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故鄉樹下作者名: 矯發 劉固霞本章字數: 1822字更新時間: 2021-07-19 14:50:51
父愛滄桑
父親七十三歲生日那天,子孫繞膝,高朋滿座,喜氣盈門??粗装l蒼蒼、精神矍鑠的父親,記憶的浪花在我感情的河流飛濺。
一
父親命苦。小時候,坐在古老的紡車旁,母親常愛絮叨父親的故事。那是40年代末的一個盛夏,陽光炙熱似火。爺爺剛剛去世,奶奶肺氣腫發作,家庭重擔自然而然地落到父親肩上——他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需要步行到夷安縣城的“玉善堂”為奶奶抓中藥,往返五十多里地。返程遭遇傾盆大雨,他脫下上衣,將中藥包了又包——那不是一包藥,而是奶奶的命啊!他光著脊梁,赤著腳丫子,山崩地裂的炸雷伴他在泥濘中踉蹌前行。數不清摔了多少跤,挨了多少磕,最后昏倒在泥水里。多虧民兵連長周奎——那個曾被日本鬼子抓去北海道當勞工的干巴老頭,發現了泥水中奄奄一息的父親,不顧一切地背起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送回家。兩個人都變成了落湯雞、泥猴子。
奶奶見狀,先是抱頭大哭,待孩子蘇醒后,又長跪周奎,“嘭嘭嘭”叩頭謝恩。
周連長說:“老嫂子,使不得。”新寡的奶奶全然不顧帶病之軀,且叩且訴:“恩人哪,你救的哪是俺們一條命啊,你是救了俺老王家一家子!”
“嫂子,孩子還發著高燒,你這是何苦哩!”東鄰西舍苦苦相勸,奶奶才慢慢止了聲。以后,周連長的事跡上了俺村的階級教育展覽室,再以后,周連長因病去世。哥哥拉著我的手,亦步亦趨在大人身后,到周爺爺的新墳前為之祭奠。在墳前,父親一邊抹淚,一邊喊著我們的乳名,一字一頓說:“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啊。”我們不懂裝懂地附和著父親。
二
1976年,雨季,暴雨連綿。大雨過后,大街的車轍、路邊的水溝,小麥穗、鯽魚、噘嘴鰱比比皆是?!白紧~去”,孩子們都樂此不疲。
我和哥哥邊捉魚邊打水仗,渾身上下像河灣里的泥鰍。母親吆喝回家,我們反其道而行之,罵得愈兇跑得愈歡愈遠。
父親聞訊大怒。把我們抓到天井里,扒光衣服,訓誡懲罰。父親的辦法很特別。他找來一根小搟餅柱子,自己不動手,讓我們互打五下。
哥哥先打我五下,狠狠地舉,輕輕地放,隔靴搔癢的感覺。
輪到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重重地朝哥哥的屁股打去。
哎喲,哥哥發出聲聲尖叫。
我舉柱又打,這次用力更猛更狠——父親突然大聲吼罵:“停,你個畜類,還真打啊!”
我梗著脖子說:“大人說話怎么不算數??!”
父親很窘,從我手里一把奪過搟餅柱子說:“一根筋,耍去吧!”弄得我莫名其妙。
現在想起來,徹骨的父愛是多么高超的一門藝術!
三
2005年深冬,周末。父親感覺腿麻,到縣醫院治療未果。又是一個周末,病情加重。父親感覺麻到膝蓋了,走路踩不穩,像踩棉花的感覺。縣醫院骨科的程醫生建議到青島山大附屬醫院(現為青島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去看看。拍片結果,診斷為椎間管狹窄,需住院治療。
馬上就過年了,我們想游說父親保守療法,春節后再手術治療。沒想到,他似乎早有思想準備,不同意回家。
下午,住院前的例行檢查。父親蜷縮在輪椅里,一下子比上午蒼老了許多。我的眼里有了淚,心里像倒了五味瓶,說不上是什么滋味。為了父親手術順利,哥哥給主治大夫送了紅包。醫生堅拒,哥哥扔下便跑。
手術兩個多小時,很順利。回到病房,父親一直昏迷不醒。幾天后,半是清醒半是糊涂,而且情緒低落,脾氣暴躁,動輒訓人,令陪床的姊妹下不了臺,只能跑到一邊暗自垂淚。
我們嘀咕,父親這是怎么了?
后來,母親告訴我,他是生氣自己給兒女添麻煩。養兒防老,天經地義。我倔強的父親??!我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
出院前夕,主治醫師來到父親的病榻前,歸還了紅包。醫生說:“本來早該還你們,怕你們心里有負擔。你現在恢復得很好,完全恢復需要半年或一年的時間?!?/p>
醫生的襟懷坦白,祛除了我們對白衣天使的世俗偏見。父親的手術,也使我們的心靈受到一次理療。
過了小年,父親出院回家,臥床休息。果如醫生所言,半年后父親能拄拐下地了,一年后能夠自己走路了,現在騎自行車成了家常便飯。他逢人就夸那個主治醫師醫德好,醫術高,見面就叮囑我們老實做人,清白為官。
四
2008年1月,二妹胃癌離世,年僅三十七歲。父親拄拐站在雪地里,仰天長嘆,欲哭無淚。六十年前,他懵懵懂懂地送走了自己的父親,十五年前,他送走了相依為命的老母親,如今,白發人卻送黑發人。他無可奈何,心如刀絞……只能勸慰開導自己:“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站直了,別趴下!”
2010年春節,孫子考上了研究生,大孫女入了黨,小孫女考上了名牌大學。人逢喜事精神爽,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久違的笑容蕩漾在臉上,逢人就念叨:“現如今,社會好啊……”
父愛滄桑,風雨兼程;大愛無形,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