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352字
- 2021-07-16 18:57:24
第二章 郵車
十一月下旬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展現在與這部歷史有關的人物當中第一個人面前的,是去多佛的路。當開往多佛的郵車吃力地爬上射手山時,在他看來,好像多佛路伸展在多佛郵車的另一邊。他跟其他乘客一樣在郵車旁踩著爛泥往上走;他們倒不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對散步活動有絲毫興趣,而是因為,上山,具,爛泥,以及郵車,拉起來太沉重,那幾匹馬已經在路上停了三次,還有一次把車往橫里拉,要造反,竟想拉回黑荒原。但是,由駕馭功夫,鞭子,車夫和警衛聯合行動,宣讀了禁止別有用心的強烈支持認為有些畜生也有理性的論調那條軍規;于是那幾匹馬不再較勁,繼續拉車上路。
它們耷拉著腦袋,抖動著尾巴,吃力地踩著爛泥走著,有時跌跌撞撞打個趔趄,好像它們身上較大的關節都散了架似的。每當車夫讓它們歇歇腳,小心地叫著“吁,吁”,它們停下來時,左邊那匹頭馬便使勁地擺擺頭和頭上的一切東西——好像一匹異常堅決的馬否認能把馬車拉上山似的。那匹頭馬一發出這種響聲,乘客就吃一驚,緊張的乘客往往如此,于是心神不安。
整個凹地,山谷一片霧氣騰騰,霧氣凄涼地緩緩升上山坡,好像一個惡鬼,想歇歇腳又找不到歇處似的。黏糊糊的冰涼的霧氣,在空中慢慢飄動,泛起明顯可見的一個接一個又相互彌漫的微波,一片于健康有害的海水泛起的波浪往往像這樣。大霧濃得擋住馬車燈的光,只能照見霧緩慢飄動,和前面幾碼遠的路;勞累的馬冒出的熱氣,也融入霧中,仿佛這大霧就是它們造成的。
除這位乘客外,還有兩位也跟在車旁,吃力地往上走。這三位渾身裹得嚴嚴實實,連顴骨,耳朵都遮住了,都穿著長統靴。他們三位誰也無法憑自己所見說出另外兩個人的樣子。各人幾乎都裹得那么嚴實,既不讓另外兩位同車的肉體的眼睛,也不讓他們心靈的眼睛看見。那年頭,出門人都懷有戒心,不敢輕易信任別人,因為路上的人誰都可能是強盜,或強盜的同伙。至于后者,因為每個驛站和酒店都可能有人受雇于“頭目”,很可能從店老板到小伙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有,非常可能。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那個星期五晚上,當多佛郵車吃力地慢慢上山時,車上的警衛站在車后他的專座上,心里就捉摸這些事,一邊用腳拍打著,一直留神照看著他面前的武器箱,還把一只手放在上面,箱里上面一層擺著一支裝好彈藥的大口徑霰彈槍,下面擺著六支或八支裝好彈藥的馬槍,一把短彎刀墊底。
多佛郵車仍像平常那樣和諧:警衛懷疑乘客,乘客互相懷疑,也懷疑警衛,大家都懷疑別人,而車夫只信得過那幾匹馬;說到這些牲口,他可以憑那兩部《圣經》問心無愧地發誓說,它們不適宜拉這趟車。
“吁!”車夫吆喝道。“得!再加把勁就到山頂,該死的,把你趕上山讓我費老勁了!——喬!”
“唉!”警衛答道。
“幾點啦,喬?”
“十一點剛過十分。”
“真他媽的!”著急的車夫突然叫道,“這時候還沒到山頂?咳!走吧!”
那匹倔強的馬挨了一鞭,卻拗著性子偏不聽話,突然停了一下,才又堅決地使勁往山頂爬去,另外三匹馬也緊緊跟上。于是多佛郵車再次掙扎著趕路,乘客穿著長統靴跟在車旁踩著爛泥走著。馬車一停,他們也停下來,始終靠近馬車。要是他們三個人當中有人膽敢向另一個提出再往前走幾步,進入大霧和黑暗之中,他正好去送死,會被看做強盜,馬上挨一槍。
最后加的這把勁,終于把郵車拉上山頂。馬匹又停下來歇口氣,警衛也下了車,將制動器卡住車輪,準備下坡,接著打開車門讓乘客上車。
“嗨!喬!”車夫用警告的口氣叫道,一邊從他的坐位上往山下瞧。
“你看有什么情況,湯姆?”
他倆注意聽著。
“我看有一匹馬慢跑上來啦,喬。”
“我看有一匹馬在飛跑呢,湯姆,”警衛答道,放開把住車門的手,敏捷地登上他的崗位,“先生們!憑國王的名義,全體上車!”
他匆匆發過話之后,搬起霰彈槍的槍機,擺好防衛的架勢。
這部歷史所記載的這位乘客,登上踏板正要進去;另外兩位乘客緊跟在他后面,也正要跟著進去。他停在踏板上,半身在車內,半身在車外;那兩位還在他下面的路上。他們看看車夫又看看警衛,又看看車夫,一邊注意傾聽。車夫往后瞧著,警衛往后瞧著,連那匹倔強的頭馬也毫無異議地豎起耳朵往后瞧著。
晚上很安靜,顛顛簸簸隆隆作響的郵車一停下來,顯得更靜,真是靜極了。馬喘氣引起車身抖動,仿佛郵車也惴惴不安。乘客們的心怦怦直跳,也許都能聽得見;總之,這安靜的片刻把人們的喘氣,屏息和由于期待加快了的心跳,都清晰可聞地表達出來。
只聽得一匹疾馳的馬飛奔上山。
“吁!”警衛放開嗓門吼叫道,“喂!站住!我要開槍啦!”
馬蹄聲突然放慢,隨著一陣深一腳淺一腳的踩水聲,有人在霧中喊道,“是多佛郵車嗎?”
“你甭管什么車!”警衛駁斥道,“你是什么人?”
“是多佛郵車嗎?”
“你打聽它干嗎?”
“如果是,我要找一個乘客。”
“哪個乘客?”
“賈維斯·洛里先生。”
本書所記載的這位乘客馬上表示,那就是他的名字。警衛,車夫,以及另外兩位乘客都懷疑地瞧著他。
“呆著別動,”警衛向霧中的喊聲叫道,“因為,要是我犯了錯誤,就沒法在你活著的時候改正。叫洛里的先生,馬上回答。”
“什么事?”于是那位乘客用微微發顫的聲調問道,“誰找我?是杰里嗎?”
(“我不喜歡杰里的嗓子,要是他是杰里,”警衛自言自語咕噥道,“他那么沙聲沙氣,真難聽,太沙啞了。”)
“是的,洛里先生。”
“什么事?”
“那邊有個急件送給你。特公司的。”
“我認識這個信差,警衛,”洛里先生說著,從車上下來——另外那兩個乘客忙不迭在后面扶了他一把,而不是出于禮貌,因為他們馬上搶著上了車,關上車門,拉上窗子,“他可以過來;沒有問題。”
“希望沒問題,不過我可沒有那么大的把握,”警衛口氣生硬地自言自語,“喂!”

“怎么啦!喂!”杰里比剛才更沙啞地說道。
“慢慢騎過來;聽見沒有?要是你那個馬鞍上有手槍套,別把手靠近它。因為,我這人最容易犯錯誤,一犯錯誤,就是槍子兒出膛。那么,讓我瞧瞧你。”
一個人騎著馬的影子慢慢穿過旋卷的霧氣,來到車旁那位乘客站的那一邊。騎馬的人俯下身子,一邊翻眼看了看警衛,一邊交給那位乘客一張折疊的小紙條。他的馬喘著氣,馬和騎馬的人,從馬蹄到他的帽子滿是泥。
“警衛!”那位乘客以辦事沉著自信的口氣說道。
右手握著扳起槍機的霰彈槍的槍托,左手握著槍筒,正留神提防的警衛,簡短地應道,“先生。”
“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我在特爾森銀行工作。你一定知道倫敦特爾森銀行。我去巴黎辦事。給一克朗酒錢。我可以看看這封信嗎?”
“要是這樣,就請盡快看,先生。”
他就在那邊的車燈的燈光下打開信看——先自己默念,接著出聲念道:“‘在多佛等候小姐。’你瞧,并不長,警衛。杰里,你說我的答復是,起死回生。”
騎在馬上的杰里吃了一驚。“這回答也太出奇了。”他用最沙啞的聲音說道。
“你帶回這個口信,他們就知道我收到信了,跟我寫了回信一樣,盡快趕回去。晚安。”
說罷,他打開車門,上了車;同車的乘客誰也沒扶他一把,因為他們急忙把手表,錢袋藏在靴子里,這時都裝著睡覺。這不過是怕招致某種行動,避免出事罷了。
郵車又隆隆地上路,下坡時郵車籠罩在一圈一圈更濃的霧中。警衛隨即把槍放進武器箱,在查看了箱里其他的東西,查看了他皮帶上帶的備用手槍之后,再查看他座位下一個較小的箱子,箱里有幾件鐵匠工具,兩個火把,和一個火絨盒。他就是準備得那么齊全,以備不時之需,如果車燈滅了,或被大風刮滅了,這是常有的事,他只要關在里邊,用火石火鐮打火時離干草遠一點,就能在五分鐘之內(如果運氣好)較為安全從容地點上火。
“湯姆?”從車頂上傳來輕輕的聲音。
“唉,喬!”
“你聽見那口信嗎?”
“聽見了,喬。”
“你聽出什么意思沒有,湯姆?”
“一點也聽不懂,喬。”
“也真巧,”警衛沉思著說道,“我也聽不懂。”
只剩下杰里一個人呆在大霧和黑暗中時,他下了馬,不僅僅為了讓他那精疲力竭的馬輕松一下,也為了擦掉臉上的泥,抖掉帽檐上的雨水,那帽檐可能裝了大約半加侖水。他把韁繩搭在沾滿泥的胳膊上,等到聽不見車輪的響聲,夜晚又恢復寧靜之后,才轉身朝山下走去。
“從圣殿門[1]跑這一趟,老太婆,我可信不過你的前腿,把你牽到平地再騎吧,”嗓子沙啞的信差看了一眼他的母馬說道,“‘起死回生’。這口信真怪。這種事跟你可不對勁,杰里!要是起死回生時興起來,我說,杰里,你的日子就難過了![2]”
[1] 圣殿門,舊倫敦城門,當時常在城門上陳列叛逆的頭示眾。
[2] 這個信差也干盜墓的勾當,所以才有這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