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2章 親戚

  • 小小村子
  • 洋宇光
  • 7097字
  • 2021-09-20 20:38:34

106、親戚

大嬸病了,我媽媽領著她來朝陽就醫。

下午到的,當晚,擠住在我租來的小房子里。盡管竭力壓制著,大嬸還是空咳不斷。

第二天,我請了假,帶著大嬸去醫院。縣醫院里病人沒有醫生多,胸透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醫生建議去縣結核病防治所就診。

這個建議讓我從頭涼到腳。

過了馬路就是防治所,這里的患者更少,把大嬸放在診室,我挨門敲,才請來了值班的醫生,白衣白帽白口罩白眼鏡,從頭發上看是位女醫生。女醫生問:“你姓楊?”“對。醫生認識我?”女醫生說:“認識。你那三層眼皮的大眼睛,到哪都認識?!闭f著摘下口罩,一看是高秀芝,我說:“嗨!是你呀,你在這工作?”“畢業分配的?!?

高秀芝對我大嬸說:“大嬸,認識我嗎?”“認識,你是秀芝?!备咝阒峡谡郑_始檢查,又看了看胸透結果,說:“大嬸,坐一會,等一小會再檢查檢查?!比缓笕窍聪词?,招手把我叫了出去,進了另一間屋子,隨手關上門。高秀芝說:“大嬸的病是肺結核,什么時候來的?”“昨天,晚上住在我家?!备咝阒フf:“一會做詳細檢查,晚上最好別住你家里。”我說:“老家的人你是清楚的,要是安排進旅店,不管什么理由,以后絕不再登你家門,這里能住院媽?”“那也得考慮你媳婦和孩子的健康。住院要去傳染病院,這病治療時間長。住院的費用不低,回家用藥吧。我建議大嬸的家里人都來檢查檢查?!蔽艺f:“說也沒用,沒人來檢查的,除非發病。”

我想了想說:“對了,下午五點有一趟回去的個體班車。要是結果出來,藥品拿到手,你就算磨破嘴皮子也留不住人,這就是老家人?!薄昂棉k,用不了那么長的時間,我這的病人很少,檢查我跟著跑,你跑交費。”我說:“對了,室內消消毒有用嗎?”“我給你點藥水,室內撒撒解解心意兒。”很快一大包藥交大嬸手中,高醫生囑咐道:“大嬸,這病完全能治好的,不用擔心,就是用藥時間長,口服藥的副作用是臉發胖,醫學上叫滿月臉,停藥后自己能恢復。注射的藥回去找村里的醫生買,一切都寫在紙上,一定要堅持用藥九個月以上?!贝髬鹫f:“秀芝,謝謝你,有你省老事了?!贝髬饘ξ艺f:“小光,今天不住了,我回家?!蔽艺f:“好吧,大嬸,口服的藥我替你想著,我馬上打電話給我家對面的小賣部,傳口信叫我媽直接去車站?!?

女兒滿三歲的時候,大叟來醫院就醫,當夜,我安排他住進私人的小旅館。

第二天去醫院,縣醫院的走廊里又遇見高秀芝,我說:“你這是?”她說:“一言難盡,結核病防治所解體,每個人給了一張行醫執照,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我開了一年的診所。實在干不下去,想賺錢你得什么藥都敢用、什么病都敢治。一間屋子當藥房、診室、病房,使用青霉素靜脈注射,真藥假藥混著用,我是沒那發財的膽量。托關系調進了縣醫院,那想到這個單位也是帶死不活的,進來后還是欠薪。大叟病了?”我大叟回答:“腰疼?!备哚t生說:“我正好沒事帶你們去就診,掛號了?”我說:“掛了骨科?!币环瑱z查過后,骨科的主任被高秀芝請了出來,他說:“沒有明顯的病變,吃些止痛、舒筋活血的藥,好好休息不要干重活,觀察觀察。”我把大叟送到車站,等車時,我說:“大叟,你好好休息一個月,先別去建筑工地。”“不行,一個蘿卜頂一個坑,沒人給你留位置,現在的活又不太好找?!蔽艺f:“大叟,你聽我說,錢不是一天掙來的,要細水長流,月月拿錢進家,少點不怕,怕的一點不進。真有那么一天,一分錢沒有,孩子老婆都看你不順眼,你以前掙過八百萬不如月月百八的不斷,周圍的例子還少嗎?”“你說得對,身體是我的老本兒,一個月不進錢就遭白眼?!蔽艺f:“工地上活累,逮住地方就睡,水泥板、潮濕地不管不顧的不行,休息的時候費點事找點泡沫板子墊一墊。”

暑假,我一家人回村的時候,見大叟活蹦亂跳的,我問:“大叟,病好了?”“好了。肯定是抻著加涼著了,回去我就不干加班了,老板逼上了不得不干就偷個奸取個巧。你說得對,掙錢要細水長流?!?

看著新挖好的房地基,我問滿身是土的大叟:“翻蓋幾間房?”“加一間蓋六間,原地基翻蓋掏錢不多,增加的一間要審批,說是控制耕地減少,補交這一間房的地基錢,鄉里獅子大張口。你爸去鄉里求人,給個好大的面子還交了五百塊。院子中間壘道墻就是兩個院,將來兒子娶媳婦也不用再張羅。”

這時包工頭走過來,對我大嬸說:“東家,水泥沒了?!贝髬鹫f:“少放點,對付吧,就地基里用,這二百多元一噸用不起呀。”“六間房一共半噸水泥,東家這不是省的問題,少說要五噸。”大叟一聽,雙手捧住泥土染灰的腦袋,蹲坐到墻根一聲不吭。

回到家里,我把水泥的事說與父親,爸爸拿出五百元錢給我,我說:“我出五百也不夠啊。”媽媽說:“你大嬸手里有錢,?。【椭朗?,我去要?!边^了一會,媽媽拿回一千元錢。我把錢揣好,說:“我再添上五百,晚上拉八噸水泥回來,估計運費要二百?!?

拉水泥回來的時候,我順路帶回兩只燒雞,一只招待司機師傅,一只給了奶奶,我說:“奶奶,你嘗嘗是這只燒雞好吃,還是我以前買的好吃?”我轉了一圈回來,奶奶對我說:“這只好吃,以前的沒滋拉味的?!闭f著,撕下一條腿肉送進趴在腿邊重孫女的嘴里,我女兒說:“太太,太咸了?!?

世界上吃鹽重在本國,本國在東北,東北在阜新和朝陽一帶,老家的人沒有咸菜吃不飽飯。

次日,大嬸就賣了三噸水泥。

大叟、大嬸跟奶奶說,新房蓋好以后,一定要奶奶住上個把月的,奶奶高興地說:“哪怕就住一天,我也要住?!?

奶奶病了,廿家子醫院轉到縣醫院,病情越來越重。一個星期后,主治醫生對我說:“你要是想轉院,我給你開單子?!蔽覜]有搭理他。

就在這天,天剛黑,奶奶掙扎的樣子是要說話,可是話已經無法聽清。弟弟妹妹連續猜測都不對,奶奶的樣子是急了。我明白,附耳說:“奶奶,我們回家。”奶奶立刻安靜了。

我去找高秀芝,高醫生看過奶奶之后說:“打一針強心劑,立刻走。不過,沒有醫生給開藥。”我說:“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寶三爺給了我一支藥,毒毛旋花子苷K?!备哚t生說:“沒有護士給注射?!蔽艺f:“我可以?!?

回到家,當躺在炕頭上,奶奶睜開眼睛,微微動了動頭,慢慢地閉上眼,永遠地閉上了。

我,又沒了奶奶。

本鄉屬火葬鄉,奶奶害怕火化,完身土葬是最后的心愿。

到墓地的路因為賣掉山上的刺槐林,買主寶慶強修了一條便道,大叟已經清理過,二尕的大車也準備妥當。在鄉里,我爸爸提前打過招呼上交了兩千元錢,偷偷地下了葬。

107、老家人

聲母的平卷舌,錦州地區分不清,朝陽地區分得清清楚楚。

“二格(哥)吔——,干哈——去?”“去田屯趕集兒——去。”“幫幫忙,給我捎個撒盆子(砂盆子),我等死(使)呢——?!?

本村地處兩座城市中間,向東十公里,人的口音都是十足的錦州味,向西八公里,人的口音是滿口朝陽腔,差別就在平舌卷舌上。我們村的人說話不錦不朝的,同一個字,我來讀,在不同時間里、不同句子中,口中的舌頭忽平忽卷,一個句子里的同一個字在不同位置,我能讀出兩個音來,自己卻渾然不覺。小伙伴們這樣,長輩這樣,本村老師亦如此,多少個春秋過去,沒發覺什么大不妥。師范上學,有普通話達標考試。我才知道麻煩啦,學吧,揣著《新華字典》晝查夜記的,努力有成效,看見文字讀音準極了,考試順利過關。真刀真槍上場,與人面對面的交流,每每舊病復發。有一段時間,說話前先想漢字,音是讀準了,語速有問題,差點成了磕巴。

女兒學話了,我心里好糾結,是開口啊還是閉嘴呢?硬著頭皮再捧起《新華字典》。妻子視我為危險,埋怨道:“耳朵不好使也就罷了,嘴還不好使,連句話都說不好,早知道這樣不找你了,弄不好糟蹋下一代?!蔽艺f:“搞對象的時候,你可都沒發現?!?

我在朝陽工作,女兒姥爺姥姥人是地道的朝陽人,天天見面;女兒的爺爺奶奶在老家,每年寒暑假回去個把星期的。還好女兒母語定型后,沒有我這個爸爸飄忽不定的讀音。也不是一點的困擾沒有,女兒口語里有方言,比如把“趕快”說成“麻溜”。女兒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回到家見了我就叫:“跟你學的‘看’說成‘瞅’,老土了”。我直直的對著女兒笑。女兒急了:“小朋友們都笑我?!薄拔液托∨笥训男Σ灰粯印!迸畠赫f:“愁死我了。”

有的人聽力特異,聞聽語音就知道人的產地。可是對于我,他們困惑,說不出個幺二三來。老鄉夸我:“改很多,這幫人里數你最標準”。事實上,我跟誰談話跑誰的調。

這就是我的鄉音。

滿族為保護“龍興重地”,依托山崖利用河道掘溝疊壕。那是深兩丈寬兩丈的大溝,溝中的土石堆到滿族管轄一側,高高的土壕上密植柳樹,形成“柳條邊”,相隔八十里設邊門,筑臺駐軍,沿這條邊界的很多地名含有“邊、門、臺”。

本地正是一個邊門,地處松嶺山脈的南端,這就是“松嶺門”的來歷。邊門就在松嶺門集市的西入口,沿著河溝向東北有個村子叫“大二臺”,還有一個村子叫小二臺,應該與駐軍的頭臺和二臺有關。1966年,松嶺門邊門的門還在,方木上是拳頭大的鐵釘,門的寬度能并行兩臺大馬車,邊門的兩側還有二人雙臂無法合攏的大柳樹,整個集市就是原來的官道。邊門的東側稱邊里、西側稱邊外。大清朝,邊里滿轄,邊外蒙轄。我們村屬邊外,松嶺門村是邊里,口音混合著錦州與朝陽,飄忽的讀音就是柳條邊的烙印,老叔叫老叟。邊外說這味真難聞,邊里說這味真難聽。

村前玉帶河的河水少了,我選一個分岔的小河道,在下游用防蚊子的窗紗攔住,上游用鍬筑壩把水截斷,水下流,魚被帶到窗紗前的小坑里,女兒頭戴小涼帽手拿一小網,撈小魚進小桶,就是小孩子玩的一條小溪。很久沒發大洪水,河道難以自潔,水草瘋長青苔鋪底河水發綠,垃圾滿河床。

我和妻子回城,女兒不走,要留在爺爺奶奶身邊玩幾天。一個星期后,我來接,中午家里不見女兒,我問家里人,都說不準,去下坎大姑家找,說一天沒來。我妻子急啊,可家里沒人當回事,還好跑來個孩子說:“她在后院。”趕緊去吧,在院子外樹陰下的石墩上,一碗大醬拌小蔥,三個孩子各抱著一碗高粱米水飯,在搶碗里的蔥白。妻子一見火冒三丈,說:“看看你爸你媽,就這樣管孫女?!薄袄掀拍沐e了,不信你問,保準是大米飯不愛吃,要吃這口?!迸畠阂换仡^,嚇了媽媽一大跳,一個大花臉,上面都崩瓷了。我妻子問:“奶奶不給你洗臉,不給你做飯吃?”“不是的,媽,這個忒好吃了?!?

第二天,坐著二尕的老馬車,去南票給家里拉煤。我問:“二尕,拉煤為什么找春利?”“私人的小煤礦,一個班組有刨鎬的有裝鍬的有背煤的,完成定量拿滿工錢,人多分錢就少,所以自己組成班組,都是個頂個的棒漢子。一天一結帳,最后一趟背的煤歸自己,老板不管,背多少都不管。班組的人合伙把煤積攢起來,放在附近的村里,煤的價錢都一樣,但分量上比煤礦的實惠,一般都是賣給熟人?!瘪R車到的時候,田春立等在那兒。我問:“春利,礦在哪?”“山包的南側?!蔽艺f:“我跟你下趟井?!薄按蟾?,你是閑得唔去遛受的吧?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來看新鮮景???”

一個山洼,人工平整出一塊平地,有中學的操場大小,三間小趴趴房,一大堆塊煤,煤堆邊立著一根高桿挑著一盞水銀燈,到處都是黑色。沿溝底是一條向東南的沙石路,只能通過一輛車。一個不起眼的井口,嘴一樣地張著。九個人換完衣服,醬黑色的粗布衣其實本底是深藍色,已經不見本色。安全帽前卡著礦燈,腰里掛著電池盒。

離井口十米遠依山坡建個小棚子,幾個人在一個車軸漢子的帶領下,人手一把點燃的香,有筷子粗,眾人雙手捧定,高舉過頭頂,雙膝跪地,香在頭頂一頭觸地,高呼:“眾神保佑,賞口飯吃,節日一定備重禮大祭。”然后,人人把手中燃著的香柱分別插入一排的香爐中。

“大哥?!碧锎毫⒑拔遥骸澳阋舶莅莅?,這都是我們的保護神,你不下井我不要求你?!币涣锱莆唬贺斏瘛⑼恋亍⒂^音、山神、常仙、胡仙。我也學個樣上完香,接過安全帽和礦燈。到了井口,田春立囑咐說:“大哥,不得打老鼠,不得故意踩死爬蟲,活著都不容易,和我們一樣,吃的是人飯,入的是黃泉,干的是驢馬牲口活?!?

大斜坡的巷道,雙人對行需要側身才能通過,側面頂棚都是刺槐圓木,腳下是圓木的臺階。回頭看洞口就是一個月亮,豎井轉橫巷時,頭頂上的燈立刻暗了下來,我激冷打個寒戰,透心地涼。田春立說:“大哥,別往前走了,在這等著。”過了一會,一行人返回,田春立說:“大哥,前頭走?!币淮嗣咳撕蟊成鲜且婚L條口袋,自右肩斜搭左胯,右手握半尺高的丁字鐵拐,拄著臺階,左手抓著一側的扶手,三條腿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不緊不慢。

在回家的馬車上,我問二尕:“春立天天下井嗎?”“一個掌子面三班倒,一個星期一換班?!蔽覇枺骸按謇锢旱娜思叶鄦幔俊薄皼]有幾家,地里出產的秸稈都燒不了,沒人拉煤。村里冬天拉煤燒暖器、用液化氣炒菜、電飯鍋做飯的就那么幾家?!蔽覇枺骸按遄永镞€有背煤的人嗎?”“有幾個。我只去了一天,干不了那活,那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春立超生罰款,為了掙罰款才背的煤,罰款交上后還離不開了。趙寶金和我一樣,下了一次井就不干了。”我問:“趙寶金不是讓他二叟帶走了嗎?”“哥倆都回來了。他二叟給他倆找個看工地的活,趙寶金偷鋼筋頭外賣,被抓住進了派出所,他二叟舍老臉把他弄出來就攆回家了。趙寶銀攢了一年的錢,沒跟二叟打招呼就跑了。半個月后回來了,他二叟問他:‘不聲不響就跑了,干什么去了?’大哥,你猜他怎么回答?”我問:“怎么回答的?”“‘我沒坐過飛機,坐飛機逛逛?!耪f:‘啥飛機飛了半個月?花了多少錢?’‘我不停地換機,坐了一大圈,直到把錢花光,這下過足癮了?!阉艢鈧€半死,‘爛泥,永遠糊不上墻?!敿磾f了回來?!蔽艺f:“我記得還有個小丫頭,拴在炕上的?!薄奥犝f當了列車員?!蔽覇枺骸澳菃未蟀l啥德行?”“沒人說得準,年初有人看見他在錦州飯館里舔盤子。”我問:“聽說你們幾個人又去了雞冠山?”“春立牽的頭,騎摩托去的。去拜大仙,狐仙洞口建了座廟,香火挺盛的。戰備山洞廢棄了,有人想利用利用,儲存蒜薹溫度高,養蘑菇溫度低?!?

卸完煤,洗涮的時候,我對二尕說:“現在好賴對付一口,晚上等春立回來,一起好好喝頓酒?!闭f著街上大亂,屋子的人都跑到門口,街上的人全向東跑,二尕攔住刀疤問:“出啥事了?”“聽說采石場塌方把人壓在里面。”二尕問:“誰?”“王守軍。”

孤山子的采石場從來沒有停止開采,周邊的建筑用石多產自這里,山頂裸露的石頭早已不見,山坡的南側開了個豁口,整個石場在一個洼里,現在的承包人是薄曉亮。村里人建房用石料,個人不想花錢,自己采石。山坡根的土層很厚,于是在土坡上挖個洞口進去,開采里面的石頭,圍著山根這樣的洞口一個挨一個,發展到最后,有人專扣石頭賣錢。

老爸老媽去世,欠了很多的債,王守軍靠采石頭、靠背煤償清了債務,發誓要翻蓋他家的舊房子,還要娶上媳婦。

下煤窯,王守軍和田春立不是一個班組的。

王守軍喝完酒騎上摩托畫曲線打著晃逆行,撞上轎車,頭下腳上倒地后不動。嚇得司機躲在人群后打電話叫來救護車,車到了他人還沒起來,當人們把他弄上擔架,他坐起跳下來,滿臉是血大喊:“誰——叫的救——護車!”司機招來的人也到了,對他說:“師傅,上醫院檢查檢查。”“我——不去,誰——是車——主?”一指勸他上醫院的人,“你——是?”那人趕快擺手,“我不是,師傅可以和我說話?!薄鞍选易病@樣,你——說咋——辦吧?”“師傅,咱們先上醫院?!贬t生上來要檢查,他躲閃時又跌倒,仰在地上嚷:“賠——錢!一萬——塊,沒的——商量?!边@時保險公司的車到了,警車也到了。地下坐著的王守軍急了,站了起來,“誰——叫的!”對那人一張手,“五千。”然后對警察說:“我們——私了?!笨粗t生、保險員、警察,他豎起三根指頭說:“三千?!币妼Ψ饺詻]反應,縮回兩根指頭說:“一千總行了吧?”那人說:“師傅,上醫院檢查檢查,我掏錢,摩托車歸我來修。你人沒事的話,我給你一千?!?

塌方現場,人們在全力清理坍塌下來的土石。兩個小時后,人被抬了出來,五官難以辨認,血浸的泥塊糊滿口、鼻、眼,人已經死了。

王守軍的姐姐被兩個人架著,蜷在凳面上,勉強夾著根木根,晃晃蕩蕩地斜指著西天,有出氣無進氣地念道:“小弟呀,西南三條大路,走中間的那條?!?

晚上喝酒,我爸根本沒上桌。田春立說:“這桌上的啊,沒有幾個我大爺喜歡的?!?

我問:“一袋子煤有二百斤?”田春立說:“是,二百斤。人直著腰扛不動的,你看這細長的袋子,搭在腰背上,像驢一樣地馱。上坡時一手攀扶手,一手拄著丁拐,一步一步地爬,不想上面的路有多遠。你跟著前面的人,后面的人跟著你,走好你的每一步。剛干的時候總感覺自己還行,一步邁了兩臺階,結果力不從心一跤跌倒,從跌倒處爬起,然后才老實。想跨過一個臺階,投機取巧,走個捷徑,不可能的。”我問:“春利,你遇到過礦難嗎?”“常在河邊轉,那能不濕鞋?!边纫淮罂诰葡露牵f:“干過大點的礦井,只知道挖煤,應該熟悉熟悉巷道的,也懶得去轉。有一天身后的巷道坍塌,把我們九個人悶在里面。趕緊跑吧,到了主巷道,堵死了,出不去。好多的人都聚在這,沒有一個明白人,那心情啊,說不明白。”

田春立說:“別聽我瞎白話,大家喝酒吃菜?!倍卣f:“你說,你說。”田春立說:“黑影兒的哥三個一次冒頂都死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南面挨著的窯口,一次礦難,九個人全悶死在里面,大西南的外省人,聞訊趕來的家人拿錢走人,連尸首都不收。我們看不過眼去,扣個坑埋了,有時候心里不痛快就想起他們。想想小時候我爸的話,句句是真言,哪句都沒聽進去?,F在我有白發了,對自己的孩子講老理兒,沒見孩子認真對待過。我的大閨女,想看看煤窯。我想也好,讓她看一看,也算教育教育他。進了巷道,聞著刺鼻的氣味,孩子說:‘真好玩,我長大也下窯?!?

散席時,大姑父對我說:“小光,興國過兩天去朝陽找你?!薄罢椅?,啥事?”大姑父說:“不清楚,讓我帶話給你,把城里的幾個人聚到一塊堆兒坐一坐?!蔽艺f:“大姑父,他想干啥我能猜個八九分,你讓他自己跟我說?!?/p>

主站蜘蛛池模板: 绵竹市| 乌什县| 翁牛特旗| 兴城市| 云浮市| 体育| 延寿县| 双流县| 德钦县| 阿坝| 昌江| 吉木萨尔县| 达州市| 贺州市| 察哈| 柳河县| 齐齐哈尔市| 宜阳县| 钟祥市| 筠连县| 赤壁市| 怀宁县| 满洲里市| 遵义市| 余姚市| 冷水江市| 孟州市| 盘锦市| 麻阳| 临武县| 锦州市| 千阳县| 永福县| 南溪县| 宿迁市| 夏河县| 融水| 通河县| 淮南市| 资中县| 武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