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4冊)
- (法)大仲馬
- 5418字
- 2021-07-16 18:46:20
譯序 非常的大仲馬
話說2002年間,法國發生一個非常事件,是一個轟動法國文壇,乃至轟動世界文壇的事件:在大仲馬(1802—1870)誕生兩百周年之際,或者逝世一百三十二年之后,法國最高當局作出一項非常決定,給大仲馬補辦國葬,把他的遺骨從家鄉小鎮維來科特請進巴黎的先賢祠。
先賢祠是何等地方?乃是法蘭西民族英魂,真正不朽者的圣殿。它始建于1764年,坐落在塞納河左岸拉丁區,高高聳立在圣日內維埃夫山上,左擁名校巴黎高師,右依古學府索邦大學,俯臨法國參議院所在地——盧森堡宮。
永久入住先賢祠的文人,先前已有五位。
首批的神主伏爾泰和盧梭,是法國十八世紀啟蒙時代的兩位大師,法國現代文明的兩座思想燈塔。隨后則為十九世紀的兩位代表人物:一位是大文豪和詩人,共和斗士維克多·雨果;另一位是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挺身而出,發表《我控訴》的文學家和社會正義的衛士埃米爾·左拉。法國隨同二十世紀,仿佛進入了迷惘的時代,文壇精英在先賢祠險些空缺,最后總算將馬爾羅安排進去,雖難免以爭議替代尷尬之嫌,但是這位神主畢竟有非常的人格力量,非常勇敢地探索當代人類的生活狀況。
進入二十一世紀,仿佛為了填補時間的空白,不甘寂寞的法國人又做出了非常之舉,將一百三十余年前逝世的大仲馬請進先賢祠,完成了跨世紀的工程。不過,法國人雖然素有別出心裁的名聲,這種史無前例的非常之舉,如果搞錯了對象,那就會演變成超現實的大笑話了。
必是非常之人,方能配得上這種非常之舉,而大仲馬恰恰可以稱作非常之人。因此,法國這一超越文壇、跨越時空的盛事,只給世人以驚喜,并沒有引起什么非議。假使在全世界讀者中搞一次民意測驗,或者差額選舉,我敢斷定大仲馬會贏得多數票,盡管另有候選大家的作品在文學價值上比起大仲馬要高出一兩籌,這正顯示了大仲馬的非常之處。
我拈出“非常”這個含義寬泛的字眼,來界定大仲馬,就因為他難以界定,給其他作家冠名的用詞,安到大仲馬的頭上都不大合適。提起雨果可以說是浪漫主義大師,提起司湯達或者巴爾扎克,就回避不了批判現實主義,而要談論左拉,就勢必同自然主義密不可分。其實,大仲馬和雨果、司湯達、巴爾扎克都是同時代人,他們都投入了法國浪漫主義運動,而且,大仲馬的浪漫主義劇作《亨利三世和他的宮廷》,于1829年在巴黎演出,打響浪漫派的第一炮,然而就此稱大仲馬為浪漫派作家,就難免以偏概全了。
那么,如何把握大仲馬的全貌呢?在法國文學史上,把大仲馬歸為通俗小說家一類,這種系統的歸類也有歷史根源。十九世紀四五十年代,報紙雜志為了吸引讀者,刮起了小說連載風,促使連載的通俗小說大量涌現,同時大批通俗小說作家應運而生。雨果、巴爾扎克等,無不在報刊上連載過長篇小說,但是最負盛名的,還要數當時并駕齊驅的大仲馬和歐仁·蘇(《巴黎的秘密》的作者)。然而,通俗小說大多是短命的,這已為歷史所證明,那個時期大批通俗小說及其作者,現在已湮沒無聞了。可是,大仲馬的代表作品《三個火槍手》及其續集、《基督山伯爵》等,都突出了相反的命運,在世界上一直擁有大量讀者,隨著時間的推移,借助翻譯甚至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賞閱,顯示出特別的生命力,這便是大仲馬的非常之處。
大仲馬名下的作品(因為有些與人合作)非常龐雜,難以計數,某些材料上稱多達五百卷。僅就戲劇和小說而言,他嘗試了所有劇種,創作出約九十種劇本,而小說的數量更是將近百部。作品龐雜也招致批評,說他的著作多有疏漏,流于膚淺,缺乏鮮明的風格。這些指責都有一定道理。須知大仲馬寫作,往往高速運轉,無暇斟酌與修改,疏漏明顯存在。此處,他并不想讓他的作品擔負什么歷史使命,也不特意反映某一社會問題,他搜集素材寫作,只為編織好看的故事,只求生動而不求深刻,結果創造出一個非常生動的大世界,是一個由非常景、非常事、非常人構成的大世界。
大仲馬一生都那么放誕、夸飾、豪放、張揚,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他不是制作文學精品的能工巧匠,他所創造出來的世界,景非常景,事非常事,人非常人,一切都那么非同尋常,就好像童話,就好像神話,從而也就有了童話和神話一般的生命力。
景非常景。
大仲馬不像巴爾扎克等作家那樣,花費大量筆墨去描繪故事發生的背景和場所。大仲馬總是開門見山,起筆就要用故事抓住讀者的注意力。本書開篇第一句便是:“1815年2月24日,從士麥那起航,取道的里雅斯特和那不勒斯的三桅帆船法老號,駛近馬賽港……”緊接著又說碼頭上“很快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人群中還有“隱隱不安的情緒”……讀者自然也要跟隨去迎法老號,看個究竟。
同樣,另一部代表作《三個火槍手》,正文頭一句話也是:“話說1625年4月頭一個星期一,《玫瑰傳奇》作者的家鄉默恩鎮一片混亂,就好像胡格諾新教派要把它變成第二個拉羅舍爾。只見婦女都朝中心街方向跑去……”讀者的目光也一定要跟著跑去,“想瞧瞧發生了什么事”。
這兩部小說的主人公,無論是唐代斯(即后來的基督山伯爵)還是達達尼安,都是在事件變故中亮相,這就決定了故事情節展開和發展的速度,也決定了故事背景的特異和不斷變幻。基于講故事的需要,大仲馬總把他的主人公置于命運的變化關頭,或者歷史的動亂時期,不斷變幻的特異場景,恰好適應故事情節快速進展,與巴爾扎克“靜物寫生”式的景物描繪大相徑庭。
《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唐代斯剛剛升為船長,在同心愛的姑娘梅色苔絲結婚的婚宴上,就因遭誣陷而突然被捕,不久便押到四周環海的伊夫獄堡,投入地牢終身監禁,從而開始了由命運安排的非常經歷。書中那地獄般的獄堡陰森可怖的景象、荒涼巖島(基督山島)上的仙境洞府、羅馬狂歡節的迷幻場景、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宮的強盜巢穴、巴黎郊外歐特伊別墅的花園夜景等等,就是歌劇院、權貴的沙龍以及各個交際場所,也都因為密謀而籠罩著異常的氣氛。非常的經歷,自然都發生在非常的場景中,而讀者跟隨著人物的命運變幻,走進一處處童話與神話般的境地,就油然而產生一種非常感受。
《三個火槍手》的故事背景,則是一樁宮闈密謀和拉羅舍爾圍城戰,場景頻頻變化,忽而路易十三的宮廷,忽而紅衣主教府,忽而紅鴿棚客店,忽而圣熱爾韋棱堡,忽而拉羅舍爾圍城戰大營,忽而英國首相府白金漢宮……每一處作者都不多加描述,但是每一處都因為有參與密謀的人物經過,便喪失了日常的屬性,增添了危機四伏、懸念環生的神秘色彩,故而常景而非常景了。
事非常事。
大仲馬不是寫實主義作家,不像巴爾扎克等作家那樣,描寫現實生活,繪制社會畫卷,而是講脫離現實,而又為人們喜聞樂見的故事。唐代斯被誣陷入獄,如果僅僅寫成一件冤案,再擴大開來,如果聯想貝爾杜齊奧的哥哥被殺害的疑案,那么就可以構思一部寫實的社會小說,反映法國波旁王朝1815年復辟之后,保王黨派如何報復和鎮壓拿破侖的擁護者。誠然,在1844年連載發表的《基督山伯爵》中,讀者能夠鮮明地感受到剛剛過去的這段歷史的氛圍;反動的七月王朝政治腐敗、金融投機和司法黑暗,都在基督山的三個仇家的身上體現出來。但是,大仲馬一語就道破了他寫作的旨意和秘密:“歷史是什么,是我用來掛小說的釘子。”換言之,歷史不過是大仲馬講故事的幌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大仲馬借歷史之題發揮,紡織出一部愛情加復仇的故事,題材是傳統的,而手法則是大仲馬式的:非常神奇。神奇始自唐代斯在地牢絕望之際,意外地碰見準備越獄的意大利學者法里亞神甫,于是奇跡就發生了。法里亞教會了他多種語言,教他掌握了人類的各種知識,還告訴他基督山島藏寶的秘密。接著,唐代斯又奇跡般逃離伊夫獄堡,在荒島上找到財寶,搖身一變而成為基督山伯爵,世界的首富,同時還具有分身術似的,化裝化名為英國的威爾莫爵士、意大利的布索尼神甫,以及江湖上的水手山巴,徹底調查清楚了仇家,并周密安排了復仇計劃。
假如三個仇家還是當年的身份地位,那么殺雞焉用牛刀,收拾一個地方檢察官也許稍費點事,干掉一個漁夫和一個船員,還不易如反掌?因此,大仲馬又讓奇跡在三個仇家身上發生了:陰險的檢察官在司法界成了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而地位不可動搖;卑劣的漁夫當上將軍,成為莫爾塞夫伯爵和貴族院議員;狡詐的丹格拉爾則封為男爵,成為金融大亨。總之,基督山面對的仇家,全都飛黃騰達,在司法界、政界和金融界可謂三巨頭。
這才是勢均力敵的較量,基督山尋仇的對象,不復為幾個無足輕重的小人,而是位高權重的當道惡人。廓清壞人當道的世界,沒有神助則根本不可能。于是,冥冥中就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幾個大惡人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一條報恩線和三條復仇線,相互交錯而又井然有序,尋常家事和社交活動背后是恢恢天網,基督山得以恩仇兩報,無異于一場神話,讀來驚心動魄,大快人心。
就是取材歷史,大仲馬也沒有寫成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小說,對于歷史人物和事件,不過是戲說而已。歷史這東西最好性情,任人擺弄,正說,反說,戲說,甚至歪說無不可,只要吸引眼球就行。多少讀者的歷史知識,只從受歷史學家指責與史實不符的歷史小說中獲取的,大仲馬的歷史小說,也向法國讀者乃至世界讀者提供了似是而非的歷史知識,如《三個火槍手》中所講美國支持法國的新教徒,要發兵解救被周圍的拉羅舍爾,這是有歷史影子的。但是到了大仲馬的筆下,歷史的影子里便走出小說的人物,達達尼安的雄心與戀情,同宮闈秘事、兩國首相的明爭暗斗糾纏在一起,事事就全化為非常事了,而故事情節演進發展,鋪張揚厲,便超越社會,超越歷史,成為超凡英雄的神奇故事了。人類看小說追求故事情節的興趣,多少世紀以來并沒有減退,這就是為什么,大仲馬的小說至今仍然大行其道。
人非常人。
大仲馬故事中的人物,大多喪失了現實生活的屬性,具有了非凡的特質。普通海員唐代斯、一般的鄉紳子弟達達尼安,由于命運的安排,一個變成復仇之神,完成了唯有上帝才有可能做到的事情,而達達尼安和他的三個伙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屢建奇功的英雄。其他重要人物,如忠誠正直的馬克西米連、落入強盜魔窟還能安睡的阿爾貝、死而復活的瓦朗蒂娜,乃至在墓穴中讀古書的強盜頭子路奇·王霸,都是異乎尋常之人。
即使反面人物,也不落入俗套。像檢察官維爾福、貴族院議員莫爾塞夫、銀行家丹格拉爾,個個都是一世梟雄,非尋常小人可比,足能撐起惡的世界。同樣,長有蛇蝎之心的維爾福夫人,為了給愛子爭奪遺產,一連毒死數人;《三個火槍手》中的神秘女人米萊狄,參與了多少陰謀活動,玩阿多斯和達達尼安于股掌之中,蠱惑青年軍官費爾頓殺害白金漢公爵,她們不是尋常的惡婦,她們做起惡來的瘋狂勁頭,較之那些梟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歷史人物如路易十三國王、紅衣主教黎塞留、英國首相白金漢、法國王后奧地利安娜、火槍衛隊隊長特雷維爾等等,本來都在塵封的歷史書中長眠。可是,他們一旦被大仲馬拉進小說,就改頭換面,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從歷史人物再生為歷史小說人物,載荷了特異的性格與命運,因而超越了史實,正是他們在文學作品中的非凡之舉,才重新引起讀者的極大興趣。
大仲馬的小說人物的非凡之舉,原動力固然因人而異,其中不乏高尚的忠誠、友情、正義感和俠義精神,這在《基督山伯爵》表現得尤為鮮明,但是,他們大多也為貪欲所驅使,貪圖榮譽、金錢、女色、權力,貪圖美酒佳肴,還渴望報仇,這在《三個火槍手》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由古希臘神話宙斯等諸神所開創的貪欲和復仇的傳統,源遠流長,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又發揚光大,從拉伯雷到伏爾泰,再到大仲馬,可以說一脈相承。在某種意義上,《基督山伯爵》就是現代神話。
大仲馬筆下的超常胃口,也正是大仲馬本人的胃口,他在生活中的各種貪欲,都最大程度地體現在他的小說人物身上。那些政客、銀行家等自不在話下,就連達達尼安那樣的英雄,也還什么都貪,貪圖功名利祿、酒色享樂,正是這些貪欲激發他的冒險精神,促使他走上一條充滿形形色色誘惑的人生之路。三名火槍手也各有所貪,連最清高的阿多斯也還貪酒和復仇,更不用說波爾托斯了。位極人臣的紅衣主教黎塞留貪權貪名,國王路易十三貪錢,心胸狹隘又貪圖“正義”的名聲,讓人們稱他“正義者路易”。當然,如果沒有忠誠和豪爽的一面,貪欲就成討厭的東西了。達達尼安和三個伙伴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生死之交,有錢拿出來大家花,遇事也一起行動。達達尼安多想當官,他拿到空白的火槍衛隊副隊長的委任令時,還是先去逐個請三位朋友接受。在大家都拒絕,而阿多斯拿筆填上達達尼安的名字后,達達尼安禁不住流下眼淚,說他今后再也沒有朋友了。就連一度自以為能與上帝比肩的基督山伯爵,最后也意識到他在復仇中懲罰過度,類似撒旦了,因而回歸到涵括人類全部智慧的兩個詞上:“等待和希望”。
大仲馬一生充滿貪欲和豪情,過著躁動瘋狂的生活。他花費二十余萬法郎建造了基督山城堡,但不是建在基督山島上,而是建在巴黎西部塞納河畔,圣日耳曼昂萊山腳下。每天城堡里高朋滿座,食客如云,多至數百人,豪華的排場名噪一時。大仲馬并不因此而停止寫作,他往往撂下飲酒作樂的賓客,獨自躲進命名為伊夫堡的湖心島的小樓里,將如潮的文思、奇妙的構想化為文字。然而,他不停地賺錢,又不停地揮霍,屢次陷入債務危機,最后連他的基督山城堡也被廉價拍賣了。有福同享的大有人在,有難同當者卻不見一人,這就是他的小說與現實的差異。
大仲馬深知,唯一可借用而無須還債的東西,就是智慧。他以自己的大智慧,創造出由非凡之人、神奇故事構成的文學世界。但是千慮還有一失,有一個非常動人的現代神話故事,沒有寫進他的作品:在逝世132年后,大仲馬作為這個現代神話故事的主人公,完成從家鄉小鎮遷入巴黎先賢祠的非凡之舉。
李玉民
2005年3月于北京花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