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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寂寞的卡沙依

  • 顛沛子
  • 壯狗肥貓
  • 3191字
  • 2022-06-29 10:31:24

寂寞的卡沙依

我和爺爺很早就去河邊洗漱,江村這條清冷的無名河很容易讓人擺脫困意,用銅器接好供奉用的凈水后我們很快回家,開始進行清晨的禱告儀式。這一次爺爺的禱告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長,因為今天是江村一年一度的屠宰日。從先輩那里繼承的古老傳統讓這里的人們一直保持著這種神圣的習俗,又因為受到藏傳佛教的影響而把一年內宰殺牲畜的次數降到了最低。一頭健壯的花犏牛在后院干草房旁拴了好幾天,奶奶勤快地每天給它添草加水,生怕這幾天的時間影響一整年的肉量。爺爺在蓮花生大師的金像前點燃了三盞酥油燈,藏香細長的青灰色煙霧繚繞在燈芯尖金黃色的火苗上,讓人聯想到盤曲在拉奧孔大腿上的那只巨大的蟒蛇。爺爺一路上不停地重復著金剛上師咒。屠夫卡沙依的家就在江村外的一塊平地上,細沙石路和皮鞋摩擦出像咬碎白糖般清脆的聲響,清晨的日出抹染了山頭堅毅的松樹,暗綠色的山和明黃色的陽光交疊出奇異的漸變色,只有卡沙依家背后的喀隆雪山依舊保持著那純潔的白色。卡沙依用石頭堆砌的平房依傍著一處濃郁的原始森林,即便是在冬天,高大的叢林制造出的陰影也籠罩著整個殘破的小屋。爺爺抱怨著屠夫卡沙依的屠宰手藝,擔心花犏牛痛苦的死亡增加自己塵世的罪孽。

卡沙依從門口踏出來的時候他腰間锃亮的小刀在陽光下剎那間折射出了的刺眼的白光,爺爺在用藏語和尼泊爾語給自己多年的合作伙伴卡沙依叮囑著屠宰的各種事項,卡沙依頭頂上暗紅色的毛線帽和裸露在冷氣中的黑色腳踝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和諧感。進門后,卡沙依盤腿坐在爐子旁邊,奶奶刻意囑咐我去拿幾天前裂了口的陶瓷碗,滾燙的酥油茶沿著缺口流進了卡沙依拇指和食指中間的深淵里,他喝茶時延伸出去的嘴唇讓干瘦的臉頰形成了兩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我還沒吃完手里的糌粑,爺爺和卡沙依就已經帶著刀具和用來裝牛血內臟的尼泊爾進口鋁制器皿出發了。等我匆忙趕到后院時,花犏牛的四肢被粗麻繩捆結在一起,并以一種富有悲劇意味的失重姿勢側倒在了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薄膜上。爺爺叉開雙腿以類似相撲選手的姿勢抓著兩只牛角,卡沙依則拿著他那把磨的精亮的小刀正在尋找著犏牛前胸一刀斃命的地方。我在遠處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好奇心又促使我從手指間的狹小縫隙中尋找那把小刀的光芒,在緊張的氛圍中,我看到卡沙依沿著小刀刺入的洞口把他整個瘦小而精干的手臂伸進了偏牛的身體里,他的頭部和上半身緊貼在花犏牛猛烈起伏的腹部上,但他似乎沒有聽到一條鮮活的生命在他的耳畔緩緩消逝。我被爺爺安排在前院洗牛腸,那些乳白色的腸子上還殘留著一股熱氣,我用整個右手的力量清理了牛腸里面的臟物,再找到腸子的一端對準水龍頭灌水,接下來就是最難的翻面,光滑的牛腸在手里亂竄,甚至讓人覺得比它生前還具有生命力。爺爺在前院的鐵桿子上掛起他切成人字狀的牛肉條。一排排鮮紅的牛肉將在高原冬天冷空氣和陽光的共同作用下將變成著名的風干牛肉來維持江村人一年的肉食用度。爺爺抱怨粗心的卡沙伊弄破了牛膽,那個看起來具有綠松石光澤的器官的汁液會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其他組織里,無論是多么新鮮的牛肉都會帶有一種難忍的澀苦味道。當然,那一塊肉最終成為了卡沙依報酬的一部分。

傍晚,一切屠宰的工作告一段落。奶奶在卡沙依清晨用過的陶瓷碗里倒滿了青稞酒,還強調這是專門為過藏歷新年而準備的,酥油茶留下的油漬在碗壁上凝結成了一圈淡黃色的分割線,不過青稞酒的溫度還不足以把這條細環融化進那濃稠的綠色里。卡沙依在奶奶的追問下交代了江村其他戶屠宰牲畜的肥瘦程度,在聽到卡沙依對今年家里花犏牛的贊揚后,奶奶又給卡沙依添了一碗酒。爺爺簡單地表達了對卡沙依的感謝之情后,開始詢問次仁老爹家那頭病牛的事情。卡沙依用蹩腳的藏語說:“發高燒,一直出血,加措醫生也沒有辦法。”爺爺聽到后又開始背誦金剛上師咒。一直到卡沙依離開,爺爺才告訴我們青子生病的事情。據說青子是爺爺入贅時唯一的財產,年輕的時候奶奶還總拿青子的事情打趣,以保持新婚的調皮情緒。后來青子發揮了她作為犏乳牛的雜交優勢,現如今牛群里的大部分成員都與青子或多或少有血緣關系。那一夜,爺爺罕見地沒有給我講米拉日巴大師的傳奇,少年聞喜在亞隆覺波仲拜師聶·云丹措杰喇嘛后,故事戛然而止。我想米拉日巴大師應該會在貢塘拉山上祈禱并保佑青子,保佑爺爺的家。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加措醫生已經在爐邊喝清茶了,奶奶在木碗一角點了一粒酥油表達對尊貴客人的歡迎和祝福,加措醫生熟練地拿起無名指沾著茶水輕彈了三次。爺爺領著加措醫生向河對岸的一處廢棄牛棚走去,他昨天聽從了卡沙依的建議把青子單獨圈在了那里,以免惡疾感染其他牛群。推開牛棚的木門后,我聽到了青子粗重的喘氣聲,在暗處青子粗短的的青灰色毛發在牛棚頂滲透進來的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了一抹神圣的暈影。加措醫生看了一眼就嘆氣,說道:“孕牛啊,可惜了!”從牛棚出來后的路上,加措醫生告訴爺爺青子的癥狀和次仁老爹家的那頭牦牛情況差不多,再觀察兩天確定是牛瘟的話就要及時處理,否則可能會像幾十年前那樣危及整個江村的牲畜。加措醫生仔細檢查了后院棚屋里的牛群后讓爺爺放心。我和爺爺拿著熱乎乎的牛奶坐在木梯上曬太陽,牛奶的香氣并沒有掩蓋住爺爺的氆氌上衣散發出來的青子和她的親戚們的味道,陽光下昨日才掛上去的牛肉條已經從鮮紅變成了暗紅,褐色的土地上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爺爺望著河對岸,緩緩地說:“娜康是你太奶奶的名字,青子是她生前親自挑選給我的。”娜康也是我的名字。

卡沙依終于把啞女接進了他的家,整個江村人都為此感到高興,但在真誠的祝福之中似乎又帶著一種物以類聚的竊喜,次仁老爹、康珠奶奶還有爺爺決定一起去給卡沙依獻哈達。那塊平地難得熱鬧,卡沙依的家也掛起了五色的經幡,甚至連卡沙依家屋頂飄出來的青煙似乎都是彩色的。在把客人們送出屋子的時候,卡沙依黝黑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被紫紅色所暈染,但他具有尼泊爾風采的凹陷眼窩深處,卻是一雙被渾濁的暗物質所覆蓋的紅色眼睛。這一切都讓我想起青子的眼睛。爺爺找準了時機把卡沙依拉到一邊商量時間,希望卡沙依用他那把靈活的小刀結束青子的痛苦,也了結爺爺的心病。冬天的江村再也經不起牛疫的折磨,加措醫生更是常常過來催促爺爺。卡沙依的父親是屠夫,他父親的父親也是屠夫,無論向上追溯幾代人,卡沙依身上流淌的都是純正的屠夫血統。整個江村人都對低賤的屠夫血統避之不及,這不僅是因為藏傳佛教的慈悲精神反對殺生,更是因為江村人在卡沙依及其父輩的血液之中確定了他們的高貴,在否定中感受著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逐漸發展出的差別和等級。但是,卡沙依卻拒絕了爺爺的請求,他表示在新婚后屠殺一只孕牛是不吉利的。卡沙依脫掉了那永遠長在他頭頂上的暗紅色的毛線帽,吞吞吐吐地說:“多吉,我再想想。”在江村,脫帽子彎腰是非常隆重的禮儀,爺爺揮了揮手表示理解。康珠奶奶卻在路上談起那段逝去的黃金歲月,感嘆卡沙依和他父親差遠了。

但卡沙依還是來了,按照他老朋友的愿望在破牛棚里結束了青子的生命。爺爺和卡沙依在青子生前讓她短暫地享受了江村陽光的溫度,青子眼睛里最后的暗紅色也消失在了那些粘稠的黃色流體物中。我最一次看到青子,是在次仁老爹的手扶拖拉機上,青子曾經散發出青藍色光芒的毛發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灰白,血液、膿水和糞便在她大腿根部凝結成了奇怪的固體,消瘦而衰竭的軀體散發出來的惡臭味幾乎敗壞了她生前所有的名聲。她被掩埋的地點在離江村很遠的地方,在那里的某個深坑中埋葬著青子和她所孕育的最后一只生命,還有爺爺的記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青藏高原的犏牛是利用牦牛與本土化的西門塔爾牛進行雜交之后的優種,也就是說青子身上流淌著來自瑞士阿爾卑斯山區西門塔爾牛的異族血統,這一點讓我聯想到卡沙依。后來,卡沙依和他的啞巴新娘死于喜馬拉雅南麓地區的一次地震,江村人把他們埋葬在了曾經埋葬青子的地方,這是卡沙依通過生前無數次的殺戮換來的最后的安寧。但我還沒來及告訴他,青子和他都是江村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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