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英國的地方官員詹姆斯·泰勒前往新幾內亞高地(今天的巴布亞新幾內亞)探訪一個山地村落。這個村落位于海拔900多米的地方。村民對外界一無所知。詹姆斯·泰勒描述了其中一位村民的英勇事跡:在村落旁邊山中辟出的跑道上,這位村民砍下樹藤,把自己綁在泰勒的飛機機身上。飛機就要起飛了。這位村民淡定地向摯愛他的親友們解釋:不管發生什么,他都要去看看飛機來時的地方。這位村民的英勇壯舉,令我想到的是帕斯卡爾的一個觀點。
帕斯卡爾(Pascal)在他的《沉思錄》中,曾經給出一種觀點,他認為人類的悲哀源自于一個小小的事實:我們就是無法靜居一室。在發現人類的悲哀之源后,帕斯卡爾進一步沉思,希望能了解導致其出現的原因。他找到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原因,那就是,人類力量微小、壽命有限,生來即不快樂,如果我們全副心思去面對這個事實,也就沒有什么能給我們安慰,只有一種方法才能緩解我們的絕望,那就是“分神”。
基于帕斯卡爾的這個結論,英國作家布魯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繼續推演: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我們對分神的需要和對新事物的狂熱,歸根結底是一種本能的遷徙沖動,就如同秋天時在鳥兒身上所看到的。那么,我們從上文所提及的、那位把自己綁在飛機上的村民的身上,就明顯能夠看到這種激情昂揚的“分神”,這種對新事物的狂熱。
而我自己,看到了自己本能的遷徙的沖動,以及對于“分神”的樂此不疲,還有內心躁動不安的對于遠方陌生的狂熱。比較可靠、直截了當的解釋,或許正如波德萊爾說的那樣:“自己只有在自己不在的地方才能快樂。”在此地還是在彼地,各自抉擇,如人飲水。人生,自有其定數。我很早就清楚地知道:旅行能夠重建我和宇宙萬物間曾有的和諧,讓靈魂有個安寧好時光。于是,我一個人平靜地離開,再一個人平靜地歸來。自己悄然注視自己的改變。我已經不再年輕,可是我投向遠方的目光,依然清澈與堅定。我深愛“愛”。
去往古巴之前,古巴有太多讓我心醉神迷的元素:切·格瓦拉、海明威、哈瓦那、薩爾薩舞、朗姆酒、雪茄……“熱情”是個核心的關鍵詞,對于古巴而言。離開古巴之后,只要一張切·格瓦拉的照片,或者只要那支名叫Chan Chan的歌曲的第一個音符跳躍出來,或者,打開那瓶“哈瓦那俱樂部”朗姆酒……我的魂魄即刻被召回到古巴去。無須往日照片的喚醒,無須曾經日記的佐證。一切歷歷在目,恍若昨日。憶及古巴,心中有“不由得一沉”的悵然感,通常還夾著離開它的悔恨感。
33天,我獨自于酷熱之中在古巴的大地上遙迢奔波:抵達,離開,再抵達,再離開……每當我終于再度上路時,我感到一種筋疲力盡后的超脫,一種否極泰來。我覺得自己像走在一條大道上。這里所謂的“大道”,并非指踩在腳下的“道”,而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道”。這種感覺類似伊朗境內一支游牧民族——巴塞里人(Basseri)的生活。巴塞里人不舉行任何儀式,也不信奉任何有固定形式的宗教。對于他們而言,至高無上的價值就是遷徙的自由。遷徙本身就是儀式,通向夏季高山牧場的道路就是大道。支帳篷、拆帳篷,這本身就是祈禱。
那么,我的離開,我的歸來,周而復始,就是我獨樹一幟的儀式,就是我獨一無二的祈禱。而通向所有未知的道路都是大道。我常常陷于自相矛盾之中,在快樂與痛苦之間游走。我常常被自己所追尋的遠方所折磨,所摧殘。可是,與此同時,我清醒地認識到,我也同時被遠方所拯救,所升華。這是我的生命法則。那是我通往極樂的道路。塵埃落定,最終都走向心靈的喚醒。這場尋找是一種喚醒……喚醒就是一切。
這本書我寫得很慢,慢得讓我很多時候失去了繼續下去的勇氣。我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如何落筆。我發現即使窮盡我的筆墨,似乎也難以準確地描繪出古巴留給我的難以磨滅的記憶。我唯恐我不盡然的描述讓我愧對那片美麗的土地,愧對那些生活在那片美麗土地上的真誠的人們。在那些糾結而痛苦的日子里,我常常坐在書桌前一個晚上,卻不能夠寫下哪怕幾百個字。日復一日,我的生活除了上班,吃飯,睡覺,其他的時間都交給了古巴。我時常陷于心力交瘁之中,甚至要在房間里大叫幾聲,來舒緩幾欲崩潰的自己。
現在,我回頭讀我寫下的文字,忽然感覺它們宛若叮咚作響的珠璣,清脆響亮在我的記憶深處。我意識到,我的生命里,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這些文字已然化作我記憶的符號,讓我的人生變得更加深沉與自信。追憶往事給我堅定的信念:它讓我獲得平靜與喜悅,它讓我認真地審視自己的人生。
于深夜里,我孤獨地坐在燈前,一字一句敲擊鍵盤。借助文字,我可以喚起更多的不尋常的回憶。在那樣的心境下,寫作所帶來的喜悅讓我變得更快樂,當寫作發揮到極致時,那將是另一場心靈之旅,引領我深入無意識的狀態。吊詭的是,我愈深入我的記憶就愈發了解到我自己,我覺得我的頭腦更加清晰了,我的自由感增加了。我愈是深入我的記憶、我的心靈和經驗,愈是在陌生的國家不斷地朦朧地探尋,我就愈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
什么才稱得上是一個出色的旅行家?我覺得,杰出的旅行家是那些不怕面對過去、不怕面對未來、自喜于當下、永遠充滿好奇心、知足、能夠怡然自得的人。他們在旅行中無所隱藏,他們不斷追尋。如果是這樣的人,那么,如果你不趕時間,你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一直缺少精致生活的勇氣,我一直甘愿在簡單粗糙的歲月里打拼。拿得出手的,只有我的經歷,還有我生命的底氣。這股生命的底氣,是冰凍的三尺,非一日之寒。行百里路,看周遭事;行千里路,閱世間情;行萬里路,窮天下經。百里,千里,萬里走過了,心里敞亮,心里有浩然之氣,敢于直面慘淡人生,笑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