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老校長

松嶺門中心校成了全縣的樣板，校容校貌、學齡兒童的入學率、中途學生的退學率、教師業務水平等評比的成績居于前列。前來參觀學習的人員不斷，我的爸爸——楊校長名譽滿身。

縣教育局調我爸進縣局任普教股股長，被爸爸婉言回絕。不久，要調他去大平房高中任校長，還可以帶一名助手去赴任，他依舊不去。

我竭力鼓動父親進城，我說：“不為別的，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誰敢保證一定能考上學，年年有子女分配工作的指標。爸，你在局里論資排輩總有個盼頭，這同鄉下完全不同。”這種誘惑無法打動校長的心。大平房高中的表哥田春明也勸他：“大叟，大平房高中是全縣兩所高中之一，各鄉頭頭的子女多在大平房高中就讀，連市里學生都去復習，那交際面不是鄉里能比的，辦事路子廣。”爸爸說：“春明，你看我這個家，你大嬸沒工作，一個老人，三個上學的孩子，一個要娶妻的兒子，一個沒媳婦的弟弟。在農村的日子還可以，進城就是一個困難戶，丟不起人哪。”“大叟，你的想法不對。縣里的待遇不同于鄉下，看得見看不見的只有內里人清楚。”我爸說：“不必勸我，我對城市的生活沒興趣。”

平房子小學要提拔一個校長，爸爸的校友張老師希望最大。張老師送來一件天藍色的呢子大衣，媽媽愛不釋手，穿上就不想脫，被我的校長爸爸活生生地給扒了下來，命令大叟給送了回去。次日晚上，張老師的老婆哭著鼻子進了我家，說：“我家老張，看見大衣被送了回來，茶飯不進，大病一場，家里見誰罵誰。”我爸說：“是不是還罵我這個破中心校長，裝清高不近人情啊。”“沒有，沒有，這是兩百塊錢，給老太太賣點喜歡的嚼喝兒。”我爸說：“我最煩這一套，擺條件亮成績看能力，他要是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提個校長也干不好。”“楊校長，真的一點余地都沒有嗎？”我爸說：“好吧，把錢先放這吧。”一聽這話，女人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張老師如愿當上心儀的校長，上任的當天，大叟就把兩百元錢送了回去。張校長當晚進了我家，沒等他開口說話，爸爸就說：“把你手里的酒開瓶，上桌喝一盅算是慶賀你當上大官。”

平房子村的張慶春，早年在公社中學當民辦教師，是一名體育教師。后來回村當了生產隊長，分田到戶取消小隊改建村民小組，小組長不是小隊長，沒人理他，他又回過頭來找體育教師的位置。拐彎抹角的同我家攀上點親戚，聽說我爸愛吃心肝腸肚，殺口豬整個下貨連帶四個豬蹄一個大豬頭一只豬尾巴，用車子馱進我家。

我家已經不養豬，過年正要花錢買，張慶春送貨上門。

他一進門，就猜到八分來意，我爸說：“你是老高中生，中學、小學招老師，完全可以參加考試的。”“我考試肯定不行，我還想干老本行，體育是我的特長。”五大三粗的張慶春上學的時候就是體育健將，我爸任中學副校長的時候，張慶春組織的校體育隊在東八公社運動會上取得過不錯的成績。我爸說：“現在啊，中學我管不著，小學這一塊，就中心小學設一名專職體育教師，我想著這件事，需要的時候通知你。下貨我留下，按市場價留下，如果推辭的話，東西你拿走。”

獸醫大姑父和田老叟一起來找我爸，大姑父說：“小福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我爸說：“我心里清楚，你們有啥好辦法？”大姑父說：“我看，找個差不離的就行啊。”我爸問：“你有目標？”大姑父說：“有倒是有一個，就是啊。”我爸說：“就是什么？”“就是有點殘疾。”我爸說：“不行。”大姑父說：“小福的情況明擺著，不能求全。”我爸說：“這樣不行。”大姑父說：“一旦耽誤了，大哥，到時候可別說我這個姐夫沒盡心盡力。”我爸說：“賴不上你，是我不同意。”田老叟說：“大哥，我們跟錦華談過，他認可。”“寶坤、海波，他認可也不行。”大姑父說：“他打一輩子光棍，后悔就晚了。”田老叟說：“就是，大哥別大包大攬的。”我爸說：“給他找一個那樣的媳婦，才后悔呢。”大姑父說：“大哥，要是這樣，今后我可不摻乎了。”田老叟說：“大哥，你可真犟。”

我家翻蓋老房子，這是全村第一幢平房，村民口中稱“樓座子”，不是紅磚混凝土，是檁木頂、葦子房笆、紅磚裝飾帶的石頭墻。

張慶春全家人能干活的都來幫忙，我爸說：“這活整體包給工程隊，你干活我也不少掏一分工錢。”“楊校長，話是這樣說，可用人的地方多著哪。蓋一幢房，家人掉一層皮，中午飯總得需要人準備的。”張慶春的老婆晚上不回家，幫助張羅伙食，攆不走勸不退。木匠姜宏偉看著來樂，說：“張老師，來給我打下手。”姜木匠在清理過梁，這根過梁就是我家園子水井旁被雷擊的大榆樹。

一天的后半夜，看房場的大叟聽見有動靜，出了廂房睡眼朦朧中恍惚有人翻后墻頭跳出，人立刻精神了，轉悠到天亮也沒發現異常，大家覺得事有蹊蹺。瓦工暫停手中的活，一起尋找。在墻的頂層夾縫里發現一截骨頭，再找又發現一副上了箭的小弓，瞄準室內炕頭，這個位置就是我爸的。

下“鎮魘”，那塊骨頭不用辨認，都知道應該是什么骨頭。我媽私下說：“這肯定是李成林干的。”

張慶春一聽，把行李搬到后院墻根，夜里看守房場，下雨都不進屋，就頂著一塊塑料布直到房子完工。

高永泉又辭工作，我爸非常生氣，“高永泉，你這整的又是哪一出。”高永泉說：“大叟，錢太少還欠著，日子難熬。”“日子難熬，不都是難中熬嗎？怎么就你不堅持。”高永泉說：“看不到希望。”“現在年年有‘民轉公’的名額，怎么就你沒希望！”高永泉說：“上面下的名額太少，我的教齡又不夠，還要考試。”“人要知足，你幾次反復，還好離職的時間都不長，文件規定離職不超過一定時間，教齡可以接續，你學學姜宏德的守鋪勁，珍惜吧！機會不是總有的。”

高永權辭職，張慶春當上了體育教師。

張慶春帶著禮物來感謝我爸，我爸渾身不舒服，“張老師，我沒幫你多大忙，就給你個口信。你這樣子，李子樹下整理帽子香瓜地邊系鞋帶，影響不好。”張慶春說：“楊校長，我來是為另一件事，就是錦華弟弟的婚事，他人已經不小了，在城里都該張羅了，在農村已經是很危險的年齡了，長一歲添一點麻煩，趕早別趕晚。”關于這事，爸爸心里急著呢。“我有個表妹挺合適的，我來當媒人。”我媽趕緊說：“你說說，你說說。”“人，你們都見過，就是跟我老婆來幫廚的姑娘。”我媽說：“啊——，就那個高個姑娘？”“對，人還行吧？”“不是行，我看是頭等人，我家錦華怕是？”爸爸趕緊打斷媽媽的話，“錦華的房子是現成的，家具車子縫紉機早備好了。錦華人本分，無不良嗜好，成手瓦工，一天能掙兩元錢，一個月下來比我工資還高。錦華是個摟錢的耙子，找個會過日子的老婆，當個裝錢的匣子，將來的日子肯定錯不了。再說了，真要是遇到點兒事兒，我們也不會撒手不管。”

“就有一點不好。”張慶春說：“我這表妹是我姑姑的女兒，姑姑、姑父去世早，兩個孩子自小在我家里長大。她還有個哥哥，我那外甥不提氣，因為偷盜判了刑，還在蹲大獄，就是這一點不太好。”爸爸說：“不算事，就是不知道你表妹同意不同意？”“楊校長，不用擔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媽媽鄭重地說：“婚事能成，楊家絕不會虧待你表妹。”

楊家人行動起來，三個姐姐出錢，奶奶高興得不得了，拿出五百元錢，“這是媳婦、侄女、孫子給我的零花錢，攢了多年我一分錢都沒舍得花，我一直吶么著小福娶媳婦要用的。”

大叟成家了。

教師民轉公的名額逐年增多，調走的楊老師通過考試民轉公。蘇老師連考六年、姜宏德連考三年，都沒進名次。張慶春選考體育，一次就過關。

張慶春的競爭者從中學張主任口中挖出詳細的信息，按照文件的規定張慶春前后的教齡不能銜接，前面的作廢，后面的時間短不滿足轉正報考的條件，他教齡的連接是楊校長一手操辦的。真人實名舉報到縣教育局，縣局派人來調查，結論是情況屬實，縣局專門召開會議，隨后公開了處理的結果：張慶春的轉正無效，立刻辭退。楊校長給予警告處分，停聘高職，責令做出書面檢查。

告狀的老師來找楊校長，“張慶春占的轉正名額，應該從新分配。”我爸回答：“縣里有指示，褚老師清楚這事，褚老師你來！”我爸對走廊里的人說：“你給胡老師解釋解釋。”褚老師說：“縣里把名額收回了。”

村里黑板報上的標語又更新：熱烈慶祝本縣摘掉‘貧困縣’的帽子，蘇老師在字頭依舊畫了一弧彩虹。

公辦教師的工資，每月給個定額，其余的都欠著。民辦教師的工資，全都欠著。

鄉干部包片進村，收取提留款、教育基金等款項。

楊校長每天上班不去學校，直奔鄉政府。主要領導躲了出去就找相關的領導，磨破嘴皮子要錢，肯求領導給全鄉百十號小學教師發放足額的工資。

新來的鄉書記建議楊校長去縣局爭取爭取，到了縣局，局里回復更痛快，“局里的預算沒有本單位編外的額度，財政自給，你們的工資原則上鄉里必須全額解決，不然你去縣財政爭取爭取，去省里也是一條路。”楊校長說：“還不如讓我直接去財政部。”“我看你還是找鄉里。”

楊校長下定決心，天天上午去鄉里，下午去學校，把管理工作從新分配，自己集中精力要錢。說出的話越來越不講究，有的時候領導冷鍋貼餅子——蔫遛，剩下中心校的楊校長和初中的張校長，一個說一個聽。

畢竟是老資格，鄉書記舍個大臉，“楊校長，我也難啊。這樣子，一個月給你們增加二百五。”這二百五簡直是杯水車薪，還是老法子，接著找。書記、鄉長煩透了，一概避而不見。

張校長對楊校長說：“這鄉政府的大院，說小不小，說大還真不大，就四排平房，愣不知道那么大的官藏哪了。”

“整天嚎喪尊這個重那個，就這樣子尊這樣子重，別養那臺桑塔納，把鄉里人員的工資停了，先給老師發。”原來的趙校長現在的趙秘書拉走楊校長，到僻靜處說楊校長：“老同學，快消停消停吧。鄉里人員的工資也開不全，給你漲二百五不錯了。”“這點錢對付中心校的五個人都不夠。”趙秘書說：“你以為這二百五是給全體老師的，怪不得你不依不饒，還停鄉里全給你們，你想什么哪？這就是給你們五個人的，回去別聲張，肉爛在鍋里打欠條別做表。”“各小學的校長不饒我啊。”趙秘書說：“新調整的工資，縣里都欠著，都這樣，你是主要領導不少你的得了，大堆大塊不是你能解決了的，唯一的辦法是大聲嚷嚷，干打雷別下雨，話一定要說得動聽。畫餅充饑，一定要給人以希望。”

楊校長受不了，說：“誰有能力解決工資的事，我讓賢！”

楊校長提前退位，辦公室里保留一張桌子，人愛來不來，人們尊稱他為老校長。

還別說接下來的幾個月工資全額發放，真心要夸獎接班人幾句，話還沒出口，很多老教師找上家門，“老校長，還不如你那時候發的多。這真是黃鼠狼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老校長一聽這話，臉上掛不住火，當面責問褚校長：“你就給我一個人發全額啊，原來這就是你的辦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