道,“那把戲好玩。我敢肯定,大家都想再看一次。”他興奮得忘乎所以,站了起來,完全忘了身后還有觀眾。
“我弟弟想聽沃爾特念小說。”艾迪·凱勒靜靜回答,“他就是為了聽小說才來的。”
“別說話!”小姑娘的媽媽邦妮訓斥道。
弟弟?霍皮想,可她沒有兄弟呀。他大聲笑了起來,觀眾中也有幾個跟著微笑。“你弟弟?”說著,霍皮駕著移動裝置來到小姑娘身邊,“我也能念書呀。我可以模仿菲利普、米爾德里德,還有書里所有的人物。我還能模仿丹澤菲爾德的聲音。有時候,我真能變成丹澤菲爾德。今晚,我就變成了丹澤菲爾德。所以,你弟弟才說丹澤菲爾德就在這里。那就是我。”他扭頭望著觀眾,“對不對,各位?丹澤菲爾德就是我。”
“沒錯,霍皮。”奧瑞恩·斯特勞德附和,大家紛紛點頭。
“你沒有弟弟,艾迪。”霍皮對小姑娘說,“既然你沒有弟弟,你為什么要瞎編說,你弟弟想聽小說呢?”他哈哈大笑,笑個不停,“我能見見你弟弟嗎?我能跟他說話嗎?讓我聽聽他的聲音——然后我就模仿他。”
“哎喲,這可厲害了。”卡斯·斯通呵呵笑了。
“真想聽聽呢!”厄爾·科爾維格說。
“只要他開口,”霍皮說,“我就能模仿。”他坐在移動裝置當中,等著小姑娘回答。“我等著呢。”
“夠了。”邦妮·凱勒說,“別來煩我女兒。”因為憤怒,她的雙頰通紅。
“彎下腰。”艾迪對霍皮說,“靠近我。他會跟你說話。”小姑娘跟媽媽一樣,一臉嚴肅。
霍皮彎下腰,靠近艾迪,腦袋故意滑稽地歪在一邊。
有個聲音在他腦中響起,仿佛他的內心世界在發聲:“你是怎么修好換唱片機的?你到底是怎么修的?”
霍皮尖叫起來。
所有的觀眾都盯著他,臉色煞白。大家都站了起來,全身僵硬。
“我聽到了吉姆·弗格森的聲音。”霍皮說,“我曾經替他干過活。他已經死了。”
小姑娘平靜地注視著他,“你還想多聽聽我弟弟的聲音嗎?比爾,再說點兒什么,他還想聽。”
于是,霍皮內心世界又響了聲音:“看起來,你是把它治好了。你沒有替換損壞的彈簧,而是……”
霍皮發瘋似地駕著移動裝置逃開,沿著過道逃到大廳另一邊,遠遠離開凱勒小姑娘,這才坐下來呼呼喘氣。他的心臟怦怦直跳,緊緊盯著她。小姑娘平靜地迎著他的視線。
“他嚇到你了嗎?”小姑娘咧嘴笑著問道。她的笑容空洞冰冷,“你嘲笑我戲弄我,他就替我報復。你把他惹火了,所以他才這么做。”
喬治·凱勒來到霍皮身邊,問道:“怎么了,霍皮?”
“沒什么。”他迅速回答,“我們還是聽聽小說廣播吧。”霍皮延長手部伸縮裝置,扭響了廣播的音量。
霍皮心想,你跟你弟弟,你們想聽什么就聽什么吧。丹澤菲爾德也好,什么都好。你在她身體里頭到底多久了?只有七年嗎?我總覺得你從古到今一直都在。
假如說——假如說,你從古到今一直都在,你肯定是個老得可怕、蒼白皺縮的東西。就是這東西跟我說了話。某個小小的、堅硬的、漂浮的東西,嘴唇長得要命,上面長著毛茸茸的胡子,一束一束垂下來,又細又干。我打賭,剛才說話的肯定是弗格森。太像了。他就在里面,在那孩子身體里。他能出來嗎?
艾迪·凱勒對弟弟說:“你剛才做了什么,把他嚇成那個樣子?他真是嚇壞了。”
體內熟悉的聲音回答:“剛才,我變成了他很久之前的熟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艾迪覺得很好玩,又問:“你要不要再嚇嚇他?”
“只要他弄得我不高興,”比爾回答,“我就再嚇唬他。我的辦法還多的是呢!”
“你怎么認識那個死人的?”
“哦,”比爾說,“因為——你知道的呀,我自己也是死人嘛。”他在她肚腹深處咯咯地笑起來。她感覺到他在顫抖。
“不。”艾迪反駁,“你沒死,你跟我一樣活得好好的。別這么說,這么說不對。”她被他的話嚇到了。
比爾說;“我只是假裝一下,對不起。我真希望能看看他的臉……他臉色怎么樣?”
“糟透了。”艾迪回答,“臉都往里縮了,就像青蛙一樣。”
“我真希望能出來看看。”比爾哀嘆,“我真希望我能跟其他人一樣,從肚子里生出來。過些時候,我會不會出生?”
“斯多克斯蒂爾大夫說不會。”
“說不定,我可以逼斯多克斯蒂爾大夫放我出來。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
“不對。”她說,“你在撒謊。你除了睡覺之外,就只會跟死人交談。再有,就是做做剛才那種模仿表演。這些不算什么本事。”
體內的聲音沒有回答。
“要是你做了壞事,”艾迪繼續道,“我就吞點壞東西到肚子里,殺掉你。所以,你最好乖一點。”
她越來越害怕肚子里的弟弟。剛才那些話,不過是說給她自己聽的,給自己壯膽。她想,也許,你還是死掉的好。不過,要是你死了,我還是得肚子里裝著你四處走,而且——會很不好過。我不喜歡那樣。
她打了個哆嗦。
“別擔心。”比爾突然開口,“我懂的東西多著呢,能照顧自己,還能保護你。有我在,你應該高興才對。我能看到所有的死人。我剛才模仿的,就是其中一個。死人真多,幾萬億幾萬億的死人,每個都不一樣。我睡覺的時候,能聽到他們低聲說話。他們就在周圍。”
“周圍哪里?”她問道。
“我們腳下。”比爾說,“泥土里面。”
“瞎說。”艾迪斥道。
“是真的。等我們死了,也會去那里面。媽咪,爹地,大家都會去。你等著瞧好了。”
“我不想瞧。”艾迪回答,“請別再說這種事啦!我想聽小說。”
安德魯·吉爾正在卷煙卷。他一抬頭,看到了霍皮·哈靈頓(他不喜歡這人)帶著一個陌生人進了自己的工廠。吉爾坐立不安,放下卷煙紙,站起身。他身后有一條長椅,上面坐著其他卷煙工,都在工作。這些都是他的雇員。
他一共雇了八個人——這還僅僅只是卷煙部的員工數量。蒸餾釀酒部(就是出產白蘭地的部門),還雇了十二個。他的工廠是西馬林郡最大的商業公司,產品遍及整個加州北部。他的卷煙甚至賣到了東海岸,并且享有盛譽。
“怎么了?”他問霍皮。他來到“海豹兒”的小車前,擋住他的去路。
霍皮結結巴巴地開口:“這——這個人,從奧克蘭來,來見你,吉爾先生。他說,他是個大生意人。對不對?”“海豹兒”轉向身邊的陌生人,“您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斯圖爾特先生?”
陌生人伸出手,“我是加州伯克萊市哈迪穩態害蟲捕籠公司的代表。我來這兒,是想為您提供一個了不起的建議。這個建議能在六個月內,讓您的利潤翻兩倍。”他的眼睛閃爍著光彩。
吉爾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哈哈大笑。“是這樣啊!”他點點頭,“真有意思。您是——?”他朝“海豹兒”投去疑問的一瞥。
“斯圖爾特·麥肯基先——先生。”“海豹兒”結結巴巴回答,“戰前我就認識他。戰后這幾年,我們一直沒見過面。現在,他跟我一樣,都移居到這兒來了。”
“我的老板哈迪先生,”斯圖爾特·麥肯基繼續道,“準許我向您詳細描述一種全自動卷煙機的設計。據我們哈迪穩態公司所知,您公司的煙卷都是用老辦法,由手工制作。”他指指長椅上的卷煙工,“這種辦法已經落后了一個世紀,吉爾先生。您的特制豪華金牌卷煙質量如此之高——”
“所以我打算一直維持這種高質量。”吉爾平靜地打斷他的話。
斯圖爾特·麥肯基繼續道:“我們的自動電子裝置絕對不會為了產量,犧牲卷煙的質量。相反——”
“等等,”吉爾說,“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瞄了一眼“海豹兒”。“海豹兒”的小車就停在旁邊,仔細聽他們說話。見吉爾看他,“海豹兒”臉紅了,立刻駕著移動裝置離開,同時沉著臉說:“我走了,反正我也沒興趣。再見。”說罷,他從敞開的門出去,回到大街上。剩下的兩人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這就是我們的修理工,”吉爾說,“他能修好——或者說治好——所有損壞的東西。霍皮·哈靈頓,沒有手的人類修理工。”
麥肯基走了幾步,看看工廠四周,還有工作的員工。“您這兒真不錯,吉爾。我希望您知道,我非常欽佩您的產品。您的產品是第一流的。”
聽著他的話,吉爾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七年不曾聽人用這種語氣說話了。很難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有人會這么說話。這個世界變化太大。可是,在這兒,在這個名叫麥肯基的男人身上,竟仍然留有過去的東西,絲毫未變。吉爾心中升起愉悅之情。這位推銷員的說辭,讓他想起了過去的好時光,對眼前這個男人的好感油然而生。
“謝謝你。”他真心誠意地道謝。也許,這世界總算開始一點點地恢復舊時的模樣。舊時的禮儀、習俗、渴望——這些隨著舊世界一同逝去的東西,正在慢慢復原,讓世界恢復成原來的面目。
“來杯咖啡怎么樣?”吉爾說,“我可以休息十分鐘,聽你講講你的全自動機器。”
“真正的咖啡?”麥肯基愉快樂天的面具一時消失,臉上露出赤裸裸的渴望,張大嘴巴望著吉爾。
“抱歉。”吉爾回答,“是替代品。不過品質還不壞,我想你會喜歡。比城里那些所謂的‘咖啡攤’里賣的咖啡好多了。”說著,他轉身去拿水壺。
“能來您這兒,”麥肯基說,“是我長久以來的夢想。我花了一周時間來準備這次旅行。不過,早在我抽第一支特制豪華金牌卷煙的時候,我就琢磨著要來您這兒看看了。您的卷煙是——”他思索著合適的詞,好清楚表達自己的心意,“是野蠻時代的文明孤島。”他的手插在衣袋里,在工廠中來回走動,“這兒的生活,似乎更加祥和。在城市里,要是你放著自己的馬不管——唉,前不久,我把自己的馬留下,獨自穿過海灣到對岸去。回來的時候,馬已經被人吃掉了。這種事情,會讓人惡心反感,不愿住在城里,寧可到別處去。”
“我知道城里的情況。”吉爾點點頭,“無家可歸的赤貧人員太多,所以生活殘酷。”
“我真的很喜歡那匹馬。”斯圖爾特·麥肯基一臉憂傷。
“哎,”吉爾說,“在鄉下,你時時刻刻都得面對動物的死亡。炸彈落下的時候,這兒幾千幾萬頭動物都受了嚴重的傷,牛啊,羊啊……不過,當然了,總比你來的那地方好。在城里,成千上萬死去的可是人命……從‘緊急事態’那天開始,你見到的受苦的人肯定不少。”
麥肯基點點頭,“受苦的人不少,四處狩獵的人也不少。動物和人類都變異了,變成畸形,就像我的老朋友霍皮·哈靈頓那樣。不過,霍皮的畸形倒不是戰爭的結果。戰前,在現代電視銷售維修公司,就是我跟霍皮工作的地方,我們老是開玩笑說,霍皮是被藥物——就是那種撒多利胺鎮靜劑——給害的。”
“你們公司制造哪種害蟲捕籠?”吉爾問道。
“不是被動型的捕籠,而是穩態捕籠——就是說,會自動察覺害蟲并抓捕。比如,它會跟著老鼠啊,貓啊,狗啊,下到四通八達的地下洞穴網去。伯克萊和奧克蘭地下,現在全是這種洞穴網。在那兒,它會一只接一只地追捕害蟲,然后殺掉,直到自己的電力用完為止。或者,偶爾也會有一只聰明的害蟲,有能耐把這種捕籠毀掉。確實有幾只聰明的老鼠,能把哈迪穩態害蟲捕籠弄殘。不過這樣的老鼠不多。”
“真厲害。”吉爾喃喃道。
“話說回來,我們提到的自動卷煙機器——”
“我的朋友,”吉爾打斷他的話,“我喜歡你,可是——有個問題。我沒錢買你的機器,也沒東西可以跟你換。而且呢,我也沒打算接納合伙人,共同經營這門生意。所以呢,沒辦法,”他微微一笑,“我只能像現在這樣單干啦!”
“等等,”麥肯基馬上說,“辦法肯定有。說不定,我們可以租給你一臺哈迪卷煙機,租金為一定數量的卷煙——當然是您的特制豪華金牌卷煙,每周收一次,持續一定的時間。”他的臉活力四射,“比如,哈迪公司可以成為您卷煙的唯一一家授權經銷商,作為您在各地的代理,為您在加州南北都開拓出系統的分銷渠道。您看怎么樣?”
“我得承認,我有興趣。經銷向來不是我的專長……我時不時就會思考這個問題,想了有幾年了。我在想,要不要找個機構,專門負責這事——尤其是,我的工廠位于鄉村,分銷實在不便。我甚至想過,要不要把工廠搬回城市里去。可是城里小偷太多,財物破壞分子也太多。再說,我自己也不想去城里,這兒才是我的家。”
他沒提到邦妮·凱勒。她才是他留在西馬林郡的真正理由。他跟她的風流韻事幾年前就結束了,可他還愛著她,比從前更愛——他一直關注著她,看著她換了一個又一個男人,每個都不滿意。吉爾心中深信,有一天,她會回到他身邊。而且,邦妮也是他女兒的媽媽。他很清楚,艾迪·凱勒是他的孩子。
“既然你是城里來的,”他大聲說,“我想問問你……最近有沒有什么有意思的國內或國際新聞,大家都想聽的?我們有衛星廣播,可是,坦白說,我已經厭煩了那個喋喋不休的主播,厭煩了他放的音樂,還有沒完沒了的小說連播。”
兩人同時大笑。“我懂你的意思。”麥肯基啜了一口咖啡,點點頭,“嗯,我聽說,在底特律廢墟附近,有人在想辦法重新制造汽車。造汽車的材料是膠合板,不過,這種汽車燒的倒是煤油。”
“哪兒去找煤油啊。”吉爾說,“造這種汽車之前,最好先修好幾家煉油廠,再修好幾條主要道路。”
“哦,還有。今年,政府打算重開穿越落基山脈的四十號公路。這是戰后第一次。”
“這倒是大好消息。”吉爾說,“我還不知道呢!”
“還有,電話公司——”
“等等,”吉爾站起身,“想不想在咖啡里加點兒白蘭地?你有多久沒喝‘皇家咖啡’[44]啦?”
“好多年了。”斯圖爾特·麥肯基嘆道。
“這是吉爾五星白蘭地,我自己的產品,產自索諾瑪山谷。”他拿出個大肚子瓶,倒了一些到麥肯基的杯子里。
“我這兒還有個東西,你說不定會有興趣。”麥肯基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摸出一件東西。那東西扁扁平平,折成幾折。麥肯基把它一點一點打開攤平。吉爾看到,是一個信封。
是郵件。從紐約來的信。
“沒錯,”麥肯基說,“是我老板哈迪先生的信。從東海岸一路過來,只用了四周。負責郵遞的是夏安[45]政府,那些軍人。這封信,有一段路是用飛艇遞送,接下來用的是卡車,然后是馬,最后一段路是人工徒步。”
“老天爺。”說著,吉爾也給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些吉爾五星白蘭地。
比爾·凱勒聽到身邊有只小動物,可能是蝸牛蛞蝓之類,便立刻鉆了進去。
他立即發現自己被騙了,這東西沒有視力。他雖然出來了,可是既不能看,也不能聽,只能蠕動。
“讓我回去,”他驚惶地朝姐姐大叫,“瞧瞧你干的好事,你把我放錯地方了。”你是故意的,他一邊蠕動,一邊在心里說。他不斷朝前爬,四處找她。
要是能伸手就好了,他想。伸——朝上伸。可是,他沒有手也沒有腿,沒法伸展。現在我出來了,可我是什么呢?他一邊努力朝上,一邊問自己。
掛在那兒放光的東西,他們叫什么?就是天上發光的那個……沒有眼睛,我能看到嗎?不,他想,看不到。
他繼續往前爬,時不時盡力抬起身體,伸展到極限,然后縮回去,繼續爬。他現在出生了,來到外面,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卻只有爬。
天空中,沃爾特·丹澤菲爾德坐在衛星里,用手撐著腦袋休息。盡管他坐著一動沒動,衛星卻帶著他不斷移動。他體內的痛苦增強了,也發生了變化,把他整個兒吞噬,直到他腦中只剩下痛苦,別無其他。這種過程,他已經經歷過很多次。
我還能撐多久?他自問,我還能活多久?
沒有人回答。
艾迪·凱勒十分滿意,興奮得發抖。她看著那只蚯蚓慢慢爬過地面,十分確定,弟弟就在蚯蚓身體里。
因為現在,她的肚腹深處,住著這只蚯蚓的思維。她能聽到那單調的聲音,“嘭,嘭,嘭”,應和著蚯蚓單調無聊的生命過程。
“從我身體里出去,蟲子。”她咯咯笑著。這蟲子對自己的新環境,會作何感想?
說不定,跟比爾現在一樣,都嚇呆了。我得盯著它,盯著這條一扭一扭爬過地面的生物,免得他走丟。“比爾,”她彎腰對蚯蚓說,“你看起來真滑稽,又長又紅。你知道嗎?”接著,她想,我該把他放進另一個人類的身體里。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那樣一來,一切都正常了——我會有個真正的弟弟,他在外面,不在我的身體里,還能跟我一起玩。
可是,另一方面,她身體里會住進一個陌生人。那感覺可不好。
該找誰呢?她自問。找個同學?還是大人?找巴恩斯先生,我的老師,還是……
找霍皮·哈靈頓。反正他也害怕比爾。
“比爾,”她跪下去,捉起蚯蚓,放在掌中,“你等著,我有個主意。”她舉著蟲子,靠近自己的體側,靠近里頭有硬塊隆起的地方,“回里面來。反正你也不想當蟲子,當蟲子不好玩。”
弟弟的聲音再次傳來:“你——我恨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你居然把我放到一個沒有手,沒有腿,連眼睛也沒有的東西里面!我只能拖著身子到處爬!”
“我知道。”她身子前后晃動,掌中仍然捧著那條蚯蚓。蚯蚓已經沒用了。“聽著。你聽得見嗎?比爾,你想不想按我說的做?要不要我靠近霍皮·哈靈頓,讓你進他的身體?這樣,你就能有眼睛和耳朵,變成真正的活在外面的人啦!”
“我怕。”
“可我想。”艾迪仍然前仰后合,“就按我說的做吧,比爾。我們會給你一雙眼睛,還有耳朵——現在就去。”
比爾沒有回答。他的思緒已經離開了她,也離開了這個世界,進入了只有他能到達的地方。艾迪想,他準是去跟那些黏糊糊的骯臟死人聊天去了。那些死人空空洞洞,像屎一樣惡心,從來都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好玩。
你逃也沒用,比爾。我已經決定啦!
漆黑的夜里,艾迪·凱勒穿著睡袍和拖鞋,沿著小路,匆匆忙忙朝霍皮·哈靈頓所住的房子一路摸索而去。
“既然想干,就得快。”比爾在她肚腹深處大喊,“他知道我們的計劃——那些死人,他們跟我說了。他們說,我們處境危險。只要離得夠近,我就能模仿某個死人的聲音,嚇唬他。他害怕死人。因為,他覺得死人就像父親,很多很多個父親,還有……”
“安靜。”艾迪說,“我得好好想想。”一片漆黑中,她有點兒迷糊,摸不著方向,找不到穿過橡樹林的小路。這會兒,她停了下來,深深吸氣,借著頭頂月牙的蒼白微光,想弄明白究竟該走哪一邊。
應該走左邊,下山。她想,我必須小心,不能跌倒,否則,他會聽到動靜。他能聽到很遠地方傳來的聲音,幾乎什么都聽得見。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下走。
“我已經想好了該模仿誰,很不錯的點子。”比爾還在嘮叨,不肯閉嘴,“等靠近他,我就跟某個死人暫時交換——你會覺得不舒服,濕漉漉黏糊糊的——不過,只要幾分鐘。這樣,死人就能從你體內直接跟他交談。是不是很……”
“閉嘴。”艾迪急得要命——他們已經來到霍皮家上方,腳下能看到燈光。“拜托了,比爾,拜托。”
“可我得跟你解釋呀,”比爾說,“等我——”
他的話突然中斷。她肚腹中什么都沒有了。她空了。
“比爾。”她喚道。
他不在了。
蒼白的月光下,她眼前出現了從沒見過的東西。那東西上下浮動,升了起來,左右輕晃,淺色的毛發垂在身后,就像一條尾巴。那東西越升越高,跟她臉對著臉。它有一雙小小的無神的眼睛,一張裂縫似的嘴巴,除了圓圓的堅硬小腦袋之外,什么都沒有,就像一只籃球。它嘴里吱吱叫喚了一聲,隨即又顫動著向上升去,就像松了手的氣球。
她望著這東西,看著它越來越高,升到了樹頂上。他仿佛在水里游泳一般,在從沒接觸過的陌生空氣中不斷上升。
“比爾,”她喃喃道,“是霍皮把你從我這兒弄出來的。是霍皮讓你到了外面。”現在,你要走了。是霍皮逼你走的。“回來吧。”她嘴里說,心里卻知道回來也沒用。因為,他沒法離開她,在外頭獨立生活。她知道。斯多克斯蒂爾大夫說過。他不能出生。這話被霍皮聽了去,于是逼他出生。他知道一旦出生,比爾就得死。
你誰也模仿不了啦。她心里說,我跟你說了,保持安靜,你偏偏不肯。
她極力睜大眼睛,拼命尋找,然后看見了——或者說,以為自己看見了——那披著毛發的堅硬小東西,在高高的空中……隨即默默消失。她成了孤身一人。
不必再前進了。一切都結束了。她轉過身,沿著小路爬回山頂,垂著腦袋,閉著眼睛,一路摸索。回到家里,她又上了床。身體感覺很陌生,就像被撕裂開,空了一塊。你要是肯安靜,那有多好,她想,他就不會聽到你的聲音了。我早跟你說過。
比爾·凱勒浮在空中,能隱約看到東西,也能依稀聽到聲音。他能感覺到樹木,還有在樹木中移動的活生生的小動物。他感到有股壓力拉扯著他,不斷上升。他還記得自己要模仿的對象和臺詞,于是便開口說了出來。冰冷的空氣中,他的聲音又細又弱。接著,他的耳朵發覺聲音太過細弱,于是他大聲喊了出來。
“因為愚蠢,我們已經接受了可怕的教訓。”他吱吱尖叫道。自己的聲音在耳中回蕩,他很滿意。
身上的壓力消失了。他上下浮動著,快活地游泳,接著一頭朝下扎去,不斷下降。就在碰到地面之前,他朝旁邊一滑——霍皮·哈靈頓屋中的生命活動跡象引導著他,他一直滑到霍皮的屋頂上,懸在空中。
“這是上帝旨意的明證!”他用尖細的聲音大喊,“這可怕的例子,是在告誡我們,是時候停止高空核試驗了。我要你們,你們每個人,都給肯尼迪總統寫信!”他不知道肯尼迪總統是誰。大概是個活人?他朝四周張望,卻沒看到人,只看到橡樹林里的動物。有一只棕色羽毛的巨喙大鳥,瞪著圓眼睛,無聲地撲扇著翅膀,朝他飛來。比爾嚇得尖叫起來。
“你們每個人,”比爾一邊在漆黑冰冷的空氣中逃竄,一邊繼續叫道,“都必須寫抗議信!”
蒼白的月光下,比爾滑翔到樹頂上方,眼睛閃光的大鳥緊跟著他。
貓頭鷹終于捉住了他,一口吞下。比爾又回到了生物的體內。
他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能看能聽的時間真短,現在就結束了。貓頭鷹咕咕叫了一聲,展翅而去。比爾對貓頭鷹說:“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他畢竟只是只貓頭鷹,不像艾迪有理智。
我能住在你身體里嗎?他問。我能躲在這兒,免得被人找到嗎?你盡可以到處飛,去哪兒都行。貓頭鷹體內,除了他,還有老鼠的尸體,以及一只還在亂動亂抓的活物。那東西身體挺大,生命力強,還在掙扎。
比爾對貓頭鷹說,飛低些。通過貓頭鷹的眼睛,他看到了橡樹林,清清楚楚,仿佛現在是大白天。他能看見幾百萬個不同的物體,全都一動不動。接著,他發現了某個在爬動的生物——某個活物。于是,貓頭鷹朝這活物的方向飛去。爬行的活物什么也沒察覺,什么也沒聽到,仍然慢慢爬行前進,爬到了開闊地帶。
一瞬間,這東西就被吞掉了。接著,貓頭鷹又展翅起飛。好,比爾想,還有嗎?
貓頭鷹的捕獵活動持續了一整夜,一次又一次吞下獵物。下雨的時候,就像淋浴。到了白天,就陷入又長又深的睡眠。睡眠的時候是不是最愜意?沒錯。
比爾開口道:“弗格森不允許員工喝酒,因為他有宗教信仰。對吧?”
接著,他又說:“霍皮,那道光從哪兒來的?是上帝嗎?我是說,這就跟《圣經》一樣——《圣經》里的上帝降臨,會有道光。這難道是真的?”
貓頭鷹咕咕叫著。
他腦中,一千個死去的東西哀哀哭訴,爭著要他注意自己。他傾聽,復述,選擇。“你這骯臟的小怪物,”他說,“聽仔細了。你就待在這兒。我們在大街底下,炸彈炸不到我們。樓上那些人,都得死。在這兒,你不會有事。空間。給他們。”貓頭鷹嚇壞了,振翅而去,越飛越高,想躲開他的聲音。但比爾不肯停下,仍然在死者中挑選,傾聽。
“待在這兒。”他重復道。霍皮家的燈光再次進入視野。貓頭鷹盤旋了一圈又飛了回來。它沒法逃走。比爾逼它待在他想待的地方。他逼著貓頭鷹不斷接近霍皮的屋子。“你這呆蠢笨瓜,”他說,“就待在這兒別動。”
狂怒的貓頭鷹用上了慣用的手段,它把比爾吐了出來。比爾想借助氣流上升,沒成功,重重落地,砸在腐殖土和植物上,不斷翻滾,一路尖叫,最后落到了坑里,這才停下。
貓頭鷹擺脫了控制,立刻高飛而去,消失在空中。
“讓人類的慈悲心為證,”他躺在坑里,用一位牧師的聲音說道。多年前,霍皮跟著父親一起參加了這位牧師的禮拜會,聽了這位牧師的布道。“造成這種罪惡的正是我們自己;我們看到的,不過是人類愚蠢惡行的結果。”
沒有了貓頭鷹的眼睛,比爾眼前的景物又成了模糊一片。無比清晰、宛如白晝的景象消失,只剩下附近幾個輪廓。是樹。
模糊的夜空中,他還看見了霍皮家屋子的輪廓。
屋子不遠。
“讓我進去。”比爾動了動嘴巴,在坑里翻滾扭動,攪動了落葉,“我想進去。”
有一只動物聽到了他的動靜,警惕地遠遠逃開。
“進去,進去。”比爾說,“在這兒我活不長,我會死的。艾迪,你在哪兒?”她不在附近。他只能感覺到不遠的屋子里,那個海豹肢癥畸形兒的存在。
于是,他盡力朝那個方向滾去。
第二天一早,斯多克斯蒂爾大夫來到霍皮·哈靈頓家,想借用無線電發訊器,給沃爾特·丹澤菲爾德——那個坐在天上衛星里的病人——發消息。他發現無線電發訊器開著,還有幾處燈也亮著。大夫莫名其妙,敲了敲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霍皮·哈靈頓,坐在海豹兒移動裝置中央。霍皮用古怪的眼神盯著他,眼神中流露出警惕和防衛。
“我想再試一次。”明知徒勞,斯多克斯蒂爾仍不愿放棄用無線電聯絡的念頭,“行嗎?”
“行,先生。”霍皮回答。
“丹澤菲爾德還活著嗎?”
“活著,先生。要是他死了,我會知道的。”霍皮的移動裝置挪了挪,讓開路,放大夫進門,“他肯定還在天上。”
“你怎么了?”斯多克斯蒂爾問道,“一整夜都沒睡嗎?”
“對,”霍皮回答,“我一直在研究怎么操作。”他動了動海豹兒小車,“這東西挺難駕駛。”很明顯,他的心思都在小車上。小車撞到了桌子的一角。“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有意撞上的,是操作失誤。”
斯多克斯蒂爾說:“你跟從前有點兒不一樣。”
“我是比爾·凱勒。”海豹肢癥畸形兒回答,“我不是霍皮·哈靈頓。”他舉起右邊的手部伸縮裝置,指了指,“霍皮在那兒。從現在開始,它就是霍皮了。”
房間角落里躺著一塊皺巴巴面團似的東西,只有幾英寸長。那東西面目僵硬空洞,嘴巴是條裂縫,有點兒像人。斯多克斯蒂爾走了過去,撿起來。
“這本來是我。”“海豹兒”說,“不過,昨晚,我挨近了霍皮,跟他交換了。他抵抗得挺厲害。不過他怕我,所以我贏了。我一直不停地模仿死人,一個又一個。最后,我模仿了牧師,他投降了。”
斯多克斯蒂爾捧著那皺巴巴的小生物,什么都沒說。
“你知道怎么操作無線電發訊器嗎?”“海豹兒”急切地問道,“我搞不明白。我試過,就是搞不明白。我只能打開燈,開了又關上。一整夜我都在搗鼓這東西。”
他駕著移動裝置來到墻邊,讓大夫看自己怎么伸出手部伸縮裝置,扭開燈,然后關上。
斯多克斯蒂爾仍然盯著手中死去的小東西。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早知道它活不久。”
“它活了一陣子,”“海豹兒”說,“大概有半小時。算挺厲害了,是不是?有一半時間是在貓頭鷹身體里,不知道算不算。”
“我——我得干活了,聯絡丹澤菲爾德。”斯多克斯蒂爾終于說,“他隨時會死。”
“嗯。”“海豹兒”點點頭,“這東西我來拿吧。”他延長伸縮裝置,斯多克斯蒂爾把胎兒遞給他。“昨晚,有只貓頭鷹把我吞了下去。”他說,“我不怎么喜歡待在它身體里,不過它的視力可真不錯。我喜歡用它的眼睛看東西。”
“嗯。”斯多克斯蒂爾條件反射地回答,“貓頭鷹有絕佳的夜視能力。那感覺肯定難忘。”大夫在無線電旁邊坐下,“現在你有什么打算?”
“海豹兒”回答:“首先,我得慢慢習慣這具身體。這具身體真重,我能感覺到重力……從前,我一直浮在空中。對了,我覺得這些伸縮裝置棒極了,我已經能用它們干不少事情。”說著,他的伸縮裝置四下揮動,碰了碰掛在墻上的裝飾畫,然后朝無線電方向輕輕一拍。“我得去找艾迪。”“海豹兒”說,“我想告訴她,我沒事。她大概以為我死了。”
斯多克斯蒂爾打開麥克風,準備聯絡頭頂的衛星。“沃爾特·丹澤菲爾德,”他說,“我是西馬林郡的斯多克斯蒂爾大夫。你能聽見嗎?能聽見就給我回音。”停了停,他又重復了一遍。
“我能走了嗎?”比爾·凱勒問道,“我現在能去找艾迪嗎?”
“可以。”斯多克斯蒂爾揉了揉前額,振作精神,“你得小心。你昨晚干的事……你也許沒法再換身體了。”
“我也不想再換了。”比爾回答,“這具身體就很好。這里沒有別人,只有我,這還是頭一回呢。”“海豹兒”瘦削的臉動了動,露出微笑,“我不再是別人身體的一部分啦。”
斯多克斯蒂爾又按下麥克風的按鈕。“沃爾特·丹澤菲爾德,”他重復道,“你能聽見嗎?”這是徒勞嗎?他心中搖擺不定,該不該再努力下去?
“海豹兒”駕著小車在房間里四處移動,仿佛被困住的巨型甲蟲,“現在我出來了,能不能去上學呢?”
“能。”斯多克斯蒂爾喃喃回答。
“可是,有很多東西我已經會啦。”比爾說,“我跟艾迪一起上學,一起聽課。我喜歡巴恩斯先生。你喜歡嗎?他是個很好的老師……我真想做他的學生。”“海豹兒”又說,“看到我,不知道媽媽會有什么反應?”
斯多克斯蒂爾一個激靈,反問:“什么?”接著,他明白過來。比爾說的是邦妮·凱勒。對,大夫想,真想看看邦妮會有什么反應,肯定有意思。這些年,她的風流韻事數也數不清,男人像走馬燈似的換,這下可算是都報應全了。
他又按下麥克風按鈕,試了一次。
巴恩斯先生對邦妮·凱勒說:“今天放學后,我跟你女兒談了次話。我有種很清晰的感覺,她知道我們倆的事。”
“哎呀,基督,她怎么會知道?”邦妮呻吟著坐了起來,整理衣服,扣好襯衣。面前這男人,跟安德魯·吉爾形成鮮明對比。吉爾總喜歡選在大白天,在露天跟她做愛,就在西馬林郡大路兩側的橡木林中。那兒隨時都會有人——或者說,有東西經過。第一次做愛,是吉爾一把抓住她,把她拖進了橡木林,沒猶豫,沒嘀咕,也不啰唆。后來,他們每次做愛,都跟那一次一樣……也許,我該回他身邊去。
也許,她想,我該離開這個家和這些男人,離開巴恩斯、喬治,還有我神神叨叨的女兒,跟吉爾公開同居,不去管鄰居們的指指戳戳,高高興興地換種方式生活。
“嗯,要是我們不打算做愛,”她對巴恩斯說,“我們倆就出去走走,到弗羅斯特大廳去,聽聽衛星下午的廣播。”
巴恩斯挺高興,說:“好啊,路上,我們說不定還能找到些可吃的蘑菇。”
“你是說真的?”邦妮問。
“當然。”
“小果子,”她搖搖頭,“你這可憐的小果子,當初你干嗎從俄勒岡搬到西馬林郡來?就為了教小孩子,再四處轉轉找蘑菇?”
“這樣的生活挺好呀,”巴恩斯回答,“比我過去的生活好多了,甚至比戰前還要好。而且——我還有你嘛。”
邦妮·凱勒悶悶不樂地站起身,手深深地插進外套口袋,來到大路上,邁著沉重的大步。巴恩斯在她身后,努力跟上她的步伐。
“我打算永遠留在西馬林郡。”巴恩斯說,“這兒就是我旅程的終點。”
他吐了一口氣,又說:“雖然今天跟你女兒的談話不太愉快……”
“沒什么不愉快,”邦妮打斷他的話,“是你的內疚感作祟。快走吧,我想聽丹澤菲爾德的聲音。至少他說話還挺有意思。”
她身后,巴恩斯先生找到了一朵蘑菇。他停下腳步,彎下腰。“是雞油菌!”他高興地叫道,“能吃,而且味道很好——”他采下這朵貼著地面的蘑菇,繼續找下一朵。“我做個蘑菇燉菜,給你和喬治吃。”他又找到了一朵,對邦妮說。
邦妮點了一根安德魯·吉爾工廠出品的特制豪華金牌卷煙,嘆了口氣,在長滿了雜草的鄉村橡木林蔭道上踱了幾步,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