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葛生》與悼亡詩流
- 顛沛子
- 壯狗肥貓
- 2390字
- 2021-11-16 15:06:14
《葛生》與悼亡詩流
《詩經》里的詩,歷來有許多種解讀。好比這首《葛生》,毛詩是從怨刺角度解讀的——《毛詩序》:“葛生,刺晉獻公也。好攻戰,則國人多喪矣?!鼻宕L洲學者陳奐在《詩毛氏傳疏》里面對此補充說“獻公以魯莊十八年立,僖九年卒?!蹲髠鳌贩Q其伐驪戎,滅霍、滅魏;伐東山皋落氏,滅下陽、圍上陽、滅虢、執虞公、敗狄于采桑。是其好攻戰也。”但相比于毛詩從政治的怨刺角度入手解讀此詩,我還是更傾向于沈澤宜“悼亡詩之祖”的解讀。從悼亡詩方面解讀《葛生》更有閱讀時“念之斷人腸”的悲抒。《葛生》一詩,每每注視得太久眼淚便會不由自主地傾瀉,讀來有歸有光《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卑愕陌觥?
叔本華曾經說過:”死亡的恐懼實際是超然一切認識之上的;人類最大的災禍就是死亡的威脅?!比祟惪偸菚λ劳霎a生敬畏和恐懼——死刑迄今仍是威懾力最大的刑罰手段,但是是什么能夠讓一個女人哪怕沉浸在“斷盡金爐小篆香”的肝腸寸斷中,卻毫不畏懼生死,忤逆人類的本能,自愿去堅守和奔赴與愛人百年后相遇碧落黃泉的約定?那便是愛。
《葛生》一詩共五小節。全詩幾乎全是女子的思夫的內心獨白,情感奔放熱烈。前面兩節開篇以“葛生蒙楚,蘞蔓于野”和“葛生蒙棘,,蘞蔓于域”起興——葛藤覆蓋在荊樹和棘草上,蘞草恣意生長在野地上和墓地旁。“域”是墳地的意思?!睹妭鳌方忉尩馈坝?,營域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里進一步解釋道“營域,或作塋域,葬地之稱”。隨著視角由遠及近,從遠處恣意生長的蘞草拉到墓地旁的野草,女子觸物興詞,想起自己逝去的愛人?!坝杳劳龃?,誰與?獨處?”“予美亡此,誰與?獨息?”——我的愛人離我而去,現在又是何人在他身旁?是否他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予美”,《鄭箋》注“我所美之人”,朱熹在《詩集傳》里進一步解釋說“乃婦人思其夫也”。由此我們斷定,主人公是一位寡婦。念起亡夫,女子第一個關心的便是愛人是否會孤單,會無聊,可無論怎樣,自己都再也無法照顧她的愛人了。女子對丈夫自發的關愛一下子拉近了讀者與詩的距離。因為這種關切是我們都有體驗過的,具有普遍的情感經驗。她喃喃自問“誰與”“誰息”的拙樸而有熾熱的愛意帶給了我們情感上的高峰共鳴,一如千年之后納蘭性德在悼念亡婦時悲乎“誰念西風獨自涼”——誰再來關心我會不會因為秋風而著涼呢?
中間一節“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角枕,牛角做的枕頭。“錦衾”,華美的緞褥。粲,通“燦”;爛,爛漫。聞一多先生在《風詩類鈔》里批注“角枕,錦衾皆系死者所用”。女子看到墓地,就不由自主聯想到丈夫下葬前陪葬的角器和服飾,音容笑貌,宛如眼前。可惜,一切都不再在了。每天自己都只能獨自一人枕著枕頭過夜。沒有愛人相伴,一切毫無意義。就像“孤獨”二字,拆開來看,有孩子,有植被瓜果,有蟲魚鳥獸,可這都與她無關。
最后兩節“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薄岸?,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毕娜?,冬夜,借代時間之長。用這兩個詞來表示時間的長久,可見我們的先民早早就認識到不同季節、不同節氣的白晝與黑夜時間是不同的,不得不感嘆先民對自然的敏銳的洞察?!笆?,居”都是表示“墓室”?!娜瞻讜冮L,冬天夜漫漫。等我百年后,和你相見于黃泉。
冬天夜漫漫,夏日白晝長。等我百年后,回到你身邊。以“夏日冬夜”狀思念之長之久,以“同穴窅冥”寄托自己的希冀,以向死而生的剛烈明況心中的思念和愛意,真真念之斷人腸啊。
毫無疑問,《葛生》里的女子深愛著她的丈夫,正是這種愛,才讓她違背人類的天性,敢直面死亡。這種純粹的愛也是世間最美好的事物之一,正是由于它的破碎,《葛生》才有那么大的悲愴。魯迅先生說“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闭蛉绱?,有情人陰陽兩隔帶來的悲劇感才如此濃厚。
事實上,所有悼亡詩里一定藏著愛情詩的影子。悼亡詩是愛情詩的另一種形態?!陡鹕氛沁@樣的。宋代朱熹《詩集傳》:“婦人以其夫久從役而不歸,故言葛生有于楚,蘞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獨不在是,則誰與而獨處于此乎?”清代方玉潤《詩經原始》:“征婦思夫久于外,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其歸與否,更不能必,于是日夜悲思,冬夏難已。暇則展其衾枕,物猶粲爛,人是孤棲,不禁傷心,發為浩嘆。以為此生無復見理,惟有百歲后返其遺骸,或與吾同歸一穴而已,他何望耶?”愛得越深沉,悼亡時的悲痛就越濃厚。愛才是悼亡詩的靈魂。
后世悼亡詩名作如元稹《遣悲懷其三》、蘇軾《江城子?乙卯二年正月十二日夜記夢》和納蘭性德《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除了在格律上出彩,更重要的是詩中蘊含的綿密真摯的情感?!肚脖瘧选贰拔⒔K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哀婉信諾;《江城子》“不思量,自難忘”“明月夜,短松岡”的悵然若失;《浣溪沙》“當年只道是尋?!钡男娜缢阑摇銌栁覟楹窝劾锍:瑴I水,因為我愛她愛得深沉。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悼亡詩的悲楚一方面來自美好愛情的幻滅,另一方面來自明知求之不得的惘然。像《遣悲懷其三》“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即使我們合葬也無法傾訴衷情,來生結緣更是虛幻的企盼?!督亲印贰翱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你如今見到我怕也認不出我這般頭發斑白的模樣了。哪怕在唐宋這兩個佛教業報輪回說已經興盛的朝代,詩人們也清楚地認識到逝者已逝不可追,哪怕你轉生再入輪回,來世再見時應該也是陌生人了,此生情分已盡。這種樸素的唯物生死觀才是悲徹的根由,死亡后便什么都不存在了,時間會抹去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明。這便是李義山“此情已自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钡臒o奈哀楚,也是《蒹葭》里可望不可及的人生困境——為不可為之事,求不可得之物,甘之如飴。明知思念無益處,卻仍時時刮肝搜肺牽腸掛肚,這是獨屬于悼亡詩的“渡河而死,其奈公何”的悲劇美。
悼亡詩正應了張愛玲那句‘我以為愛情可以填滿人生的遺憾。然而制造更多遺憾的,卻偏偏是愛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