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莊子真贗考

《莊子》內(nèi)篇文旨華妙，精微奧衍，當(dāng)是莊子原作，間或有后人羼入之語，如《逍遙游》“惠子謂莊子曰”以下然大致可信矣。外、雜篇，自昔賢已疑其多為后人所偽托，即不然，亦為弟子所紀(jì)錄，故不可靠。予意外篇如《在宥》《天地》《天道》《天運(yùn)》《秋水》諸文，尚多真言，而以《天地》《秋水》等為尤。雖其中不免后人羼入之詞，然無關(guān)乎宏旨。如《在宥》篇未“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一段，宣穎疑其意膚文雜，與本篇義不甚切；馬敘倫亦謂此篇自“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下，義與前文不類，所說甚是。《天地》篇稱孔子為夫子，可證其為孔門之徒所作，其言“立德明道謂王德之人”與“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諛其君，臣子之盛也’一段，皆明儒者之言，與莊子何與？《天道》篇開章，“明此而南向”至“功大明顯而天下一也”一段，稱靜圣動(dòng)王之道，矜重功名，豈不與莊學(xué)大相背謬乎？《駢拇》《馬蹄》《胠篋》三篇，蘇輿謂于申老外，別無經(jīng)義。蓋學(xué)莊者緣老為之，且文氣直衍，不類內(nèi)篇是也。見《莊子集解》引且《胠篋》篇謂田成子十二世有齊國，自齊亡時(shí)，僅得十二世，此依《竹書紀(jì)年》，若依《史記》，但有十世耳可見斯篇決非莊子所作。《刻意》《繕性》，羅勉道謂亦膚淺非真。《南華真經(jīng)循本·逍遙游》篇注《田子方》篇載莊子見魯哀公事，以史考之，其不相及，百有余年，度其所記，必得之傳聞，故此篇亦不可靠。至雜篇?jiǎng)t自《庚桑楚》《寓言》外，可信者鮮矣。如《列御寇》篇且記莊子將死，弟子厚葬之，則《列御寇》篇亦不可信。《讓王》《盜跖》《說劍》《漁父》，文旨淺陋，決不出于莊子，則自宋蘇軾以來已有定論。蘇氏云：

……然余嘗疑《盜跖》《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至于《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反而觀之，得其《寓言》之終曰：陽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nèi)菰唬骸熬绰劽印！逼渫玻嵴哂瓕⑵浼摇浞匆玻嵴吲c之爭席矣。”去其《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嘗食于十漿，而五漿先饋。”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勦之，以入其言。《莊子祠堂記》

明宋濂亦云：

《盜跖》《漁父》《讓王》《說劍》諸篇，不類前后文，疑后人所勦入。《諸子辨》

鄭瑗亦云：

古史謂莊子《讓王》《盜跖》《說劍》諸篇，皆后人攙入者。今考其文字體制，信然。如《盜跖》之作，非惟不類先秦文，并不類西漢人文字。然自太史公以前即有之，則有不可曉者。嘗觀其前，如《馬蹄》《胠篋》諸篇，文意亦凡近。視《逍遙游》《大宗師》諸篇，殊不相侔。竊意但其內(nèi)七篇是莊氏本書，其外、雜等二十六篇，或是其徒所述，因以附之，然無可質(zhì)據(jù)，未敢以為然也。大抵莊、列書，非一手所為，而《列子》尤雜。《井觀瑣言》

董懋策評(píng)《盜跖》篇孔子與柳下季節(jié)云：

文丑劣太甚矣！太史公圣于文者也，不應(yīng)不能辨識(shí)。豈史遷所見者已亡，而后人又妄托之，遂流傳于世邪？《莊子翼評(píng)點(diǎn)》

清姚際恒亦云：

蘇子瞻疑《盜跖》《漁父》《讓王》《說劍》四篇非莊子作。其言曰：“莊子蓋取孔子者，皆實(shí)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于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shù)，自墨翟以至老聃之徒，至于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嘗疑《盜跖》《漁父》，則真若詆孔子者；至于《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晁子止辯之曰：“熙寧、元豐之后，學(xué)者用意過中，以為莊子陽訾孔子而陰尊焉，遂引而內(nèi)之。殊不察其言之指歸，宗老氏邪？宗孔邪？既曰宗老氏矣，詎有陰助孔子之理也邪？是何異開門揖盜？竊懼夫禍之過于兩晉也。”案晁氏此辯，可謂至正，殊有關(guān)系。蘇氏兄弟本溺好二氏，其學(xué)不純，故為此诐淫之辭。第蘇之疑此四篇是也，其用意誤耳。予之疑與蘇同，而用意不同。莊之訾孔，余尚蘊(yùn)藉。此則直斥謾罵，便無義味。而文辭俚淺，令人厭觀。此其所以為偽也。《古今偽書考》

《南華經(jīng)解》如宋說，信《盜跖》四篇為偽作。附有方敦吉識(shí)云：“《莊子》內(nèi)七篇，為其宗旨，故各取篇名以命意。外、雜篇，則概摘篇首之字為目。此四篇既列于雜篇，而標(biāo)題亦不類，并足證其為偽也。”

《天下》篇乃一絕妙之后序，殆于門人后學(xué)所為，衡最諸宗，錙銖悉稱，言周季道術(shù)之源流者所不能廢也。自余諸篇，非出贗造，即雜偽作，讀者自為審觀，茲不復(fù)一一贅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