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好老叟
我媽讓我換上過年的新衣服,腳上蹬一雙新棉鞋,又遞過來一頂帽子。“羊剪絨帽子!”我喊著睜大眼睛,想擁有但是沒有開口要過,真是個大驚喜。我把頭上不斷掉毛的狗皮帽子甩去炕梢,搶過新帽子扣在頭上就找鏡子。“等等,縫個帽襯再戴。”奶奶趕緊翻箱倒柜找襯布。
從腳上到頭上一身新,我美滋滋的,屁股沒地兒擱沒地兒撂的。媽媽對我的裝扮很滿意,說:“去東園子大爺爺家串個門,楊立順大爺回來了,你去問個好。”原來如此,才明白換一身新的原因。村里沒有不敢下的河,沒有不敢爬的山,說實話去見省城來的人心里有點打怵。
磨蹭到東壕上看見一群人,好家伙大大小小的三十多個孩子,東頭的多、北頭的少、沒有南頭的,全是新衣新鞋的。一打聽都是一個目的,家長命令孩子給省城來的人問個好。
楊立春家里本來人就多,又一下子涌進來一群孩子,炕上地上都是人。
楊立順面皮白凈,灰色中山裝,黑皮鞋賁亮,他身邊女人額頭上的劉海兒卷著幾個彎。楊立春貼近侄子楊書禮的耳朵小聲嘟囔,眼睛撒麻著大伙兒。同寧寧一個打扮的楊書禮走到大家面前挨個用手指點著說:“大鎖子,姜四壞,拴住,狗剩子,二蛋子,石蛋兒。”卡殼了就再去找楊立春嘀咕,往返三次以后把大家的小名、外號點個臭。
本不愿意來,這場面仿佛人群面前被扒光衣服,渾身不舒服,天知道下一步叟侄倆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不想再呆下去。我走到女人面前深鞠一躬說:“大爺大媽,給你們拜個早年。”回身左手一揮,“走!”我被那女人一把拉住,“別走,立民快給孩子們發(fā)糖塊。”女人彎下腰問:“你爸是誰?”“楊錦忠。”“啊,是楊校長的大公子,你和我兒子同歲,他比你生日小,上幾年級?”“一年級。”“我兒子上二年級,去年為什么沒上學?”“我蹲級了。”女人一臉的疑惑,楊立民趕緊上前說:“嫂子,他去年上學了,耳朵做手術休學了。”那女人說:“哈哈,這孩子有意思。”楊立民說:“嫂子,他和炕邊的是倆孩子王。前些日子的夜里,他們砸大隊院里的大鐘,弄得全大隊的人以為失火,全跑出來救火。”我不想聽楊立民白話,不想看他小媳婦的扭捏樣,揮手喊一聲“走。”送到眼前的糖塊,我沒有伸手接。
來到東壕邊,我發(fā)現(xiàn)身后跟著李天驕,“李天驕,不在家里抱窩啦?”“是我媽我奶不讓我出家門。”李天驕一臉的委屈。我說:“你那隊長媽讓你出家門也不讓你跟我玩,知點趣別給我惹麻煩。”李天驕聽后靠近姜宏偉,寶慶新說:“你滾遠點,我們不要叛徒。”
“回頭。”段興國拍打著我的肩膀說,我回頭一看,楊立春、楊立和擁著楊書禮走來。“楊歪歪,給你糖。”我看著送糖的楊書禮,你可不等同田春芳,我眼睛里怒火噴涌,下定決心再喊就打他,拳頭就揍那小白臉的紅嘴唇。他沖姜宏偉喊:“小木匠,來吃糖。”我扭身就走,頭也不回。
大樹臺上,肚子里還憋滿氣。姜宏偉氣哼哼地對我說:“我說,咱倆削他。”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就他和我沒吃糖,其他人腮幫子都鼓個包。我罵道:“吃,吃,就知道吃!都是他媽的漢奸。”寶慶新回了一句,“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姜宏偉特煩別人喊他小木匠,我最忌諱人喊我楊歪歪。
楊立春一個人走了過來,我說:“哎,漢奸來了。”
楊立春來到面前,對我說:“你、姜宏偉,你們咋不揍楊書禮?”見沒人回話,他喊道:“平時你們不是挺牛逼的嗎!”我看看姜宏偉,姜宏偉看看我,懷疑這話出自楊立春的口。“你們倆不是牛逼嗎,為啥不揍他?”楊立春又說。聽清楚后,我倆反而不知道如何應對。楊書禮是他的親侄子,是他親大哥的長子,老叟慫恿外人打親侄子。
晚飯后,我對串門子的田老叟說:“最近,村子里好多人去公社上班,都變成紅糧本了嗎?”田老叟回答:“都不是紅糧本,你以為變成紅糧本容易呀。不過都有人情,拖拉機手高秀滿靠爸爸高瑞,放映員楊立民靠哥哥楊立順。”
我問:“老叟,楊立春為什么那么煩他侄子楊書禮?”“嗨!說來話長,我卷根煙抽,抽著了慢慢講給你。”
田老叟卷好一根紙煙,喇叭筒的煙卷細長。“我三哥,你爸,楊立順,楊立順媳婦松嶺門的劉霞,趙校長,段興賢,劉云飛是中學一個班的同學,這是我們村出息人最多的一代。劉霞、趙校長和你爸沒升高中考上羊山縣師范,我三哥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不讓報考師范,升了高中,高考時只能報農(nóng)學院。段興賢考上鐵路學校分配到包頭鐵路局。劉云飛的家庭成分不好,也不能報考師范。劉云飛高中聯(lián)考全縣考第一,報考當時最好的政法大學,可惜政審沒通過回家務農(nóng)。楊立順本來打算考師范,家里反對他上高中,他后面還有兩妹妹兩弟弟,爹媽希望他盡快掙錢幫幫家里,那時候還沒有楊立春。劉霞與楊立順搞對象,決意讓他上高中考大學,最后他聽了媳婦的話升入高中。為此,楊明會不再提供大兒子上學的花費,楊立順的高中是老丈人供的。他上大學時劉霞畢業(yè)了,在松嶺門小學教學,是媳婦供他念完的大學。他郵電大學畢業(yè)后分配進沈陽郵電局,倆人結婚以后兩地分居。劉霞懷孕以后在楊家的西屋住,當時婆婆也懷孕,楊立春早侄子兩天出生。倆孩子長到四歲,楊立春驢球馬蛋一個梆梆硬,他侄子楊書禮像個小姑娘,說話都谷鳥兒谷鳥兒的。婆婆和兩個小姑子欺負劉霞,楊立春在媽媽和姐姐的教唆下打侄子、罵嫂子像喝一瓢涼水。婆婆與小姑子還可以理論理論,面對和自己兒子同歲的小叔子真是沒辦法,劉霞難以忍受搬回娘家。劉家是沈陽的下放戶逮個機會全回省城,從此兩家人少有來往,三五年不回來一趟,回來也是進門看看扭頭就走,給點錢也不給多少多。楊明會家窮得炕上沒炕席鋪廢紙,楊明會老婆生死活拉地認定是劉霞搶走了兒子,白白養(yǎng)個兒子沒借上勁,導致窮家苦業(yè)的現(xiàn)狀無法立竿見影地改變,對兒媳婦不冷不熱的。孩子都是大人的影兒,你想楊立春能喜歡他嫂子和侄子嗎?”我說:“老叟,楊立春戳鼓我們打他侄子。”“那小鬼子逮誰戳鼓誰。”
第二天,在大樹臺上,我和姜宏偉商量后決定打楊書禮,派段興國跑腿找來楊立春。
“楊立春。”姜宏偉說:“打你侄子可以,你把他引到前樹林子的大柳樹旁。”我說:“你讓楊立和躲開,他在我們就不動手,楊立和這人太仗義。”楊立春說:“我不讓楊立和知道。你們削兩下就得,千萬別打臉,最好嚇哭他,別弄出個好歹來,到時候也假裝打我?guī)紫隆D銈冓s快去布置,我馬上蒙他去。”
楊立春走后,我對姜宏偉說:“我手下的人都是東頭的,你的人唱主角。”“行!只打人,打人是孩子打架。趙寶金和段老二不許搶錢,搶錢是搶劫是犯罪,走。”路上疑慮重重的寶慶新說:“穩(wěn)當點兒,趙寶金專門對付楊立春。”
楊立春把楊書禮領進埋伏圈,十一個人把叟侄二人圍住。趙寶金一把扯楊立春一個跟頭,拖死狗似的拽出老遠。十個人把楊書禮圍在中間,我伸手把他的羊剪絨帽子打落,他看著大家滿臉驚恐,彎腰去撿帽子,帽子被寶慶強一腳踢到西邊,他跟著帽子走,手剛要觸及,帽子又被踢到東面,他想沖出包圍圈撞到人墻上被彈回,他渾身哆嗦絕望地叫喊:“老叔!老叔!”
楊立春被掀翻在地,趙寶金把他兜里的糖果餅干全部掏光。
姜宏偉伸手揪住楊書禮的頭發(fā)說:“我們?nèi)枪忸^,你他媽的還留個小分頭。我們叫老叟,你還挺洋棒兒,叫老叔。”頭發(fā)被揪,他脖子歪著雙手抓住姜宏偉的手腕拼命地嚎叫,這叫聲讓人發(fā)毛,我有點心虛抬腿照屁股狠狠地踢一腳,“閉嘴!”跟著眾腳齊上,一通亂踢。他害怕了,哭嚎變成小聲的抽泣,喘口氣脖子都縮了進去。姜宏偉仍不放手,另一只手掐著他嘴巴,使他上下牙全露出來。“牙還挺白,天天刷牙吧。聽著!今天饒了你,回家敢告訴你爸你媽,就連他們一塊堆兒揍。”趙寶金和段興國過來把他兜里能吃的東西全搜走,沒有拿錢。
叔侄二人被帶到樹林邊,犀利的北風吹過,部隊的十八條通訊線路,密集的鐵線發(fā)出琴弦一樣嗡嗡錚錚的聲音。“看著!”我手指瀝青浸泡過電線桿上蹲著的瓷瓶,喊道:“打!”十一個人手中的石塊紛紛飛出,一陣石頭暴雨過后,瓷瓶的下沿在石塊的打擊下碎裂紛紛墜落。姜宏偉對楊書禮說:“你敢回家告狀,你的腦袋就是上面的瓷瓶,滾蛋!”
二人一前一后向村里跑去,遠遠有聲音傳來:“楊聾子——,你現(xiàn)在的奶奶不是親的是后奶奶。”“被打蒙了吧,順嘴胡說。”楊書禮喊道:“不信你問問別人,你親奶奶早死啦,你家特亂套姑姑不親叔叔不近。”我抬腿就追,倆人不喊了跑得比挨刀子的豬還快。
晚上,我爸請楊立順一家人吃飯,坐陪的有三大爺、趙校長和劉云飛。爸爸迎到院門,楊書禮手里拎著禮品包,看見我直往后縮,劉霞把兒子推到前面,他又退到身面。我快速竄上東院墻走墻頭站到楊梓林的門房頂,看著楊書禮被劉霞拽死狗一樣拖進屋中。哎呀,三伏天喝了一瓢井拔涼水,心里特別舒坦。
大樹臺上,一伙人的心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在等著我的消息。“看樣子,他倆沒敢告訴大人,我不怕他爸媽,我不怕他二叟楊立民,我怕他三叟楊立華,看來沒有事喲。”我得意地對姜宏偉說。段老二說:“熊蛋包一個。”姜宏偉撇撇嘴說:“他被打怕了,沒膽子去告狀。”寶慶新不同意他的說法,“越害怕越告狀,他沒告狀是因為楊立春在中間連蒙帶唬、橫攔豎擋不讓告,怕事情敗露,他這個好老叟無法交代。”
晚飯在大姑家里吃,四個豆包蘸紅糖,半碟子咸菜,一碗白菜湯。南頭北頭跑完一圈,我回家剛進外屋就聽見東屋有人說話。我臉貼門框把門簾小心地扒開一道縫往里看,說話的人是楊立順。劉霞和兒子已經(jīng)走了,酒還在喝,爺爺坐在炕頭,奶奶沒上飯桌坐在炕梢。
“嬸子,我還記得挨餓那年,吃過你做的特殊小米子飯,米粒很小,真香啊,一輩子都難忘。”楊立順拉著奶奶的手說。奶奶說:“那不是小米飯,是莠子籽。那年全村的樹葉子擼光榆樹皮扒光,能進嘴的啥啥都光了,連荊條子籽都收拾光了,兒子他們家吃得都拉不下屎來,他爸給他爺爺用筷子往出剜。我發(fā)現(xiàn)二道溝梁上全是谷莠子,錦忠和我擼了七八袋子才搓出一袋子籽,舂出半袋子米,正好你趕上,讓你吃你嘴上說不吃,眼睛看著不邁腿兒。”楊立順靠近說話的奶奶,“嬸子,您后來對我說嘗嘗吧,我這一嘗就嘗了四碗,崗尖兒的四大碗,其實肚子好像一點沒進東西,要是我敞開吃,能吃一盆。”“立順,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楊立順說:“嬸子,忘不了,這輩子忘不了。”
楊立順對屋里的人說:“有消息說錦州到朝陽的公路全線架橋拓寬路面,以后雨季也能通車,下午還增加一趟班車。”爺爺說:“這要是再遇到急事,可就方便多了。”
楊書禮回城了,“奶奶不是親奶奶”刺痛我心。
我去問下坎的大姑,“大姑,有人說我奶奶不是親奶奶。”大姑一聽就急了,“誰說的?你告訴我,我把她那逼嘴給撕爛了!”大姑父說:“來,我告訴一點,反正你早晚也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