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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腦子不會好好睡
  • (英)蓋伊·勒施齊納
  • 11600字
  • 2021-07-15 17:39:41

第一章
體內的格林尼治標準時

異相睡眠

你如果坐過跨越幾個時區的長途航班,一定對時差很是熟悉。你知道有哪里不太對勁:你感覺自己變得遲鈍,和周圍的環境也像隔著一層。目的地的陽光如此明媚,你卻不合時宜地渴望倒在床上大睡一場。你需要保持清醒,但體內的每一根纖維都渴望睡眠,這感覺令你反胃。要不就是半夜兩點你還非常清醒,而周圍的世界已經沉寂,你能想的只有早餐該吃什么,這也讓你感覺格格不入。幸好,你的身體很快就會適應,只要短短幾天,你的步調就能跟上周圍的生活。但請試想:如果你永遠感到自己在倒時差,如果這就是你日常生活的常態,且毫無好轉的希望,你會感覺如何?

我第一次遇見文森特和他母親達利婭是在蓋伊醫院。當時他16歲,蓋伊醫院的這個門診專門服務接受過兒童醫院的睡眠治療、現在正步入成人世界的青少年。一般來說,來看這個門診的多是患了發作性睡病或嚴重夢游癥的孩子。但是文森特在這方面并不一般,甚至說,他在任何方面都不一般。他是一個怕羞內向的青少年,身材不是特別高,但粗壯健美。我聽說他熱愛拳擊,所以才練就了這副身材。相比之下,他母親達利婭則興致高昂,喋喋不休。她老家在南美,英語流利但口音很重,語速有如機關槍。大部分時候,文森特都只安靜地坐著,由達利婭向我訴說他過去幾年的經歷,只有在抑制不住煩悶的時候,他才會插進來幾句。他說起話來緩慢遲疑,有時還會找不到合適的詞。

兩人的訴說勾勒出了一幅文森特的生活畫卷。

大約9或10歲時,文森特開始感到了一些睡眠困難,但是直到他13歲,睡眠障礙才真正明顯了起來。達利婭認為,這種障礙是在文森特接受了兩次臀部手術之后開始的,第一次手術在他的臀部植入了幾塊金屬板,第二次是將這些金屬板取出。

“問題是逐漸發生的。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蔽纳馗嬖V我。起初他只覺得越來越難睡著,要到凌晨三四點才會迷糊睡去。“先是總要費好大勁才能睡著,到后來開始每天都能看到日出,這時我才意識到有問題了?!?/p>

情況越來越壞,到后來他上午11點就很想睡覺,并在晚9點醒來。自然,他的學校生活很快就大受影響?!拔艺媸侨绷嗽S多課。我起初不想告訴任何人我有睡眠問題,因為他們只會覺得是我懶惰,所以我就對別人說我常常身體不舒服?!?/p>

對達利婭來說,那段日子現在回想起來仍很痛苦:“我發現無論我怎么叫他起來上學,他都醒不過來。哪怕我搖晃他,還是不能把他弄起來。我怎么也不明白,因為他上小學的時候從不遲到,從不!我心想別人該要對我這個當媽的有看法了。文森特大概也覺得別人對他這個做學生的也有了看法。他的學校給了我很多麻煩,還因為他出勤太差罰我的錢!”

文森特也回憶了別人看他的眼光:“無論是學校、老爸還是朋友,大家都覺得很難理解?!庇行┤颂岢隽艘环N可能:也許文森特的表現只是典型的青少年睡過頭,要么就是他得了心身障礙——比如和達利婭分居的文森特父親就持這個觀點,我甚至懷疑他到現在還是這么認為的。有一次我和達利婭通電話時聽見了他的聲音,他正和達利婭爭辯說孩子根本沒病、不需要就醫。

但達利婭知道,孩子的情況不是青少年嗜睡這么簡單,當文森特的出勤率一再下跌時,她開始尋求醫生的意見。她還記得帶文森特去看家庭醫生的情景:“我們去了有七八次,中間隔著幾個月的時間,就是想說文森特的睡眠出了問題。而醫生只給了(我們)通常的建議:讓孩子睡前喝一杯熱的乳飲料,晚上別看屏幕,就這些。哦還有給他聞薰衣草油……”她說著不屑地笑了笑。

問題并未改善,后來文森特被轉給了一位兒科醫生。直到這時,在他意識到自己得病大約兩年之后,文森特才終于得到了診斷:看來是他體內時鐘設錯了時間。醫生說,他自己的體內時鐘沒有和周圍的世界同步,而是比別人慢了幾小時。醫生給他的診斷是“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

* * *

我們都是太陽的孩子。我們受它吸引,遭它奴役,應著它的鼓聲不斷前行。地球的自轉和陽光的照拂創造了一個24小時的節律,規定著我們的睡眠模式。這是完全合理的:在光線充足、能看見獵物和獵食者的時候醒來覓食,到了天色昏暗、容易被獵食者襲擊的時候就躲起來睡覺,我們要生存,好像就非服從這樣的安排不可。不過,被這個節律規定的不僅是我們的睡眠。

這個24小時的周期性節律名為“晝夜節律”,在生命科學和醫學領域應用最廣的搜索引擎PubMed中鍵入這個詞條,會返回7萬多條結果,都是題為《憤怒和攻擊性的生物鐘與生物節律》《腎功能的晝夜節律調節》《生物鐘:其與免疫、過敏性疾病的關系》等等的論文。24小時的生物節律影響著我們的腦、腸子、腎臟、肝臟和激素——還有我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即使將一個細胞從體內取出,放進培養皿,它仍會表現出某種形式的24小時節律。甚至為我們編碼蛋白質的基因,也有40%受此種晝夜節律的調節。

但這又不僅僅是接受光照這么簡單。太陽并不是維持這個節律的節拍器,至少現在已經不是了。把人類放進光線微弱的環境,使其感受不到太陽的東升西落,這個節律仍會自行維持下去。

20世紀30年代,在世界已知最長的洞穴系統、美國肯塔基州的“猛犸洞”(Mammoth Cave)里,現代睡眠科學的奠基人之一納撒尼爾·克萊特曼(Nathaniel Kleitman)對自己和另外幾個人做了實驗。在這個深入地下、沒有光線也沒有溫度和濕度波動的地方,他嘗試在被試們的身上強行養成一套28小時的節律,結果無法做到。就算沒有了太陽光提供的外部線索,被試的體溫、睡眠和其他生理指標依然維持著原來的24小時節律,這說明在我們體內的某處,有一只時鐘在遵守時間。

現在看來,這種時鐘在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體內普遍存在。從細菌等單細胞生物,到植物、蒼蠅、魚類和鯨,都有這只內生的鐘。對有的生命形式來說,時鐘的必要性顯而易見??墒菫槭裁催B細菌,甚至植物也要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植物當然需要知道太陽在什么時候發光,什么時候該張開葉片進行光合作用,然而這些無須由一只內在的時鐘來引導,只要能覺察光線就夠了。還有一些魚類棲息于洞穴系統,已經好幾千代不見陽光,早就沒了視力,為什么還要保留這只時鐘?它的存在說明,晝夜節律內嵌在生命的固有本質之中,從地球所有生命形式的最近一位“共同祖先”起,演化的壓力和自然選擇就在努力維護這只內生時鐘。

但在已知的生命最簡單的一端,即細菌和藻類身上,我們很難明白這種壓力是什么。有人提出,這只內生時鐘之所以產生,或許是此類微生物為避免細胞在容易接觸紫外線輻射的時段復制——我們知道細胞的復制包含基因復制,而紫外線會引發基因突變。還有一種接受更廣的假說認為,這類節律演化出來是為了控制某些基因的復制,這些基因能搶先一步對抗氧氣含量在一天中的波動,減少氧氣帶來的損害。晝夜節律的產生或許可以追溯到大約24.5億年前的“大氧化事件”。那個時代的標志性事件是一類名為“藍藻”(或藍菌)的生物演化了出來,據信它們是第一批實現光合作用(利用陽光中的能量將二氧化碳轉化為氧氣)的微生物。那時大氣的氧氣含量還很低,自由氧會很快與其他物質化合。但藍藻的出現使大氣中自由氧的含量急劇上升,研究者認為這引發了地球歷史上的一次大規模生物滅絕,殺死了大部分遇氧氣如遇劇毒的生物。存活下來的生物需要建立一套自衛機制,好免受自由氧的危害??茖W家認為,這種自衛需求促使這些生物演化出了一種“氧化還原蛋白”,能抹除氧氣參與的化學反應所產生的有毒副產品。按這個理論,只要能預測太陽光、知道氧氣含量會何時上升,那些古生物就能在一天中的恰當時候生產這種蛋白,來保護自己不受氧氣毒害。聽著有點道理,但其實晝夜節律的產生仍然是一個謎。

所有的鐘都需要校準或重置,就像鐘表商需要撥弄落地老座鐘的鐘擺來確保它準時運行。生物,尤其是復雜生物的晝夜節律,也需要根據季節的變換模式來撥弄調整。過去幾十年里,我們對個中道理已經頗有了一些了解。我們已經意識到了環境線索的哪個或哪些影響會將我們的晝夜節律輕輕地向前或向后推動。這些線索叫“授時因子”(Zeitgeber),就是德語的“時間給予者”。如果不考慮外界因素,人類晝夜節律的設定周期是24.2小時,如果去掉一切授時因子,我們的內在時鐘最終會與周圍的世界失調。這只內在時鐘對溫度、身體活動和進食都很敏感,但目前看來,最有力的授時因子還是光線,尤其是位于光譜藍端的光線,比如太陽光。雖然我們的晝夜節律鐘已表明它可以脫離陽光運行,但太陽仍是對它影響最大的因素。

從蓋伊醫院的睡眠障礙中心出發,坐火車幾分鐘就到格林尼治的皇家天文臺。它坐落于一座山丘頂部,俯瞰著泰晤士河的一處大河灣。從醫院的十三樓向外眺望,我能看見山丘朝著倫敦東南方向緩緩抬升,但視線旋即被叢林般的建筑物遮擋,在20世紀60年代建起的丑陋高塔和更為現代的摩天大樓之間,天文臺已經很難看見。天文臺的屋頂上豎著一根高聳的金屬桅桿,桿頂是一只風向標,直指著倫敦典型的灰色天空。桅桿上還插著一只直徑幾英尺的大號紅色圓球。每天中午12點55分,在冬季按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夏季按英國夏令時,這只圓球都會升到桅桿中間,并在12點58分時到達桿頂,到下午1點整,它又會沿桅桿降落。今天,皇家天文臺周圍已經被金絲雀碼頭的一座座摩天大樓占據,那里已是倫敦的主要金融區,高樓的陰影越過泰晤士河,籠罩城區。但在19世紀中葉,這段泰晤士河上還布滿了大帆船,來往于大英帝國的全境運送貨物,實是帝國貿易的生命線。那時,會有幾百只望遠鏡瞄準著天文臺的這只時間球,等它降落。一旦它降落,水手們就將每艘船的天文鐘調整為格林尼治標準時:他們要在駛向東印度群島及以東地區的航行中計算經度,這一步必不可少。

就像那些船上的天文鐘,人的身體里也有好幾只時鐘。不過在人體內,乃至在所有脊椎動物體內,都有一只主時鐘,相當于皇家天文臺那只紅球,它就是腦內一個名為“視交叉上核”(SCN)的微小區域。這個微小的腦區只包含區區數千個神經元,位于下丘腦,緊鄰下面的視交叉,就是從眼球輸送信息的兩根視神經交匯的地方。這塊微小的SCN是全身所有晝夜節律的控制中心,一旦被破壞,人體就會喪失節律性。(見附圖圖2)

視交叉上核的神經元中,每天都會上演一場復雜的舞蹈,幾個名叫“CLOCK”(時鐘)或“Period”(周期)的基因相互作用,彼此反饋,指揮著我們體內時鐘的運行。而光線作為授時因子,會左右這支舞蹈,使它稍微加速或者減速。在位于眼底的視網膜上,除了將光線轉化成圖像的視桿細胞和視錐細胞之外,還有一種視網膜神經節細胞。這些細胞中的一小部分對視覺完全沒有貢獻,它們的作用是通過“視網膜下丘腦束”,將光信號直接投射到視交叉上核。經此通路,光線得以影響視交叉上核中的節律,它由此也影響了晝夜節律的時相,也就是這個24小時節律和外部世界的關系,還影響這個節律的幅度、也就是它的運行強度。人如果喪失了一切視覺,對晝夜節律的控制也會出問題,我們后面會說到這一點。

* * *

文森特的兒科醫生為他診斷的“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是一種常見病,此類患者的晝夜節律晚于外部世界。大多數人在晚上10點至午夜之間感到困倦,并在早晨6點至8點之間醒來,而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的患者可能要到凌晨3點才覺得困,有時更是延遲到早上7點,然后睡上七八個小時后醒來。如果能保證這些時間的睡眠,他們就有精神。但麻煩的是,生活常會妨礙他們睡覺,在現代社會的限制下,形成這個作息規律的人想保住工作或接受教育都很困難,甚至壓根無法做到。

某種程度上,想要早睡早起或晚睡晚起,都是正?,F象。人本來就有各種“睡眠類型”(chronotype),也就是習慣的入睡和覺醒時間,它們形成一條連續的譜系,處于早睡和晚睡兩極的就是那些稱為“早起鳥”和“夜貓子”的人。而患有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的人可以看作極端中的極端,這些夜貓子的晝夜節律極度延遲,乃至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不利影響。

和睡眠的許多特征一樣,一個人屬于什么睡眠類型,某種程度是由基因決定的。對雙胞胎或家族成員的研究顯示,我們的睡眠類型有50%受基因控制,而無論是“早睡型”還是“晚睡型”,研究者都找到了它們和調節晝夜節律的基因的各種變異之間的聯系。有一種家族遺傳的“睡眠時相提前綜合征”,患者晚上很早就想上床,第二天也很早會醒,這種問題比延遲綜合征還要少見得多,而對此,研究已經發現了一個名為PER的晝夜節律基因發生了突變。另外還有一個晝夜節律基因DEC2,它的突變似乎會延長我們醒著的時間,減少需要的睡眠時間。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影響覺醒/睡眠模式的并不是這區區幾個突變,而更可能是眾多此類晝夜節律基因的溫和變異造成的累加結果。

另外,隨著腦的成熟,我們的睡眠類型也會發生變化。和兒童相比,青少年的晝夜節律一般會向后移動,并在成年后再移回來。我在我的大女兒身上就看到了這個現象。早晨拉她起床正變得越來越難,晚上讓她在合理的時間上床也是。毫無疑問,青少年身體時鐘的這個變化還摻雜了晚間使用電子設備的影響。許多青少年即使上床了還會盯著平板電腦、手提電腦或智能手機,這些強大的光源都成了授時因子,進一步加劇了入睡時間的延后。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它造成了許多第二天仍要早起上學的青少年睡眠不足,而和睡眠不足相關的就是在學校里表現不佳,以及行為障礙和焦慮情緒。不過,那些患有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的人似乎對光照特別敏感,他們的晝夜節律也特別易受光照的左右。對易感的個體而言,夜晚的一束強光對晝夜節律鐘的延遲效應,應該說比對常人要大得多。

所以,文森特遇到的難題,也許靠減少夜間使用電子設備就能解決。他甚至可以晚上戴墨鏡,盡可能阻止光線,尤其是藍光接觸他的視網膜神經節細胞。這個方案唯一的問題是:文森特得的并不是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他的情況要罕見得多。

如果你剛才聽得仔細,應該很容易看出這一點,因為文森特并不想每晚(對他應該說每天白天)在相同的時間上床。

“其實我的睡眠模式始終都在變,我的身體每天都想再晚睡一個小時。比如我昨晚是10點上的床,今天就很自然地會想11點上床,明天再晚一個小時,這樣?!蔽纳卣f。

對文森特來說,這個體內時鐘的不斷變化,意味著他的睡眠時間每天都要推遲一小時,以此類推,他的覺醒時間也是如此。因此每個月都有那么幾天,他的作息恰好和周圍的世界同步,但是很快兩者就會再度偏離?!懊總€月我都有一個禮拜能按照社會時間生活,但其他時候,我就會和社會多多少少不同步了?!弊钤愕臅r候,文森特會完全變成夜行動物,他告訴我他有時上午11點就想睡,并會在晚上9、10點鐘醒來。

這種變動的作息模式會造成巨大影響。其結果就是文森特常常缺覺非常嚴重,在一個變動周期的大部分時候,他都很難在恰當的時候入睡,而只得逼著自己起床上學。在有些日子里,這就相當于一個正常人在半夜兩三點鐘被粗魯地吵醒,然后凌晨四五點就要在教室專注地聽課。他幾乎始終在倒時差。

文森特說:“在學校里,我很難集中精神。有個老師注意到我的閱讀速度很慢,這也影響到了我的理解力。有時我簡直沒法保持清醒專心上課,上著上著就會睡過去。”

有一次我們見面,時間是下午5點,但文森特正處在下午兩三點就想上床、到半夜12點或1點醒來的時相。他的腦子正告訴他現在是熟睡的時候,他的身體時鐘則顯示現在是凌晨一兩點。他費力地想說出一句連貫的話,卻常常要停下來思考用詞,組織思想。我不由想起了自己做住院醫的那些日子,當時我一天24小時待命,有時半夜里呼機響起,我必須強打起精神,努力做出合理的醫療判斷。文森特語無倫次地對我說:“現在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甩在了后面。和世界同步時,我感覺很好,因為那樣我就能做最好的自己、說話最清楚的自己。但現在我可不是的?!?/p>

對兒子和世界同步與不同步,達利婭的描述是驚人的:

在有的時間段,文森特整個白天都想睡覺,如果這時必須醒著,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會樣子很累,反應變慢,腦力也用光了。哎喲,而他和世界同步的時候,一般早上六點半到7點就醒,人很精神,和其他所有人沒兩樣。這時他對學習很熱心,人際交流也多得多。可以說他和整個世界的關系都變好了。

可以想見,文森特的學業受了嚴重影響。他告訴我:“每天上學變成了特別難的事,因為我總是遲到,老師們也對這種睡眠障礙不太理解。就這樣拖了一陣之后,我干脆不去上學了,因為實在太難了。不能總這樣下去?!?/p>

達利婭當然對文森特在學校里的遭遇很苦惱,她雖然不責怪老師們,但也覺得他們在兒子的疾病上少了一點理解和變通。

受到影響的不僅是文森特的學業,他的社交生活也徹底毀了。

達利婭說:“我有時不得不把他的朋友們勸走。比如他們晚上7點來找他打游戲之類的,但文森特下午5點才睡下。我就只能對他的朋友們攤牌:‘哎,跟你們說,他睡覺呢!’但他們實在不理解,因為一個青少年絕不會晚7點就睡?!彼f著,略帶苦澀地哈哈一笑。

* * *

達利婭一心要查明文森特的病因,終于,她被轉給了我在兒童醫院的一位睡眠專業同行。文森特和他母親對病史的描述絕對是典型的“非24小時節律障礙”,這一點得到了體動記錄儀的證實——一種能長期追蹤患者睡眠模式的穿戴設備,相當于現在流行的活動追蹤手環的醫學版本。簡單地說,文森特的晝夜節律鐘的周期不是24小時,而是25小時。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視交叉上核變得不受授時因子影響,要么就是和它們隔絕了,于是這些外部因素無法正常地校準他的時鐘,使他和外部世界保持同步。

在其他方面都很健康的人中間,非24小時節律障礙是極其罕見的,但在完全失明的人中常見很多。原因很好理解:人一旦失去了全部視覺,對晝夜節律影響最大的那個因素——光線——就無法傳遞給視交叉上核,因而失去作用。這時,別的授時因子,比如身體活動或進食,它們的作用就會放大。本來眼底的視網膜神經節細胞通過一條專門的通路、即視網膜下丘腦束連接大腦,但對于盲人,這條通路已經不再活動。實際上,在完全看不到光線的患者中,有1/2到2/3也有和晝夜節律失調相一致的睡眠問題。最近一項研究顯示,在全盲的人中間,40%有著非24小時晝夜節律。然而,在文森特這樣視力正常的人中,這種障礙極其少見,我們對它的了解也很少,只知道它一般在青春期早期開始發病,且在男性中要常見得多。

我們知道,對固有時鐘的影響大多需要一種叫“褪黑素”的激素作為中介。這種激素分泌自松果腺,這是腦中央深處一個松果狀的微小腺體。勒內·笛卡爾曾主張這個微小的區域就是靈魂的所在,實際上它的作用沒有這么偉大,但也相當重要。在視交叉上核的影響下,它會周期性地制造褪黑素。

在睡眠/覺醒周期正常的人身上,褪黑素水平在傍晚上升,在夜間保持平穩,并在睡醒前兩小時下降回來。褪黑素是向腦的其余部分發出的化學信號,告訴它們睡覺的時間到了,接受這種信號的褪黑素受體在體內廣泛分布,不僅腦內有,許多其他組織,像腎臟、腸道、心臟、肺、皮膚和生殖器官里都有。因此,研究褪黑素水平在血液內的升降,我們就能監測一個人的晝夜節律及其周期長度。不過事情又沒有這么簡單,因為我們也知道夜晚突然的強光能抑制、推遲褪黑素在睡前的上升??梢姯h境因素能顯著影響這種激素的升降。

要弄清一個人的體內時鐘,就要讓他長時間待在昏暗的光線中,這光線要亮到能讓人看清東西,又要暗到不影響松果腺分泌褪黑素。研究者在這樣的環境下觀察了視力正常、卻患有非24小時節律障礙的病人,確定了他們的睡眠模式應該是由內因決定的,且一個周期的平均時長是25.2小時——這比大多數人的24.2小時周期長了許多。看來,他們的病因至少包含了大大偏離正常值的周期長度。雖然有光線和其他授時因子在發揮影響,但還不足以糾正這么大的偏差。

也有可能,是這些病人對光線的作用不太敏感。也許他們的視交叉上核對視網膜神經節細胞傳來的信號視而不見,就像那些盲眼的病人一樣。拿文森特來說,他的睡眠障礙一到冬季那幾個月就會特別嚴重,這可能就和光線強度的減少直接相關。不過,這些病人身上并沒有表現出光照減少對于褪黑素分泌的影響,研究也未能證明他們的視網膜神經節細胞降低了敏感性。

現在看來,非24小時節律障礙的患者和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的患者之間還是有一些共性的:兩類患者的自然晝夜節律都比普通人長一些;對決定晝夜節律鐘的幾個基因的分析也顯示,一個名叫PER3的基因的幾個變異和這兩類病人的睡眠模式都有關系。也許事情是這樣的:如果你的節律比24小時略長,那你就會有晚睡的傾向,但最終你的節律會因為授時因子的作用穩定下來,這樣就引發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可是如果你的節律太長,長到授時因子無法修正的地步,或者授時因子本身就不妥當,那么你的作息就會徹底紊亂,就像文森特這樣。這雖然仍是一個有待證明的假說,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少數幾份報告中,研究者調整了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患者的睡眠/覺醒模式,接著患者就產生了非24小時節律障礙。

時間治療學(chronotherapy)的一種手段是將睡眠時相延遲綜合征患者的就寢時間每天推遲若干小時,從而使他們重新和外界同步。這種治療的道理是每天多醒幾個小時比強迫自己的身體早睡要容易。只要將自己的睡眠模式不斷推后,你的作息時間就遲早會變得和大家一樣。不過這么做可能將你的晝夜節律鐘推到極限,在罕見的情況下還可能使你像非24小時節律障礙的患者那樣完全失控。拿文森特來說,最初打亂他睡眠周期的可能就是那兩次臀部手術和術后的恢復期。

* * *

和體內的時鐘抗爭,會有一些顯見的后果。嗜睡或失眠是肯定會有,對認知能力和警覺能力也有影響。在醫院住院部,連續值班到第三天的護士在護士站打一會兒盹并不是稀奇的景象。這并不能說明她們懶惰,而是她們體內晝夜節律的直接作用。鑒于青少年的晝夜節律會自然延后,有科學家和教育家已經提出了中學推遲上課的主張,好讓學生不用在早于晝夜節律設定的時間醒來從而睡眠不足,這樣才好發揮最大的學習潛力。

我們現在開始明白,晝夜節律鐘的長期紊亂會產生深遠而持久的影響。要理解這個影響,研究長期輪班工作者的健康狀況是一個好出發點。在過去20多年中,我們已經注意到了其中一些可能的風險。1996年的一項研究顯示,挪威的無線電和電報接線員患乳腺癌的比例較高,那以后又有好幾項研究重復出了這個結果。還有證據表明,輪班工作者有較高風險患結直腸癌和前列腺癌。這方面的證據非常強,連世界衛生組織都已經把“晝夜節律紊亂”添加到了可能的致癌因素當中,丹麥政府也向患乳腺癌的輪班工作者發放了補償。不僅如此,還有研究表明,輪班工作和腸胃失調、心血管疾病及糖尿病都有關聯。

為什么輪班工作者患某些癌癥的風險更高?有一個假說著眼于夜間接觸光照:就像上文探討的那樣,夜間光照會抑制松果腺產生褪黑素,而有研究者主張,褪黑素除了是激素,還有一些抗癌作用,具體說就是吸收氧代謝的有毒副產品,一般認為這些副產品會破壞DNA,使我們更易患癌。因此,夜間經常照射燈光,或許就會降低我們對癌癥的抵抗力。這個假說有一條證據:全盲的人比視力正常的人更不容易患乳腺癌。在一項實驗中,攜帶易患乳腺癌突變的小鼠在晝夜節律被打亂時更容易長出腫瘤。但是在這個問題上還有許多潛在的干擾因素。

我們知道,缺乏睡眠會造成胃口的改變并促使體重增加,而增重本來就是乳腺癌的風險因素之一。或許輪班工作更易使人養成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比如吸煙或缺乏鍛煉。就在不久之前,有一項研究顯示,即使在短短三天的模擬輪班工作之后,人腦和其他器官中的晝夜節律鐘都會相互偏離。研究者發現,經過輪班工作之后,腦內位于視交叉上核的晝夜節律鐘標志物相對穩定,但與此同時,體內食物分解產物的量卻有了顯著變化。事情可能是這樣的:本來腦的節律和體內其他以24小時為周期的過程的節律是嚴格一致的,但現在它們不再彼此協調,從而深刻影響了身體對那些食物代謝產物的處理,繼而增加了我們患糖尿病、肥胖及其他疾病的風險。不僅如此,這種體內不同生理過程節律的失調,還可能破壞我們正常的細胞復制和DNA修復工作,由此增加癌癥的風險。雖然我們仍不清楚晝夜節律紊亂和健康受損背后機制的確切性質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兩者的關聯會對我們產生廣泛的影響。我們晚上在室內照射的燈光,還有我們深夜還在使用的電子設備,這些是在給我們自己制造長期的危害嗎?

* * *

當我的兒科同行把診斷結果告訴文森特和他母親時,他們的情緒是復雜的。文森特回憶說自己大受打擊:“我很難接受這是一種慢性障礙,這說明以后無論如何我都要帶著這種疾病度過余生了。這實在是很難接受的一件事?!辈贿^他也明顯有了一種釋然之感:“聽到那個(診斷)之前,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有人跟我說那可能是心身障礙?!?/p>

達利婭也對我說了差不多的話。對她而言,診斷結果并不意外:“我心里已經猜到了的。但診斷出來時,我還是松了一口氣。因為你至少知道文森特不是在裝病了。他不是一個懶人,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但另一方面我當然也很傷心,因為他必須面對這個病?!?/p>

這個診斷顯然產生了一些積極作用。文森特雖然不去上課,但依然在中學考試里取得了優異成績。帶著這份醫學診斷,他轉到了一所特殊需求兒童的學校,這里的教學方式靈活寬松,讓他幾乎釋放出了最大潛能?,F在他去了一所拳擊學院,一邊訓練一邊學習文化知識。

這個診斷也讓他得以開始治療。

對于那些睡眠時相延遲或是提前的病人,即那些極端的“夜貓子”或“早起鳥”,除了努力遵守嚴格的作息制度之外,還有兩種主要的治療形式。

褪黑素除了是松果腺分泌的化學信號,能提醒身體敲響晝夜節律鐘之外,它還直接影響這只時鐘。除此之外,褪黑素也會給視交叉上核送去反饋,因此本身就是一個授時因子。只要給患者攝入褪黑素,節律鐘也會向前或向后移動。

另一個選項是操縱光線。以燈箱的形式給患者照射非常明亮的光線,也能改變作息時間。這些燈箱模擬自然陽光,含有大量的藍光,而藍光應該說對視網膜神經節細胞的作用最大。

不過,給晝夜節律鐘施用褪黑素和光照,時機至關重要。根據褪黑素或光線在晝夜周期中作用時間的不同,它們的效果可能完全相反。在某人自然就寢時間前的一兩小時給他照射一小時強光,能將其就寢時間推遲多達兩小時;而在他早晨醒來后給他照射同樣的強光,卻能使其就寢時間提前約30分鐘。褪黑素也有相似的規律:在傍晚服用能使人較早就寢,而早晨服用則會推遲就寢時間。醫療實踐中,我們很少讓病人在早上服用褪黑素,因為它還可能致人困倦;不過也有一些證據表明,即使是小劑量的褪黑素,也能在不造成顯著困倦的情況下改變人的晝夜節律鐘。

當然,像文森特這樣的病人,并沒有固定的節律可以讓我們安排褪黑素和光線治療的時機。但我們仍可以用這兩種療法把他們的晝夜節律固定下來。每天晚上,我們都給他的視交叉上核規律地注入一劑褪黑素,并在白天給他的視網膜神經節細胞照射明亮的光線,他的晝夜節律就會被調教得和周遭世界更協調一些。這套辦法雖不完美,但也取得了重要進步。文森特的作息依然有些飄忽,尤其在冬天的幾個月,但他的生活已經因治療大大改善。

“我現在在上大學,而且到目前為止,大部分時間都能去上課。我現在感覺還不錯,但也不是始終能達到百分之百?!蔽纳馗嬖V我,他現在能做到晚上11點左右睡覺,早上六點半起床,而且這個周期已經相當穩固。過去的幾周,他只有兩天沒去上課。但是雖然我們設法使他的作息保持規律,他偶爾還是會偏離正軌。“我的睡眠模式一旦脫離了規律就很難再拉回來,遇到這種情況時,我就在第二天一直保持清醒,夜里也不睡,到第三天就又能在正常時間睡著了。這樣能使我較快地恢復作息規律,不用等上幾個禮拜。但這個辦法也不是百分之百奏效?!?/p>

我問他拳擊打得如何,他說:“我的表現時好時壞。有時(晝夜節律與外界失調時)我的動作會變得很慢,反應也不太靈敏。這時我會有意提升速度和力量聊以彌補。但有時這也很難做到?!?/p>

我們閑聊了兩句他對未來的打算、他的職業規劃。他說:“我也不知道。我這樣子要充分適應社會很難。前面沒有多少選擇。也許做做自由職業之類的吧,做點我一個人就能干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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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做過輪班工作或是經常出差的人,都會對文森特的經歷感同身受。晝夜周期的紊亂很是影響心情。我還記得在做主治醫師的時候,曾在一個周一的凌晨3點開車趕去醫院,當時有病人中風,我被叫了過去。我一路上頭昏眼花,有點惡心想吐,思維也不太清晰。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我駛過倫敦中部的一條條街道,望著這忙忙碌碌的世界都市,心中竟產生了一種孤獨感,我感到孑然一身,仿佛已不是周圍世界的一分子。當城里的其他人幾乎全在床上熟睡,我卻踏入了一個本來不該清醒的時間。

說到底,我們都是社會動物。雖然晝夜節律發源于我們的細菌祖先,還演化出了使我們在日光下清醒、在黑暗中沉睡的功能,但真正令我矚目的,卻是它們將個人同步成社會群體的重要作用:它們使人以相似的節律生活,使大家在同一時間吃飯、同一時間工作、同一時間玩耍、同一時間睡覺。

晝夜節律鐘把我們的生活編織在一起,使我們聚成同一個物種、同一個社會。一個人如果失去了這只時鐘,就會與周遭世界隔絕,和家人、朋友及同事斷開聯結。

然而對文森特來說,這不是辭掉工作或減少一點國際航班就能解決的問題。對于他,這是一個持續且自然的生存狀態。有件事令我難以釋懷:他的處境中最令人痛苦的不是別的,正是這種望不到頭的隔絕。在和所有人不同的節律中生活下去,將是何等孤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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