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穩定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I-V
- (美)菲利普·迪克
- 8321字
- 2021-08-10 17:32:20
羅伯特·本頓慢慢展開翅膀,扇動幾次,威風凜凜地從屋頂起飛,投身于黑暗之中。
黑夜瞬間將他吞沒。下方數以百計的點點燈光,標志著其他人從另一些屋頂起飛。一抹紫羅蘭色飛近他,隨后消失在黑暗中。但本頓沒那個心情,夜間飛翔比賽對他沒什么吸引力。紫羅蘭色再次接近,揮手表示邀請。本頓還是謝絕了,自行掠入高空。
過了一會兒,他開始平飛,讓自己隨著氣流滑翔,氣流來自下方的城市——光之城。一陣心曠神怡的美妙感覺涌遍全身,他猛拍幾下巨大的白色翅膀,開心地飛入旁邊飄過的小小云朵。他仿佛在一個巨大的黑碗中飛翔,開始向無形的碗底俯沖,朝著城市的燈光降落下去,他的閑暇時光接近尾聲。
下方有一處燈光尤為明亮,仿佛在對他眨眼:那里是控制辦公室。他收起白色的翅膀,身體如離弦之箭一般掠向那里,筆直的降落路線十分完美。距離燈光大概三十米高的地方,他再次展開翅膀,抓住身體周圍穩定的氣流,輕輕落在一處平坦的屋頂上。
本頓走了幾步,等待指示燈亮起,他借著光束找到入口。指尖按下,門自動滑開,他走了進去,小電梯立即開始迅速下降,速度越來越快。小電梯突然停了下來,他大步走出來,進入控制員的中央辦公室。
“你好,”控制員說,“脫掉翅膀,坐下來吧。”
本頓從善如流,把翅膀折疊整齊,掛在墻上一排小掛鉤上。他在視線范圍內選了一把最好的椅子,走過去。
“啊,”控制員笑了,“你喜歡坐得舒舒服服的。”
“沒錯,”本頓說,“我不打算浪費這么舒服的椅子。”
控制員的視線越過他的訪客,看向透明塑料墻另一邊。那邊是光之城最大的房間,填滿了視線所及之處,甚至更遠。每一間——
“你為什么要見我?”本頓打斷了他的思路。控制員咳嗽一聲,唰唰翻動幾頁金屬紙。
“你知道,”他開口說道,“我們的口號是‘穩定’。文明已經向上發展了幾個世紀,尤其是25世紀以來。但有一項自然法則是,文明要么進步要么退步,不可能保持靜止。”
“我當然知道,”本頓感到十分困惑,“乘法表我也知道。你要不要也背一背?”
控制員沒理他。
“然而,我們已經違背了這項法則。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感覺似乎并沒有那么久遠,自由德國的埃里克·弗羅伊登伯格在國際委員會議事廳里站起身來,向與會代表宣布,人類文明終于達到頂峰,不可能再進一步向前發展。過去幾年中,人類只提出了兩項重大發明。在那之后,他們都看著那些巨大的圖表,看著線條在方框中降了又降,直至化為虛無。人類智慧的源泉已經枯竭,于是埃里克站起來說出了那件所有人都知道卻不敢說出口的事情。當然,正式宣布這一點之后,委員會就開始著手處理這個問題。
有三種解決方案。其中一種看起來比另外兩種更為人性化。于是委員會最終采納了這一解決方案。那就是——
穩定!
人們認識到這一點后,起初遇到了很大麻煩,很多大城市發生了大規模騷亂。股市崩盤,不少國家經濟失控;食品價格上漲,出現大規模饑荒;戰爭爆發……三百年以來第一次!但穩定開始生效:持異議者被鎮壓,激進分子被驅逐。這一切艱難而殘酷,但這似乎是唯一的答案。最終,世界慢慢被安定在一種固定狀態,一種受到控制的狀態,不能出現變化,無論是退步還是進步。
每一年,所有的居民都要接受一次難度頗大、為期一周的考試,以測試有沒有退步。所有青少年都要接受十五年的密集教育,跟不上其他人的孩子就會消失。各種發明創新要接受控制辦公室的檢查,確保不會破壞穩定。如果有這個可能——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不能讓你的發明投入使用的原因。”控制員對本頓解釋說,“我很抱歉。”
他看著本頓,后者的臉上開始失去血色,雙手顫抖。
“好了。”他親切地說,“別這么難過,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至少你還不用面對囚車!”
但本頓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終于,他開口說道:“但你不明白,我根本沒有發明任何東西。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沒有發明!”控制員叫道,“但你本人親自走進來的那天,我就在這里!我看著你簽下了所有權聲明!你還把樣機親手交給了我!”
他盯著本頓,然后按下桌上的一個按鈕,對著一個小光圈說:“請把編號34500-D的資料傳送給我。”
片刻后,一個圓筒出現在光圈里。控制員拿起這個圓柱形物體,遞給本頓。
“你會看到由你簽字的文件,”他說,“指紋區也有你按下的指紋。這肯定是你親自簽的。”
本頓茫然地打開文件筒,取出里面的文件。他仔細研究了一會兒,又慢慢放回去,把文件筒遞回給控制員。
“是的。”他說,“那是我的筆跡,肯定也是我的指紋。但我不明白,我一生中從來沒有發明過什么東西,我以前也根本沒來過這里!這個發明是什么?”
“這個發明是什么?!”控制員驚訝地重復了一遍,“你不知道?”
本頓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他慢慢說道。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得去樓下辦公室。我唯一能告訴你的是,對于你遞交給我們的計劃,控制委員會拒絕授權。我只是個傳話人。具體你得找他們交涉。”
本頓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這扇門同樣一碰即開,他穿過門口進入控制辦公室。隨著門在他身后關上,控制員生氣地喊道: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你知道破壞穩定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恐怕穩定已經被破壞了。”本頓回答說,繼續走向前去。
這些辦公室規模巨大。他站在狹窄的過道上向下望去,下方有成千名男性和女性在嗡嗡作響、高效運轉的機器旁工作,把大量卡片送入其中。很多人在辦公桌前工作,打印文件資料、填寫表格、整理儲存卡片、解碼信息。墻上巨大的圖像不斷變化。持續進行的工作令空氣中充滿活力,機器的轟鳴聲、打字機的咔嗒聲和人們的喃喃談話聲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平穩的、令人安心的聲音。這架巨大的機器,每天要花費無數金錢保持其運轉順暢,而口號則是:穩定!
這里,有讓他們的世界不至于分崩離析的東西。這個房間,這些努力工作的人,那個將卡片歸類到“徹底銷毀”一疊中的冷酷男人,這一切就像大型交響樂團一樣協調運作。只要有一個人跑調、有一個人不合拍,整個組織都會顫動不安。但沒有人躊躇猶豫,沒有人停下來完不成任務。本頓走下臺階,來到信息員的辦公桌旁。
“我想要羅伯特·本頓登記的發明,34500-D的全部信息。”他說。信息員點點頭,離開辦公桌。幾分鐘后,他拿來一個金屬盒。
“里面是這項發明的設計圖和一個小型工作模型。”他說。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開。本頓盯著盒子里的東西,中間放著一臺精密復雜的小機器,下面是一大沓畫著示意圖的金屬紙。
“我可以拿走嗎?”本頓問。
“如果你是所有者就可以。”信息員回答說。本頓拿出他的身份證。信息員仔細看了看,對照發明上記錄的資料,最后點頭同意。本頓關上盒子拿起來,通過一扇側門迅速離開這棟建筑。
他走出側門,站在一條更大的地下街道上,燈光閃爍,車水馬龍。他確認了一下方向,開始尋找交通車。一輛車開過來,他坐了進去。車輛行駛幾分鐘后,他小心翼翼打開金屬盒的蓋子,凝視著里面那個奇怪的模型。
“那里面是什么,先生?”機器人司機問。
“我倒希望我知道。”本頓說。兩個裝著翅膀的飛翔者俯沖掠過,朝他揮揮手,在空中飛舞了一秒鐘,隨即消失。
“噢,麻煩了,”本頓喃喃地說,“我把翅膀給忘了。”
回去拿也來不及了,交通車已經在他家門口減速停下。他付款給司機后,走進家里鎖上門,平時他很少這樣做。想要仔細研究盒子里面的東西,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思考室”。他如果不去飛行,就在那里度過閑暇時光。他可以在書籍和雜志中間安心地研究這項發明。
這些示意圖對他來說完全是個謎,模型本身更是如此。他從所有的角度看來看去,下面、上面——他試著理解示意圖上的技術符號,但完全無濟于事。現在只剩下唯一的辦法了。他找到寫著“開”的按鈕,按了一下。
大約過了一分鐘,什么也沒有發生。然后,他周圍的房間開始搖動、垮塌,有一會兒晃悠得像一坨果凍。周圍的東西穩定了一瞬間,然后就消失了。
他在空間中下落,仿佛落進一條無窮無盡的隧道,他在空中瘋狂地翻滾,在一片黑暗中亂抓,希望能抓住什么東西。這段時間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他感到十分無助、驚慌失措。然后他落到了地上,一點兒都沒受傷。下落的時間感覺似乎很漫長,其實并非如此。甚至連他金屬制的衣服都沒弄皺。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
這個地方看起來很陌生。一大片田地……他以為這種地方早就不復存在了。四處都是沉甸甸的麥穗,麥田如波浪般起伏。然而,他確信地球上沒有任何地方還存在自然生長的糧食作物。沒錯,他對這一點確信無疑。他抬手遮住眼睛上方,盯著太陽,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不同。他開始走了起來。
一小時后,他走到了麥田盡頭,與之接壤的是一片廣闊的森林。他從以前的研究中得知,地球上已經不存在森林,很多年前就消失了。那他究竟是在哪里?
他又走了起來,這一次走得更快,片刻后開始奔跑。一座小山出現在他面前,他跑上山頂,俯瞰小山的另一側,感到十分困惑。那里除了一片遼闊的平原之外什么也沒有。土地完全是一片荒蕪,沒有樹木,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視野范圍內只能看到一大片死氣沉沉、片草不留的土地。
他開始從另一邊下山,走向平原。腳下的土地又干又燙,但他還是繼續前進。他一直走下去,腳踩在地面上開始感到疼痛——他早已不習慣長時間行走了——人也開始感到疲憊。但他決心繼續往前走。他腦海中傳來輕輕的耳語,迫使他保持速度,不要慢下來。
“別撿。”一個聲音說。
“我偏要撿。”他咬牙切齒地說,半是自言自語,然后彎下腰。有聲音!哪兒來的?!他飛快地轉過身,但什么也沒看到。
但他聽到了那個聲音,有那么一會兒,他似乎覺得憑空出現聲音也挺正常的。他仔細觀察自己打算撿起來的那個東西。一個玻璃球,和他的拳頭一樣大。
“你會破壞你們寶貴的穩定。”那個聲音說。
“沒有什么能破壞穩定。”他不自覺地回答。玻璃球涼涼的,捧在手里感覺很好。里面有什么東西,但上空的太陽發出熾熱耀眼的光芒,使他眼花繚亂,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
“你正在讓邪惡的東西控制你的思想。”那個聲音對他說,“把玻璃球放下,離開吧。”
“邪惡的東西?”他驚訝地問道。天氣很熱,他開始感到口渴。他把玻璃球塞進外套里。
“別這樣,”那個聲音勸阻他,“這正是它希望你做的事情。”
玻璃球挨著胸口的感覺很好。緊緊貼在那里,在酷熱的陽光中為他帶來涼爽。那個聲音在說什么來著?
“你被它召喚到這里來,穿越時光,”那個聲音解釋說,“現在你會對它絕對服從。我是它的看守者,自從這個時間世界被創造出來之后,我一直在守衛它。離開吧,把它留在你發現它的地方。”
當然,平原上太熱了。他想離開,玻璃球正在催促他,提醒他頭上熾熱的陽光、口中的干澀和腦袋中的刺痛。他緊緊抓住玻璃球轉身離開,聽到那個幽靈般的聲音發出充滿絕望和憤怒的哀號。
這幾乎就是他留下的全部記憶。他能回憶起自己穿過平原、回到麥田,又跌跌撞撞走過這片田地,終于回到自己最初出現的地方。外套里的玻璃球催促他拿起之前丟下的那個小型時間機器。它低聲告訴他,改變哪些數字,按下哪個按鍵,轉動哪個旋鈕。然后他再次下落,在時光隧道中一路返回,回到原處,回到他掉進去的灰色迷霧里,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突然,玻璃球要求他停下來。穿越時間的旅程還沒有完成,但還有一些他必須要做的事情。
“你叫本頓,是嗎?我能為你做些什么?”控制員問,“你以前從沒來過這里,對嗎?”
他瞪著控制員。他是什么意思?搞什么?他剛剛才離開這間辦公室!難道不是嗎?今天是哪一天?他在哪兒?他暈頭轉向地揉著腦袋,在寬敞的椅子上坐下。控制員擔憂地看著他。
“你還好嗎?”他問,“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
“我沒事。”本頓說。他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我想登記這項發明,希望得到穩定委員會的批準。”他把時間機器遞給控制員。
“你有它的構造示意圖嗎?”控制員問。
本頓伸手摸進口袋深處,拿出示意圖。他把這些東西擱在控制員的辦公桌上,模型放在旁邊。
“委員會很容易確定這是什么。”本頓說。他的頭很痛,他想離開,于是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他說,從之前進來的側門走出去。控制員目送他離開。
“顯然,”控制委員會的首席委員說,“他一直在使用這個東西。你說他第一次前來時,表現得好像以前來過這里,但第二次前來時,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提交過一個發明,甚至不記得自己來過這里?”
“沒錯,”控制員說,“他第一次前來時,我只是覺得有點兒可疑,但直到他第二次前來,我才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毫無疑問,他已經用過那東西。”
“中央圖像顯示,即將出現一個不穩定因素,”次席委員說,“我敢打賭,這指的就是本頓先生。”
“時間機器!”首席委員說,“這種事情很危險。他,嗯,第一次來的時候,帶著什么東西嗎?”
“我沒有看到,不過他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在外套里面藏著什么東西。”控制員回答說。
“那么我們必須立即行動起來。現在他沒準兒已經引發一系列事件,這有可能破壞我們的穩定。也許我們應該去見見本頓先生。”
本頓坐在客廳里發呆。他的眼珠仿佛玻璃一樣僵硬,他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動彈了。玻璃球一直在跟他說話,給他講它的計劃、它的希望。這時,它突然停了下來。
“他們來了。”玻璃球說。它就放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微弱的低語仿佛一縷輕煙飄入他的大腦。當然,它其實并沒有開口說話,它的語言只會出現在腦海中。但本頓能聽得到。
“我該怎么做?”他問。
“什么也不做。”玻璃球說,“他們會離開的。”
門鈴響起,本頓一動不動。門鈴再次響起,本頓坐立不安地動彈了一下。過了一會兒,那些人的腳步聲逐漸走遠,似乎已經離開了。
“現在要怎么做?”本頓問。玻璃球一時間沒有回答。
“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它終于說道,“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犯什么錯誤,最困難的部分已經挺過去了。最難的是讓你穿越時光。這花費了我好幾年時間——看守者很聰明。你幾乎沒有回應,直到我想出辦法把那臺機器交到你的手里,才終于確保成功。很快,你就會把我們從這個玻璃球中釋放出去。在此之后,永遠——”
房子后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竊竊私語,本頓一下子跳了起來。
“他們要從后門進來!”他說。玻璃球憤怒地沙沙作響。
控制員和委員會成員小心翼翼地慢慢走進房間。他們看見本頓,停了下來。
“我們以為你不在家。”首席委員說。本頓轉向他。
“你們好。”他說,“很抱歉我沒聽到門鈴響,我睡著了。我能為你們做些什么?”
他小心地伸出手罩住玻璃球,看起來就像要用手掌保護那個玻璃球。
“你手里是什么?”控制員突然問。本頓看著他,玻璃球在他腦海中低語。
“沒什么,只是個鎮紙,”他微笑道,“你們為什么不坐下來?”他們依次落座,首席委員開始說話。
“你來找過我們兩次,第一次是想注冊一項發明,第二次是我們通知你過去,告知我們不允許這項發明對外泄露。”
“嗯?”本頓問,“有什么問題嗎?”
“哦,沒有。”委員說,“但對我們來說的第一次來訪,對你來說,其實是第二次。有好幾件事情能證明這一點,但我現在不打算細說。關鍵是,那臺時間機器還在你手上。這是件麻煩事。機器在哪里?應該是你拿著的。雖然我們不能強迫你交給我們,但我們終究會想辦法得到它。”
“沒錯。”本頓說。不過那臺機器在哪里?他剛剛把它留在了控制員的辦公室。但他之前已經把它拿走,帶入時光隧道中,然后他又回到現在,把它帶回到控制員的辦公室!
“它已經不復存在,成了處于時間螺旋中的一個非實體。”玻璃球抓住他的思緒,低聲對他說,“你把那臺機器放在控制辦公室時,時間螺旋隨即終結。現在,這些人必須離開,我們才能去做必須要做的事情。”
本頓站起身來,把圓球放在身后。
“時間機器不在我手上,”他說,“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如果你們愿意,盡可以搜查。”
“你會因為破壞法律被囚車帶走。”控制員上下打量著,“但我們認為,你并非有意做出那些事情。我們不想無緣無故懲罰任何人,我們只是希望保持穩定。一旦穩定被破壞,一切都將不可救藥。”
“你們可以搜查,但你們找不到的。”本頓說。委員們和控制員開始搜查。他們翻開椅子,查看地毯下面、掛畫后面、墻壁里面。他們什么也沒找到。
“你們看,我說的是實話。”他們回到客廳時,本頓笑了笑。
“也許你把它藏在外頭什么地方了。”委員聳聳肩,“但這并不重要。”
控制員走上前來。
“穩定就像一個陀螺儀,”他說,“很難偏離路線,但這個過程一旦開始,就難以停止。我們不認為你自己有力量轉動那個陀螺儀,但也許別的什么人能做得到。我們會拭目以待。現在我們要離開了,你可以結束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在這里等待囚車。我們會給你選擇的權利。當然,你會受到監視,我相信你不會企圖逃跑,這意味著你將立即被處決。必須保持穩定,不惜任何代價。”
本頓看著他們,然后把玻璃球放在桌子上。委員們都很感興趣地看著它。
“一個鎮紙,”本頓說,“很有趣,你們不覺得嗎?”
委員們失去了興趣。他們開始準備離開。但控制員仔細地檢查著那個玻璃球,把它舉起來對著光線觀察。
“一個城市的模型,對嗎?”他說,“如此精巧的細節。”
本頓看著他。
“哎呀,有人能雕刻得這么精致真是不可思議。”控制員繼續說,“這是哪座城市?看起來像是提爾或巴比倫那樣古老的城市,又或是一座遠在未來的城市。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本頓,繼續說下去。
“傳說,曾經有一個非常邪惡的城市,它是如此邪惡,于是上帝把它變小,封在玻璃中,并留下了看守者,防備有人打碎玻璃,把這個城市放出來。據說那個城市將永遠存在,并始終等待逃脫的機會。”
“這也許就是它的模型。”控制員繼續說。
“來吧!”首席委員在門口叫道,“我們必須走了,今晚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控制員迅速轉向委員們。
“等等!”他說,“先別走。”
他穿過房間,手里仍然拿著那個玻璃球。
“現在還不是離開的時候。”他說。本頓看著這一切,幾乎面無血色,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控制員突然又轉向本頓。
“穿越時光的旅程;玻璃球里的城市!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兩名委員會成員看起來困惑而茫然。
“一個無知的家伙穿越時光,帶回來一個奇怪的玻璃球。”控制員說,“從時間中帶出古怪的東西,你們不這樣認為嗎?”
突然,首席委員的臉色變得慘白。
“上帝啊!”他低聲說,“被詛咒的城市!那個玻璃球?”
他滿心懷疑地盯著那個圓球。控制員興味盎然地看著本頓。
“真奇怪,剛才我們可真傻,是不是?”他說,“但最終我們還是醒悟了。別碰它!”
本頓慢慢退后幾步,雙手顫抖。
“怎么?”他問。玻璃球在控制員手中感到憤怒。它開始嗡嗡作響,控制員的手臂能夠感受到它的振動,他更加牢牢抓住玻璃球。
“我想,它希望我打破它,”他說,“它希望我把它砸在地板上,這樣它就可以逃脫了。”他看著玻璃球里朦朧的薄霧中那些小小的尖塔和屋頂,如此細微,用手指就能遮住全部。
本頓突然猛撲過來。他毫不猶豫、直撲目標,就像他無數次在空中滑翔那樣。他在光之城溫暖的夜色中飛掠的每一分鐘,現在都為他帶來幫助。而控制員因為一直忙于堆積如山的工作,幾乎沒時間體驗這個城市引以為傲的飛翔運動,他立即被撲倒在地。玻璃球從他手上彈了出去,滾向房間另一邊。本頓掙脫著,跳了起來。他追在閃亮的小球后面,瞥見委員們臉上驚恐而困惑的表情,控制員正努力站起來,痛苦和恐懼令他面龐扭曲。
玻璃球在呼喚他,向他低語。本頓快步跨向它,感受到那個聲音因勝利而激動不已,然后在他用腳踩碎囚禁它的玻璃時,變成欣喜若狂的尖叫。
玻璃球破碎開來,發出一陣響亮的爆裂聲。碎片最初只是撒了一地,隨后從中升起一陣薄霧。本頓回到沙發上坐下。薄霧開始填滿房間。它不斷增長,幾乎像是活的東西,它不斷旋轉變換,十分怪異。
本頓開始迷迷糊糊睡去。薄霧盤旋在他身邊,圍住他的腿,上升到他的胸口,最后蓋住了他的臉。他坐在那里,突然倒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讓那種奇異的古老氣體徹底包圍他。
然后他聽到一些聲音。起初細微而遙遠,就像玻璃球無數次的低語。破碎的玻璃球中浮現出很多嘈雜的低語聲,音量漸強,一片歡騰。勝利的喜悅!他看到玻璃球中那個小小的微型城市開始搖曳、變得模糊,然后尺寸和形狀發生變化。他現在不但能聽到它,也能看到它。機械穩定地搏動,就像一面巨大的鼓。一些矮墩墩的金屬生命正在震動顫抖。
有人在照料這些生命。他看到了奴隸,滿頭大汗、彎腰駝背、臉色蒼白的人類,拼盡全力取悅這些轟鳴的鋼爐與電爐。這一切似乎就在他眼前增長起來,直至塞滿整個房間。大汗淋漓的工人們在他身邊擠來撞去。他幾乎要被砂輪、齒輪和閥門猛烈的碰撞聲震聾。有什么東西推動著他,強迫他前進,前往光之城,薄霧中回響起這些獲得自由的生命全新的、快樂的、勝利的聲音。
太陽升起時,他已經醒了。起床鈴響起來,但本頓一段時間前就已經離開他睡覺的格子。他融進同伴們行進的隊伍中,一瞬間覺得自己認出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以前在什么地方認識的人。但這些記憶轉瞬即逝。他們走向等待中的機器,喊著祖輩幾個世紀中流傳下來的不成調的口號,工具的重量壓在他背上,他數了數還有多長時間才能到下一個休息日。現在只需再等上三個星期,而且,也許他還有希望拿到獎金,如果機器同意的話——
他不是如此誠心誠意地照料他的機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