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工業人的未來作者名: (美)彼得·德魯克本章字數: 8266字更新時間: 2021-07-20 11:13:35
第1章 工業社會之戰
1
這次世界大戰是為工業社會的結構而起,它所謀求的,是工業社會的原則、目標和制度。工業社會的一個論題,也是其唯一的一個論題就是社會與政治秩序問題:自詹姆斯·瓦特發明蒸汽機以來的大約200年時間里,整個西方為自己創建起了一個全新的棲息地,在這個豐裕的物質世界里,其秩序與舊的社會和政治秩序有什么相同或不同呢?
最能清晰地反映這個論題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它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作為工業戰爭的一次大戰——在這場大戰中,工業不再是一個附屬品,而成了戰斗主力。工業戰爭所帶來的必然是工業和平——在這種和平狀態下,工業不再僅是和平時期社會組織的外圍,而成了其中心。和平時期和戰爭時期的社會組織必然都建立在同樣的原則基礎上,遵從同樣的結構規則,這是政治生活的一個規律。有時,它可能表現為一場締造新社會,或者至少是逐漸顯化新社會的戰爭;而在另外一些時候,它卻可能表現為和平。這就出現了第一個論題,一個最為古老的推想——也是最無意義的推想,關于政治哲學的推想,實用主義的政治家可能感覺這無異于“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之類的推想。但是作為事實本身,并不存在任何疑問:戰爭社會與和平社會必然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當今的工業戰爭社會,必將成為明天的工業和平社會的先導。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還可能將工業體系及其社會組織僅僅視為純粹的從屬性副產品。雖然有用好用壞之嫌,機槍、飛機、坦克和汽車都還是被作為了步兵作戰這種傳統模式的輔助手段。就基本的社會單位而言,1914年的戰爭仍然反映的是封建社會的組織結構:步兵團中沒有職能和技能的分工,它們幾乎原樣照搬封建社會的結構特征:治安官帶領佃戶和農奴隨從出征。
的確,在那場戰爭的最后階段,戰爭就已經開始演變為一種工業戰爭。1917年和1918年的諸多重大戰役,都已是工業戰役。但最后的和平并非工業的和平。大戰期間,西方世界的社會組織未曾解決工業社會的問題,它甚至未曾嘗試找尋這種解決方案。而恰恰是由于這種差距,導致了凡爾賽體系的崩潰垮塌。凡爾賽時期及此后的若干年(直到1929年,很多國家甚至直到1939年)斷然延遲和逃避解決這個工業體系的政治和社會問題,盡管這樣做往往并無意識。此時,有一種試圖恢復前工業社會(1913年)基本狀態的強大愿望。基本上,在戰爭間隔之間的人們(其時間間隔非常接近,然而其思想甚至對于我們這些同類都完全難以理解)非常清楚差距所在。這一點表現為他們堅持認為持久和平是維系凡爾賽體系的社會結構的一種方式。
認為自由社會經受不住再次戰爭的考驗,這種想法(在1928年或者1934年很少有人會懷疑這一點)就等于說我們已知的自由社會不能夠尋找到適合工業體系的社會和政治組織結構。如果這一點還有什么意義的話,那實際上是宣判了自由社會的死刑,唯一可能的最大奇跡也就是祈望緩刑。指望永久的和平屬于幻想中的太平盛世,而不是任何人間社會所能為的。事實上,死刑在即,隨時可被執行。我們今天之所以還能夠為自由而戰斗,并非由于自由國家中緩和姑息之類情緒有什么回歸返潮,這種情感根源于認為工業戰爭將不可避免地導致自由社會的終結,實際上,我們還能夠為自由而戰斗只是因為希特勒自己的根本錯誤。
在下一次的和平會議上,我們可能再次致力于構建永久和平——盡管我認為我們都已經開始懷疑這種嘗試是否明智。但是,我們無疑不能也不會推卸尋找解決工業體系基本政治和社會問題的責任。而工業戰爭的現實,且不提戰后的現實,更將使得它不可能去推卸這個責任。
今天,戰爭的工業機器是自發形成的,其他一切都以此為中心來構建。步兵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次要的戰斗力。轟炸機的領航員與機組工作人員之間的社會權力關系,或者坦克指揮與部下之間的社會權力關系,與生產線上的領班和工人之間的關系一樣。它建立在技能和職能層級基礎之上,同樣也建立在指揮層級基礎之上。今天,每一支軍隊的社會性困境,如舊軍律、舊的升遷制度和論資排輩(個人技能水平無足輕重)等都無以維系甚至難以為繼,這些現象都表明了一個事實,即軍隊陳舊的前工業社會狀態已經無法組織和駕馭新工業社會的現實。在今天的每一支軍隊中,陳舊的社會形態都讓位于新的社會形態——這一點在納粹軍團中表現得最為明顯,軍隊的戰斗力和士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此。在未來社會里,前工業時代的舊社會形態必須讓位于新工業社會形態。
每一位歷史學家都知道,由于法國軍隊需要在新的社會形態基礎上組織軍隊,這就迫使拿破侖戰爭期間的普魯士和奧地利接受法國革命的基本社會準則。未來的歷史學家將看到,正是出于要在工業體系基礎上組織戰斗的需要,促使我們這代人努力構建一個工業社會。確定我們這個社會要建構于什么基礎之上,是我們這代人的特權,也是我們的責任。
這與參戰本身的善惡問題完全無關。我也不會斷言戰爭就是有意義的,它造就了什么東西或者解決了任何問題。相反,我確信,戰爭本身是毫無意義的,它不能創造任何東西,或者解決任何問題。我要說的就是戰爭已是一個現實——一個至關重要、無法否認但又僅僅只是現實的現實。現實本身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它不能創造任何東西,或者解決任何問題。它們只是存在于那里。它們是否有意義;如果有意義,又是什么意義;它們是創造還是毀滅;它們是否解決問題以及如何解決問題——這取決于我們如何對待它們。
無疑正確的是,戰爭的當務之急是設法克敵制勝。然而,同樣正確的是,我們希望贏得勝利難道不是為了賦予這次戰爭以及隨之而來的和平以某種意義嗎?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是什么,它有什么意義,我們如何找到自己的解決方法,這些就是本書唯一關注的問題。因此,全書的唯一主題就是:如何才能將一個工業社會建構為一個自由社會?
人微言輕,對于諸如戰后藍圖規劃、疆域劃分、國際同盟、國家聯盟或者金本位制之類的問題,我顯然很少能說什么,甚至根本就無法置喙,無話可說。當然我不是認為那些國內國際組織的現實問題就不夠重要。實際上這種片面的想法就像我們的某些藍圖制作者一樣愚蠢,他們認為自己在尋找唯一可行的社會機制。總是不讓兩全,他們要么選擇社會機制而沒有政治原則,要么相反,這比無用更糟糕,而且非常有害。有時,具體現實的結果恰恰來自觀點和原則的討論當中。有時,一個政治上的堵漏人員,絲毫不曾考慮到一般的規則而只是單純憑借現場隨機應變、一拍腦袋得出的一些貿然發現,就締造了一門新的哲學。在政治領域,只能要么是個二元論者要么什么也不是,因此,“現實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都排除了單純的政治效果論。然而,本書的研究并非要試圖就某些具體的情況給出具體的解決之道,而僅僅只是因為作為研究者很難了解未來變化的具體情況。按照筆者的觀點,今天解決戰后具體問題的唯一正確方法,應該是收集擬定多種在不同可能情況和偶然情況下的應對之道,以作為今后的方案備選——這就類似于參謀本部,總是要擬訂很多作戰方案,以便從中選擇最適宜的方案。當然,完全達成這一任務不僅超出了一本書的范圍,而且即便是窮一個人畢生精力也不可能完成。何況,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辦法能夠將戰時的問題隔離開來,而單獨只討論戰后的問題。在我看來,將來的某一天,和平得以在歷史的旅程中實現只能是通過改車換騎,而不是結束或者重新開始我們的旅程。
簡而言之,本書的任務是深入思考一些基本性的問題,詳解闡明一些基本性論題,基于我們現有的自由社會,未雨綢繆地勾畫準備一個全新的方案。在此筆者無意妄稱自己未卜先知,能夠洞察未來工業社會的圖景,而只是希望能夠指明如何平穩到達這一未來彼岸。
2
也許,在構建一個自由的功能性工業社會的準備過程中,最重要,顯然也是最困難的一步,就是認識到我們的危機是一種正在嚴重威脅和影響到西方世界社會和政治基礎的危機。所有西方各國通行的價值觀、信仰和制度都在分崩離析,而在其廢墟上,極權主義得以蔓延滋長、大行其道。當前這場戰爭實際上是西方社會追求美好未來的一場內戰,它不可能(除了從純粹的軍事角度來看)僅僅通過打退外來入侵者來贏得勝利。這表明解決之道就存在于我們的社會內部:在于從原有成熟的自由原則出發構建新制度的過程中,在于新的社會權力組織形式的萌生過程中,總之在于我們再次思考和重塑我們的社會基礎之際。這場戰爭最終(我希望也是最后)的爆發帶來了巨大動蕩,要理解這種動蕩的性質和特征,就必須把所有淺薄浮夸的理論都拒之門外,這些理論將這場戰爭和納粹對社會的極權主義威脅,歸結為德國人(日本人、意大利人)的“民族性”,歸結為德國的歷史走向,歸結為德國人特定的信仰或制度。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因素的確存在,甚至也具有極其重要的影響。凡爾賽和平、德國出現的通貨膨脹、希特勒在維也納帝國度過的失落童年——所有這些都有一定影響。但是,它們僅僅解釋了某些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是誰做的,卻并未解釋為什么發生和最終的結果如何。
毋庸置疑,過去50年來,德國成了歐洲的“地質斷層帶”——在這里每一次騷動都將演化為一次地震。但是,法國在之前的100年時間內實際上也同樣扮演了這樣一個角色。在這兩個例子中,失去平衡、傾向暴政和訴求侵略都有其深刻的背景原因。它們與民族性完全沒有任何關系。極權主義在任何工業國中都有可能發生,如果它并非首先發生在德國,那它可能在歐洲其他地方起源。魏瑪共和制在德國的掌權,無疑是由于20世紀德國所具備的某些特質。希特勒主義的很多內容都是19世紀或20世紀德國所特有的。但是,希特勒主義無論多么驚人、多么壯觀,德國卓絕一世的事業和特有的德國現象都只是問題的表象。它們解釋了希特勒主義的“如何”甚至是“何時”的問題,但并未回答為何這樣以及事實怎樣的問題。
法國極權主義毫無疑問在很多方面與德國有所不同,比如其口號、具體制度和特定的表現等。它們也與當時西班牙或者捷克斯洛伐克的極權主義大不相同。但是,如果它們所接受的基本原則一樣,那么在本質上它們的區別也就微乎其微了。這些原則并非“必然”,在民族性、歷史或者制度結構方面都很難發現這些原則的影子。它們都經過了刻意的、有目的的選擇,它們是被賦予了自由意志的人們的選擇。
民族性無疑是存在的。然而,它通常表現為行為方式的某種傾向——或不緊不慢或心急如焚,或謀定而后動或臨時抱佛腳,或感性靈動或理性自持,或深刻透徹或膚淺草率。換句話說,民族氣質當然是存在的。但是,它并未給我們揭示出任何真正的行為本質,而只是告訴我們一個事實:說某人是膚淺草率的,而另外某人是深刻透徹的,但這個事實本身并未告訴我們誰更可能犯罪。除了一個民族或者種族的性格傾向,對于某種類型的人、某種類型的職業和某種類型的行為,存在一些有意識或者傳統上認為的社會性優劣判斷。正是我們通常所謂的社會“理想類型”,被錯誤地認為是“民族性”。但是,社會“理想類型”的變化是如此頻繁、迅速并且令人難以捉摸,這是其他一切都難以企及的。昨天曾經非常受歡迎的東西,例如所有歐洲人長期以來一直誤以為是美國民族性真實代表的美國銀行家,到今天卻已經風光不再。在每一個歐洲國家的歷史上,“理想類型”都經歷了多次變化。對于希特勒主義,唯一有把握可以說的事,如果確實存在,就是納粹領袖從來就沒有成為過德國社會的“理想類型”,無論是在其背景方面,還是在其個性、等級優先性、職業、行為或是信仰方面,納粹領袖的這種類型以前都從未普遍化過。但它告訴我們什么呢?納粹主義是一種革命?這純粹是一句眾所周知的廢話而已,除此之外,它還能在革命的特性、根源及其意義方面告訴我們一些什么呢?什么也沒有。除了讓我們知道德國有著與其他民族一樣的革命能力之外,它沒有再進一步告訴我們有關德國民族性的任何東西。
一般來說,那些接受了民族性解釋的人也就對于希特勒教義有著天然的親和接受力。因為在關于一個民族性不可避免和亙古不變的理論與關于種族的生生不息與不可改變的理論之間,實在是半斤八兩、差別甚微。一旦接受了這一點,那么離那種民族或種族天生優越論也就近在咫尺。為了戰勝納粹主義,我們必須采取傳統的寬容原則立場,這種原則認為在德性方面,無論種族、民族或膚色如何,世界上的民眾都差別無幾。這本身不能解答納粹主義源流——除了在純粹個體性倫理領域。這種原則也不是政治行動的基礎,因為政治和社會生活模式并不是與生俱來的先天屬性,而不過是倫理原則、客觀現實以及倫理原則在客觀現實組織上的應用——政治制度。原則和現實都與普通人的先天品性無關——原則是人類自由意志的抉擇,而現實則是受制于外部的狀況。但是兩者都同樣與什么民族性或種族性毫無關系。
如果民族性的解釋不能成立,那么各種民族歷史的解釋就毫無意義。如果德國沒有發展出納粹主義,而是發展了德國版本的甘地和平主義,那么我們現在將可以看到很多書籍都會滔滔不絕地談論關于宗教改革運動、路德、康德、貝多芬或者F.W.福斯特等的觀點,這種發展是多么地“不可避免”。在1927年的德國,和平主義忠誠者的數量遠勝于納粹忠誠分子。而如果英國人發展了極權主義哲學,那么那些偽歷史學家就會逮著亨利八世、克倫威爾、霍布斯、邊沁、卡萊爾、斯賓塞和博贊基特等狠命挖掘。在許多國家,偉大的歷史人物、偉大的思想家的思想和行為都將被曲解為某種“必然性”,同時,卻又得出兩種截然相反的對立結論。一個世紀前,英國和美國都有這樣一個慣例,在每一本歷史書籍中都以大段的贊美詩開篇,贊美在阿米尼斯、路德和腓特烈大帝等人物身上所體現的日耳曼人的高貴品質如何引領著歐洲掙脫拉丁暴政的統治,讓自由重見天日,其后的敵人來自法國和天主教會。現在,則有納粹主義的危險橫亙面前。由此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種理論——認為希特勒的暴政是必然的,因為羅馬帝國的文明輝煌從來沒有照耀到北部德國使之跟上文明的步伐,再加上路德的宗教改革摧毀了中世紀的天主教文化。然而,面對挪威人,或者面對盡管羅馬化程度更低但同樣屬于新教的蘇格蘭人或荷蘭人,這種理論做何解釋又如何自圓其說呢?
實際上,這些尤其讓人目瞪口呆的納粹教義和口號,其直接先驅者幾乎都不是德國人。極權主義最早而且最一以貫之的哲學家是法國人奧古斯特·孔德—19世紀最具影響的思想家之一。孔德是第一個將思考的目光集中投射到工業的思想家,這一點非常重要。他的極權主義,尤其是他那對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和道德自由所充斥的憤恨,都源于要圍繞工業制造商來組織社會的企圖。激進的反猶太種族主義也起源于法國,它是由戈賓諾首次宣示提出的;而戈賓諾自己,又是法國那樣一支長長政治思想家隊伍的嫡傳弟子,他們長期以來一直試圖將法國社會秩序及其正當性用不同社會階層的種族起源和不同種族天生的優劣性來加以解釋和辨識。他們甚至像納粹那樣,披著同樣“科學主義”的外衣而大放厥詞。拿破侖叔侄倆所制定的對外政策原則,大多數被希特勒所吸收采納;而這叔侄倆則是從奉行強權政治哲學的馬基雅維利以及精明狡詐的威尼斯和荷蘭政治家們那里尋找思想泉源。“上帝特選子民”的概念誠然是從猶太人那里直接拿來的,卻又被兇殘惡毒地用作反對猶太人本身的理由。而美國人威廉·詹姆斯所首創的非經濟的等級制度思想,也在很大程度上被納粹偷來用作建立其納粹集團及其組織的基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也是許多思想淪落的典型方式,詹姆斯首次在一篇題為“戰爭的道德價值”的文章中提出這一思想的初衷,卻是探討如何構建永久和平。“地緣政治學”的基礎是一位英國海軍上將奠定的,而現代總體戰爭的經濟則是1917年的美國戰時工業委員會首先擬制。讓戈賓諾、詹姆斯或者其他什么人對納粹使用或濫用其理論的行為負責,這顯然就像僅僅因為很多著作家和政治家的國籍,就稱他們為先天的法西斯主義者或必然的法西斯主義者一樣荒謬可笑。同樣,要想從德國歷史中去追蹤某種必然性的邏輯,這樣的做法同樣愚蠢可笑。我們既然能夠確認各種歐洲文化都存在非常密切的關系,同時也存在廣泛持久的交流接觸,那么那些關于任何一個國家的“先天特性”的論說如何能站得住腳?
事實上,每一個國家在其歷史和民族特性中都存在著為善和造惡的無限能力;每一種正面行為或負面行為都能夠找到自己的先例和權威辯說。由此,每個國家的決策都只是其自身的決策,而用不著拉出其民族本性或者是過去的傳統來對其進行解釋辯護。
關于納粹主義或者其他種種歷史現象,最經不起推敲的理論,就是那些試圖以某種特定的制度或者某種地理位置的巧合,來解釋或闡釋其意義和起源問題。有時,人們容易天真而盲目地輕信納粹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政府控制下工業長期集中發展的結果。當然,某些納粹制度的具體細節是由這種發展形成的。但是,作為德國鄰邦的捷克斯洛伐克其工業更為集中,卡特爾化更為嚴重,政府控制更為全面。而被說成是德國工業發展的必然產物的納粹主義,顯然在捷克斯洛伐克卻是不存在的。在現代歐洲,家長制經濟政策最為嚴重的國家是法國,那里18世紀的重商主義從未被真正放棄。然而,如果要讓法國的貿易監管部門對那些親納粹的“維希的男人們”負責的話,那就實在太可笑了。
再者,納粹主義向東擴進并征服了歐洲東部和東南地區的一些小國,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是,納粹主義不僅是東進運動政策,也不僅是一場德國-斯拉夫的千年戰爭。每次德國試圖擴張的時候,它都不可避免地要與斯拉夫人發生沖突,只是由于斯拉夫人而不是暹羅人居住生活在了德國東部邊陲。出于同樣的原因,斯拉夫人常常也西進。換句話說,斯拉夫人和德國人在過去的一千年來,不可避免地有著非常密切的接觸,偶爾彼此發生戰爭,但是彼此也能和平共處相互學習。德國與斯拉夫國家接壤,這個事實本身并未解釋納粹極力想征服或者主宰世界的強烈欲望出于何因。而德國過去試圖征服斯拉夫領土的企圖也解釋不了它現在這種想法的本質——除非中歐的地質和地理面貌仍然保持五百多年前的原貌未變。
納粹主義不能用德國的民族性、德國的歷史或者是德國的制度和地理條件來解釋,理解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未意識到這一點,目前的戰爭就將變得毫無意義,而更為嚴重的是,納粹主義巨大的危害也可能難以為人們所充分意識到。如果確實像人們通常流行的說法那樣,納粹是德國的某種民族性或者德國的歷史中某種必然性的結果,那么英國或者美國參戰就毫無道理了。恐怕很難看出美國會有什么明顯的興趣必然要去阻止德國“歷史的、難以消解的”對征服斯拉夫的欲望。想遏制這種念頭的希望是渺茫的;我們難道指望在過去五百多年都未曾做到的事情在五年的戰爭中就能夠被化解嗎?必然性理論的唯一結論將是,聽任德國人自己按照其必然的途徑大行其道為所欲為,再插手坐地分贓。希特勒本人作為必然性理論的主要人物,他顯然正希望別人都持這種想法,同時他的全部政策也都建立在這一觀點的基礎之上。
我們必須能夠意識到,納粹主義的本質正是在于嘗試解決西方文明所面臨的普遍問題,即工業社會的問題,并且意識到納粹這種嘗試所基于的基本原則絕不可能僅僅限于德國,否則,我們就連我們參戰所反對的是什么、支持的又是什么這種基本參戰目的都渾然不知。我們必須清楚,我們雖然需要構建一個功能性的工業社會,但我們要反對將這種解決工業社會問題的努力建立在奴役和征服的基礎之上。否則,我們所構想的建立一個不僅是功能性的而且是自由的、和平的工業社會的努力,就沒有基本的立足之地。如果這樣,那此時我們能夠期望的就只是消除納粹主義的一些根本無足輕重的特征——那些可歸因于德國1933年經濟地位的偶然因素,或者是其具體制度的意外事件而已。如果我們都認為自己只是在為反對國際貿易中的易貨貿易制度而戰,或者是僅僅為支持萊茵河邊界而戰,那么我們就是在玩火自焚,抱著賭博撞大運的心態拿戰后整個西方世界的社會和政治秩序不當回事。
極權主義專制的兇殘暴虐已經充分證明,那種為這一噩夢、這一危險的可能出現提供了滋生地的社會,必然沒有履行好自己的基本功能。極權主義殘酷壓制人們的自由,這表明它們是在試圖通過否定自由來使社會得以發揮功能。為了戰勝極權主義,我們就必須重新構建一個功能性社會,而且這個功能性社會至少能像極權主義的偽社會那樣成功發揮作用。同時,它必須是一個自由的社會。理解這一難題,明確這一任務,找尋到實現這一目標的途徑,這不僅對于贏得和平至關重要,而且它本身就是這場戰爭所取得的勝利的一部分。
[1] 已于1993年分為捷克和斯洛伐克兩個國家。——編者注
[2] 雅克·巴贊先生在這個領域做了先驅性的工作。他的書,尤其是《法國的種族》和《種族:一種對迷信的研究》,對于那些希望理解當前政治思潮中偽科學生物進化理論的真實本質的人來說,應該是必讀書籍。
[3] 一種壟斷形式,指生產同類商品的企業,為了獲取高額利潤,在劃分市場、規定商品產量、確定商品價格等一個或幾個方面達成協議而形成的壟斷性聯合。——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