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緒心智化:連通科學與人文的心理治療視角
- (美)埃利奧特·尤里斯特
- 3962字
- 2021-07-23 16:20:20
發展中的情緒調節:依戀、心智化和自我
人類并非生來就有調節自己情緒的能力。嬰兒通過大腦的自然成熟過程,在主要照料者的幫助下學會調節自己的情緒。事實上,依戀系統的功能是促進嬰兒對其照料者的依賴,進而情緒共同調節可以促進情緒自我調節。情緒調節的能力表現為一種生物學功能,受到嬰兒自身氣質以及照料者與嬰兒之間依戀關系的影響。安全依戀催生一種健康而靈活的情緒調節方式,不安全依戀催生不理想的情緒調節方式(回避/疏離型不安全依戀會導致情緒的過度調節,焦慮/癡迷型不安全依戀會導致情緒調節不足),而混亂型依戀會催生一種不可預測的、效果最差的情緒調節方式。因此,情緒調節的能力決定了一個人的效能感和能動性,這對精神障礙(尤其是抑郁癥)有間接的影響(MacLeod & Bucks,2011;Williams et al.,2007)。
卡爾金斯和希爾(Calkins and Hill,2007)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強有力的觀點,即情緒調節是“童年早期的關鍵成就”(p. 231)。他們強調,嬰兒在1~2歲時經歷從被動到主動的演變,在這一階段,嬰兒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喚醒水平。卡爾金斯和希爾認為,能夠利用社會規則并表達社會干預需求的安全型嬰兒正走在有效調節情緒的路上,而回避型嬰兒依賴自我安慰和獨自探索,從長遠來看,這被證明是無效的策略。他們還指出,依戀類型可以預測嬰兒在特定的依戀激活之外的情境中如何調節負面情緒。所以,從依戀關系中產生的情緒調節具有更普適的含義,并不局限于依戀關系本身。
根據卡爾金斯和希爾(2007)的研究,依戀過程可以在如下方面影響情緒調節:(1)影響生理過程的發展和運轉;(2)預測在關系二元體(the relationship dyad)中的具體情緒反應,這可以從照料者和嬰兒的交互中觀察到;(3)促進在依戀關系之外的特定情緒調節策略的發展和使用,這需要對情緒進行更獨立的調節(p. 243)。卡爾金斯和希爾強調,情緒調節最好依據更大的自我調節概念來解釋,但他們沒有關注依戀、情緒調節和自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為了更好地理解情緒調節是如何促進自我意識發展的,我們求助于蓋爾蓋伊(Gergely)的生物社會反饋理論(Fonagy et al.,2002;Gergely,2007;Gergely & Unoka,2008;Gergely & Watson,1996)。蓋爾蓋伊描述了與情緒調節有關的自我出現的復雜過程。他斷言,嬰兒的自我意識通過“情感鏡映”(affective mirroring),從“看不見”轉變為“看得見”。他認為,情感鏡映來自嬰兒學習中的偶聯(contingency)和“意向立場”(intentional stance)的習得,9~12個月大的嬰兒可以將他人理解為目標導向的,并且可以預測他人在新情況下為達成目標可能采取的行動,這是6個月大的嬰兒無法做到的。
蓋爾蓋伊(2007)認為,情緒是人類最早的精神狀態,它由面部表情和相應的生理狀態之間的雙向聯結(bidirectional connection)構成,這種雙向聯結從出生起就是活躍的。雖然先天的生物社會準備性很快開始顯現,但是嬰兒在剛出生時對指向基本情緒的內部狀態線索還不敏感。蓋爾蓋伊說,嬰兒在快到一歲時,達到了更高的情緒覺知和控制水平,同時對他人的情緒狀態也有了更好的理解和推理。只有當嬰兒發展出次級控制結構以對基本情緒的意義進行編碼時,情緒調節才會發生。通過一個加強內部控制的反饋過程,鏡映在因果意義上催生了這些次級表征(secondary representation)。通過偶聯探測和最大化機制,嬰兒體驗到因果效能和積極情感。
作為主體的自我意識在這個過程中展開。鏡映不同于撫慰之類的活動,在這類活動中,嬰兒的狀態發生了變化,但并不一定會促進感知到的能動性。在情感鏡映中,照料者以一種“顯著”的方式將嬰兒的狀態反饋給嬰兒。這種“顯著”的特點明確表示這種情感歸屬于嬰兒,而不歸屬于照料者。在這里,照料者對情感的表達是對嬰兒狀態不完美的夸大。正如蓋爾蓋伊(2007)所提出的,嬰兒將這種情感從照料者那里“分離”(decouple),然后將其“錨定”(anchor)給自己。在最近的研究中,蓋爾蓋伊和同事(Gergely & Unoka,2008)補充說,嬰兒習得了“教學立場”(pedagogical stance),這使他們能夠接受父母傳遞的信息。教學立場意味著嬰兒發展出一種超越安全動機的質疑模式,這種動機定義了依戀關系;父母傳遞的信息為嬰兒發展自我意識提供了基礎,同時也幫助嬰兒習得信任以繼續學習,并習得用一種在文化中合適的方式調節自己的情緒。
情感鏡映幫助嬰兒獲得至關重要的發展性功能,這些功能包括狀態調控、與初級情感狀態相連的次級表征(增強對情感和自我的認知能力),以及以對現實后果的分離、錨定和懸置為特征的通用溝通編碼。最后一種功能與教學立場的展開有關,也是參與想象游戲的能力涌現的基礎。通過情感鏡映,自我意識不斷發展,嬰兒開始關注和利用主觀經驗。
與教學立場相關,蓋爾蓋伊和同事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即嬰兒發展“認識層面的信任”(epistemic trust)是有價值的(Gergely,2013;Gergely,Egyed,& Király,2007;也見Koenig & Harris,2005)。認識層面的信任是指嬰兒依賴照料者來學習和成為適應文化的個體。認識層面的信任通過明確顯示的線索而產生,比如眼神交流、輪流說話和一種特殊的語調。在沒有認識層面的信任的情況下,嬰兒被迫過早地依賴自己,并且正如我在本書后面部分討論的,缺乏認識層面的信任可能導致精神障礙和心理治療中的不良反應。認識層面的警覺(epistemic vigilance)在3~5歲時顯現出來,其重要之處在于幫助年幼的孩子意識到,并非每個人都值得信任,因此他們需要能夠評估他們所接受信息的可靠性。認識層面的信任和認識層面的警覺都有助于增強調整情緒的能力:認識層面的信任保證共同調節,認識層面的警覺則促進自我調節。
神經生物學的解釋與蓋爾蓋伊的解釋相吻合,特別是關于自我意識出現的細節部分。在霍弗(Hofer,1990)研究的基礎上,肖爾(Schore,1994,2003)的研究支持了依戀生物學的概念,即照料者的外部調節決定了嬰兒大腦的神經化學系統(neurochemistry),從而決定了嬰兒的調節。肖爾(1994)認為,嬰兒與照料者的互動“直接引發心理內分泌的(psychoendocrinological)變化,從而影響基因作用系統的生物化學激活,這一系統控制著負責自我調節的皮質邊緣結構(corticolimbic structure)在關鍵成長期的生長和分化”(p. 18)。在生命的開始階段,嬰兒發展的重點在于實現生物調節,特別是調節喚醒水平,強調限制負性情感的強度。據肖爾說,嬰兒快到1歲時,前額皮質成熟了,這使得母親的角色從“輔助皮質”(auxiliary cortex)轉變為社交主體,因為嬰兒可以開始調節自己的情緒。
在1歲時,前額皮質開始在調整情感方面發揮更積極的作用。前額皮質的激活與體驗積極情感能力的增強同時發生,因此,情緒調節能同時調整消極和積極的情感。同樣在1歲左右,嬰兒發展出更強的延遲反應能力,這增加了反應的可能范圍。在1~2歲,嬰兒變得更加社會化,新的情感出現了。肖爾特別關注羞恥感的表現,羞恥感在14~16個月形成,羞恥感表明了自我意識的開端——一個人從客觀而不僅僅是主觀的立場來看待自己(這一點也見Leary,2007)。在18個月大時,出現其他一些戲劇性的事件:當嬰兒被引入新的社會化形式時,照料者不再僅僅代表一種積極情感的聲音,也代表一種教導和指導的聲音。人們鼓勵嬰兒忍受挫折,選擇延遲滿足,希望他了解“好事會發生在那些愿意等待的人身上”。在這段時間里,照料者對嬰兒遭遇的挫折的反應將會決定它是一種可以接受的情緒,還是一種需要被推翻或消除的“非我”體驗。如果是后一種情況,之后再次感到挫折時,羞恥感會伴隨而來。
因此,在18個月大時,嬰兒的自我意義發生了顯著的變化。肖爾認為一個人的表征世界在這個時候發生了變化:從編碼對依戀對象面部表情的生理-情感反應的前符號表征(presymbolic representation)到符號表征,即兒童情感和照料者情感反應的內化,可以被運用于調整與痛苦相關的情感。他認為,自我的核心在于情感調節模式,這種模式整合了各種情緒狀態下的自我意識,創造了內在體驗的連續體。情緒調節是自我的基礎,但自我的發展會對情緒調節的意義產生影響,使我們能夠做出更微妙、更精確的反應。肖爾的研究與路易斯(Lewis,2011)的研究一致,表明自我覺察可以通過視覺上的自我識別、人稱代詞的使用(如“我”和“我的”),以及角色扮演游戲來實現,并且自我覺察是自我意識情緒(self-conscious emotion)出現的必要條件。
豪和卡里奇(Howe and Courage,1997)也描述了一種新的自我意識的出現,他們稱之為18~24個月大時的“認知自我”(cognitive self),認為這與自傳體記憶的能力同時出現。其他研究者,如尼爾森和菲伍什(Nelson and Fivush,2004),不接受豪和卡里奇關于兒童使用自傳體記憶的觀點,堅持認為自傳體記憶出現得更晚。不過,有一種共識是,孩子們只有根據對自己和自己過去的了解,才能逐漸理解自身的情緒反應。
兒童將自己的情緒視為心理構成的一部分的能力是通過多種互動發展起來的,在這些互動中,其他人解讀他們的內心狀態,他們也試圖解讀其他人的內心狀態。福納吉(Fonagy)和同事(2002)將這個過程描述為“心智化”。這個概念有多種起源,第4章中對此有詳細的描述。我們可以將心智化定義為讀取和解釋精神狀態的能力。福納吉和同事利用依戀理論和精神分析的觀點,將情緒加入主要關注認知的認知科學研究領域中。心智化是從發展中展開的,在發展過程中被他人心智化會激發自我心智化的發展。它以內在情緒體驗為基礎,因為它發生在依戀關系的情景下,并且它適用于人與自己的關系,而不僅僅是與他人的關系。
對心智化在個體發展過程中何時出現,以及它的軌跡是否與依戀和情緒調節分離等問題,研究者之間仍然存在分歧。沒有人否認,人類有一種逐漸增強的能力來將他人的心理狀態理解為心理狀態,個體在3~4歲時發展出這種能力,它是發展出更為復雜的情緒調節形式所必要的。蓋爾蓋伊和雅各布(Gergely and Jacob,2012)指出,到3~4歲時,兒童有更強的使用和理解語言的能力以及抑制沖動的能力。施佩貝爾(Sperber)和同事(2010)提出,認識層面的警覺大約在同一時期出現,作為對認識層面的信任的補充。事實上,正如海斯和弗里斯(Heyes and Frith,2014)所指出的,與“讀心”(mind reading)有關的神經系統是最后一個達到成熟的,并從青春期持續發展到成年階段。所以,從發展的視角來看,心智化以及心智化和情緒調節之間的關系有一段很長的故事,而我們才剛剛開始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