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語言,文學與創造性
- 顛沛子
- 壯狗肥貓
- 2495字
- 2021-10-31 16:24:17
語言、文學與創造性
——文學何以是語言的藝術
在談語言與文學之前,我們需要先明晰一下寫作。
作家產生了靈感,靈感捕獲到了美——基于作家對于世界的自我見解生成的審美經驗。要表達這種美,他需要通過思想來表達。而要表達思想,則需要用語言結構來表達二層次的表達。把發現的美通過思想通過語言形式表達出來,這就是寫作。所以我們可以說,廣義的寫作是一種藝術,是一種語言的藝術,是一種思維的藝術,更是一種美的藝術。
從邏輯論來講,寫作不一定能產生出文學,但文學一定在寫作中產生。寫作學包寫作哲學、寫作美學、寫作文學、寫作學方法論和亞寫作等學科分支。寫作是一個很泛的概念,廣泛到可以定義為除政治經濟以外的人類的精神活動產品。而文學只是寫作概念里面的一個子集。根據集合論里的包含關系可得,文學一定有寫作的基礎特性——即文學也是一種語言的藝術,一種思維的藝術,一種美的藝術。
從經驗上來說,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為什么?因為我們所說的語言是公共的、通用的,就像國際貨幣一樣。但是我們要表達我們個人的感受和對這個世界的發現及理解則是個人化的。所以這里就有一個矛盾,我們要使用公共的語言來表達我們個人化的感受。這個矛盾處理得不好,我們將無法準確地傳達出我們的個人化感受,被誤解將成必然。如果說為了表達出審美經驗而出現了寫作,那么為了準確地表達出自己的審美經驗,就產生了作家。浸淫前者只能算是個蹩腳的寫手,而精通后者則可以稱之為作家。作家和寫手最大的區別在于作家會因不滿足于使用這個現存的世界里的貧乏的語言組織形式而自己創造屬于自己的語言形式。這就是我們要講的的第三個關鍵詞——創造性。
為什么作家要創造性地使用語言?一方面是因為作家們先前所創造的語言表達形式被普遍用來表達普適的審美體驗而被磨損。比如某些被用爛的表達——“這個姑娘像朵花一樣漂亮”。不可否認,這個句子在剛用出來的時候也是個優秀的句子。但后來由于太多人拾人牙慧,這個表達形式被濫用,漸漸地這個表達就喪失了它原本被創造出來的時候那種令人耳目一新的屬性。我們稱這種情況為“表達的磨損”。另一個方面,在作家眼中,世界的確確是他看到的那個樣子,他很想把他看到的樣子傳達給大家,所以他就必須這樣創造性地使用語言,他只有找到了,創造出來的一種語言,他才能夠把他的感覺給表達出來。因此說“文學的藝術在于使人們感到石頭是石頭”。創造性注定了文學是有關語言應用的藝術而不單純是語言的堆砌。
從類比論上說,語言就像是一座橋。一方面,它是溝通的橋梁;另一方面,它又是造成誤解的根源。所以,語言這東西,它既是個好東西,但它又不是個東西。語言具有“雙重性”,這種“雙重性”在文學中的映射就是信息熵大,也就是“豐富的內涵”。精明的作家會巧妙地利用這種“雙重性”構思出絕妙的文本。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
單從語言上講主要有兩種方法:第一種,通過陌生化熟悉的語言組織方式達到藝術效果。第二種,將文字進行獨創的排列組合以創造出自己的詞語。
我們的文學藝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通過追求陌生化來豐富語言組織形式的。陌生化的效果跟認識論有關,它的意義在于將熟悉的事物陌生化從而讓人對事物有新的認識。例如“火燒眉毛”本意是指事態緊急。而廢名在《橋》中這么寫道【細竹在她的眼下,那么的蹲著看,好像小孩子捉到了一個蟲,——她很有做一個科學家的可能。琴子微笑道:“火燒眉毛?!奔氈衤犚娏?,然而沒有答。確乎對了花而看眉毛一看,實驗室里對顯微鏡的模樣?!克ㄟ^“火燒眉毛”四個字來寫花紅山花如此之多,如此之紅——在太陽的照耀下紅色的映山紅就像是一面面鏡子折射出四周映山紅花的紅,宛如一片火海。以至于琴子低下頭去看花的時候被像是被火燒著了一樣。這里的“火燒眉毛”這短短四字既寫出了花紅山花很多花很紅,又體現了廢名先生對于文字的探索。汪曾祺說廢名“直寫感覺”。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廢名通過人的感受和人的反應寫景物,這就是他的《橋》的創造性。
再如臧克家《有的人》開頭“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盎睢焙汀八馈笔欠厦艿亩窢幮缘?,即二者不可能同時存在。詩人利用這一矛盾體,以一種佯謬的方式將二者不同的人生進行對比,沒有直接贊頌魯迅先生,但表達的效果卻更強烈。這種基于矛盾的“悖論”技巧正是詩人陌生化的手法。
還有像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中對襯托描寫進行了大膽的拓展創新,采用了異時異域的剪輯組合法,以達到比襯的效果。當主人公阿克西妮亞知道情人格里高利將娶親,自己將被拋棄時,心情特別糟。作家便描寫了一段異時異域的麥田景象。那里麥子已抽穗,麥粒灌滿漿,這時突然“闖來一群牲口,在麥地里亂踩一陣:可憐那沉甸甸的麥穗全被踩爛在田壟上”。襯托描寫下的慘景反映了他們被糟蹋的“成熟了的愛情”,令人心碎。
這些作家所用的字詞都是我們熟悉的常用語,并沒有用一些詰屈聱牙、沖淡典雅的字詞。所以文學恰恰是對日常語言的超常運用。
除了陌生化語言,一些天才的作家還會獨創自己的詞語。比如屈原。兩千多年前屈原在《九歌》中就天才地使用了“木葉”一詞,“將落葉的微黃和干燥感,以及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僅僅通過兩個字就凝練出來?!贝撕髱浊昀铮澳救~”一詞猶如一只潛藏在水中的鴨子,一次又一次浮出水面——柳惲《搗衣詩》“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沈佺期《古意》“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钡鹊?。而后庾信、杜甫等人舍“葉”留“木”,二次創造出“落木”一詞,“無邊落木蕭蕭下”一句冠絕七律。
如果你問我文學是什么的話,我會說文學是對語言的創造性使用。文學是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如果沒有語言,在這個意義上也就沒有文學。好的作家怎么樣?好的文學怎么樣?好的作家好的文學通過對語言創造性地使用,更新了我們原來被磨損了的、日常化了的、實用化了的、無趣的、無聊的、那個乏味的世界。
參考文獻:馬正平《高等寫作學引論》,2011,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葉朗《美學原理》,2009,BJ大學出版社
韋列夏金《集合論基礎》,2013,高等教育出版社
王風《廢名集》,2009,BJ大學出版社
林庚《唐詩綜論》,2011,商務印書館
臧克家《臧克家詩選新編》,2019,人民文學出版社
米?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金人譯,2017,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