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蚤年

孔子幼時(shí)之事，傳聞絕尠。惟《史記》稱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shè)禮容而已。諸年譜或以此系在六歲，莫能詳也。至于孔子成年以后，其事之著者有三：（一）娶妻舉子；（二）為官吏；（三）喪母。今考而記之。

《家語(yǔ)》稱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亓官氏。按伯魚年五十，先孔子卒。以其時(shí)考之，則《家語(yǔ)》之說未甚遠(yuǎn)也。又曰：鯉之生也，魯昭公以鯉魚賜孔子。榮君之貺，故因以名曰鯉而字伯魚。伯魚事不多見，《論語(yǔ)》惟記二條：

子謂伯魚：“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陽(yáng)貨》）

陳亢?jiǎn)栍诓~曰：“子亦有異聞乎？”對(duì)曰：“未也。嘗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詩(shī)》乎？’對(duì)曰：‘未也。’‘不學(xué)《詩(shī)》，無以言。’鯉退而學(xué)《詩(shī)》。他日，又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禮乎？’對(duì)曰：‘未也。’‘不學(xué)禮，無以立。’鯉退而學(xué)禮。”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shī)》，聞禮，又聞君子之遠(yuǎn)其子也。”（《季氏》）

孔子以《詩(shī)》、禮教子。或疑伯魚之才當(dāng)出諸弟子下，故孔子告顏路語(yǔ)中，以伯魚與顏淵相較，而云“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于是道格納教授（Robert K.Douglas）曰：

The name of this son seldom occurs in the life of his illustrious father, and the few references we have to him are enough to show that a small share of paternal offection fell to his lot. (Comfucianism and Taoism, p.26)

雖然，古者易子而教之，恐賊恩也。鯉之名所以罕見于《論語(yǔ)》者，殆孔子亦猶行古之道，故教之不如諸弟子之煩，或不盡以其才歟。

《論語(yǔ)》曰：“子謂公冶長(zhǎng)：‘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是孔子又嘗有女矣。

孔子有出妻之說。《檀弓》曰：

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shuí)與哭者？”門人曰：“鯉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之。

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污則從而污。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也。

《正義》釋前節(jié)曰：“時(shí)伯魚母出。父在，為出母，亦應(yīng)十三月祥，十五月禫。言期而猶哭，則是祥后禫前。祥外無哭。于時(shí)伯魚在外哭，故夫子怪之，恨其甚也。或曰為出母無禫，期后全不合哭。”又釋后節(jié)曰： “子之先君為謂孔子也，令子喪出母乎？子思曰‘然’。然猶如是也，言是喪出母故也。伯魚之母被出死，期而猶哭，是喪出母也。”據(jù)《正義》說，孔子出妻殆為定論。清世始多攻此說，趙翼曰：

伯魚母死，期而猶哭。疏以為出母，此最舛也。禮，父在，為母服期。是期本服母終喪之候，而伯魚猶哭，故夫子甚之也。出妻之子為母期，若為父后者，則于出母無服，是并無期之喪矣。伯魚固為父后者也，不服于期之內(nèi)，而反哭于期之外乎？即此可見孔氏出妻之說之妄也。（《陔余叢考》卷三）

上系辨《檀弓》前節(jié)之文。江永又就其后節(jié)辨之曰：

昔人因《檀弓》記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謂其已甚，因謂孔子出妻。近世甘馭麟云：“《檀弓》載門人問子思曰‘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此殆指夫子之于施氏，非謂伯魚之于亓官也。初叔梁公娶施氏，生九女，無子。此正所謂無子當(dāng)出者。《家語(yǔ)后序》謂叔梁始出妻是也。”此說甚有理。施無子而出，乃求婚于顏氏，事當(dāng)有之。何得誣為喪出母乎？

此后夏炘著《檀弓辨誣》，以《檀弓》之書是墨者之徒偽托以譏孔氏，故誣孔子三世出妻。其辨視江、趙尤詳，茲不具引。

《論語(yǔ)》孔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孟子曰：“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huì)計(jì)當(dāng)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zhǎng)而已矣。’”《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貧且賤。及長(zhǎng)，嘗為季氏吏，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趙岐《孟子注》以委吏，主委積倉(cāng)庫(kù)之吏；乘田，苑囿之吏，主六畜之芻牧者。蓋孔子蚤年嘗為卑官，亦惟勤其職務(wù)而已。

《世家》敘孔子喪母在十七歲以前。馬骕《先圣年譜》以孔子母卒時(shí)，孔子已二十四歲矣。《檀弓》載孔子合葬其母于防曰：

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殯于五父之衢。人之見之者，皆以為葬也。其慎也，蓋殯也。問于陬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

《史記》據(jù)此文曰：

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陬人挽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

《史記正義》謂慎足以紼引棺就殯所也。江永以馬遷誤讀《檀弓》文，而為之辨曰：

此章為后世大疑，本非記者之失，由讀者不得其句讀文法而誤也。近世高郵孫邃人護(hù)孫著《檀弓論文》，謂“不知其墓殯于五父之衢”十字當(dāng)連讀為句，甚有理。蓋古埋棺于坎為殯，殯淺而葬深。孔子父墓實(shí)淺葬于五父之衢，因少孤不得其詳。不惟孔子之家以為已葬，即道旁見之者亦皆以為已葬。至是母卒，欲從周人合葬之禮，卜兆于防，惟以父墓淺深為疑，如其殯而淺也，則可啟而遷之；若其葬而深也，則疑體魄已安，不可輕動(dòng)。其慎也，蓋謂夫子再三審慎，不敢輕啟父墓也。后乃知其果為殯而非葬，由問于鄹曼父之母而知之。蓋唯鄹曼父之母能道其殯之詳，是以信其言，啟殯而合葬于防。“蓋殯也”當(dāng)在“問于鄹曼父之母”句下，因?qū)傥挠鞯咕洌手闷渖稀Ｈ绱俗x之，可為圣人釋疑，有裨禮經(jīng)者不淺。（《鄉(xiāng)黨圖考》）

《檀弓》又曰：

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shí)也。”于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門人后，雨甚。至，孔子問焉曰：“爾來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yīng)。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

觀《檀弓》記合葬于防之事，孔子頗酌古今之禮而為之制，亦既有門人矣，且自謂為東西南北之人。度孔子其時(shí)年非甚少，大抵在三十歲前后。《家語(yǔ)》之說近之。孔子早喪父，受母之鞠育。《檀弓》又記其終喪之情曰：

孔子既祥，五日彈琴而不成聲，十日而成笙歌。

按：此之祥者，殆是大祥。孔子既終三年之喪，而猶不勝其悲哀之情，終乃能節(jié)之以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