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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設局者

俞威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如何從會議室回到酒店樓上自己的房間的,他也記不起來剛才是如何簽的合同、如何與陳總他們熱情話別,更不愿意再去想分手時托尼的那副嘴臉。他一進房間,就把自己幾乎扒了個精光,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一萬多塊錢的行頭扔得房間里到處都是,身上就剩一條CK牌子的內褲。他仰面躺在碩大的床上,兩臂張開,兩條腿的膝蓋以下在床沿外面耷拉著,就像一個下邊被截短的“大”字。他從來沒這么窩囊過,而此刻恰恰本該是他最風光最得意的時候。做得多么精彩漂亮的一個項目,沒成想到了理應是最高潮的尾聲,卻是如此的失敗和狼狽。俞威感覺渾身火辣辣的,尤其是臉上,好像剛被人狠狠地扇了兩記耳光,俞威想,右邊的這下是陳總扇的,左邊的這下是那個托尼扇的。

忽然,房間里有什么聲音,起初很微弱,但越來越清晰起來,俞威回過神,他聽出是手機響了。他滑到地毯上,分辨著聲音的來源,因為他也記不起剛才把手機塞在哪件衣服的兜里、又把衣服扔在哪兒了。他爬向門口,忽然發現在暄軟的地毯上爬行原來是這般舒服,他真想就這樣一直爬下去。到了門邊,他抓過地毯上的西裝上衣,從里面翻出叫聲愈發嘹亮的手機,看一眼來電號碼,按下接聽鍵:“喂,是我。”

“老俞,我老范啊,忙呢吧?是不是正‘請勿打擾’吶?哈哈。”

俞威坐在地毯上,靠著墻壁,沒好氣地說:“扯淡!剛回房間,陳總他們剛走。”

“簽了吧?肯定沒問題的,恭喜恭喜,我給你慶祝慶祝。”

俞威硬邦邦地:“沒什么好慶祝的。你在哪兒?”

“我在大堂啊,就在你樓下。這會兒還早,出去轉轉吧。”

俞威想起來了,他幾乎把和老范的約定忘得一干二凈,這個老范就是泛舟系統集成公司的老板范宇宙,主要經銷UNIX系統的服務器,和俞威在合智項目上一直合作,今天也從北京飛來香港了,說好晚上聚聚的。俞威一邊撐著站起身來,一邊回答:“真忘了,暈頭轉向的。你等我一會兒,我這就下來。”

俞威套上一身休閑舒適的衣服,坐電梯下了樓。踱出電梯,他往大堂看去,大堂里雖不能說熙熙攘攘,可也有不少人,但俞威仍然一眼就看到了范宇宙,因為他和大堂里的所有東西都太不協調了。大堂里有四根又高又粗的圓柱,都是黑底白紋的大理石表面,很是氣派,圓柱靠近地面的部分是一圈底座,范宇宙就靠在最遠處那根圓柱的底座上。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上身的寬度和胸背的厚度簡直相差無幾,胖大的腦袋,短粗的脖子,剃著方方正正的平頭,活像一塊剛被鍛打得敦敦實實的鋼錠。范宇宙穿著一件寬大的套頭衫,下擺垂在褲子外面,顯得上身很長下身很短,下面穿條皺巴且肥大的褲子,腳上是一雙涼鞋,他雙手背在身后倚靠在柱子上,左腳撐著地,右腿向后彎起來,右腳的鞋底蹬在柱子上,大腦袋像搖頭風扇那樣擺動,眼睛掃著大堂里過往的人,因為過往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要多看他幾眼。俞威心里暗笑:“這老范,門童居然放他這樣的進來了。”

俞威走到范宇宙前面不遠處站定,范宇宙也看見了俞威,便離開柱子迎過來。范宇宙笑著先開了口:“老俞,這地方我呆著不自在,咱們先出去上了車再說去哪兒。”俞威答應著,把胳膊搭在范宇宙的肩膀上,向外走去,他忽然發覺旁邊的人都在看著他倆,猛地意識到兩個男的如此親密的確有些扎眼,便把胳膊收了回來,和范宇宙也稍微拉開了些距離,而范宇宙好像根本沒有留意到俞威的這些舉動。

上了的士,范宇宙趕緊問:“去哪兒?九龍?”

俞威懶洋洋地說:“懶得折騰,還得過隧道,就在港島這邊吧。”

范宇宙馬上吩咐司機:“去銅鑼灣。”

車開動了,范宇宙一臉關切地問:“怎么樣?累壞了吧?這么大的合同,再累也值啊。單子多大?”

俞威愈發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有氣無力地應道:“不大,一百五十萬美元。”

范宇宙一怔:“不是說應該能到一百七十萬美元嗎?”又馬上接道:“噢,這也已經夠大的了,都超過一千兩百萬人民幣了,不錯不錯。”

俞威一聽就來了氣:“要依著我,本來能簽得更大……”但他隨即剎住,他可不想把剛才發生的事講給范宇宙聽。本來計劃好的在最后時刻攤牌,逼陳總讓步,結果托尼卻在與陳總的心理戰中一敗涂地,什么便宜都沒賺到,轉過臉反而把俞威罵得狗血淋頭,這不是什么露臉的事,還是不說為好。

范宇宙也不再問,話題一轉:“看你累得夠嗆,找個地方給你捏捏吧。”

車開到銅鑼灣,在一條掛滿霓虹燈的巷子中間停下來。范宇宙付過車費,和俞威走進一家康樂中心。一個女人迎上前來招呼,范宇宙對俞威建議:“先來‘素’的吧?找倆手藝不錯的男師傅給咱們好好捏捏,咱們還能聊聊。”

見俞威點頭同意,范宇宙便把這意思對那女人說了,那女人連忙把他倆送到男賓部的門口。兩個人草草洗了淋浴,便讓男服務生帶他們進了一間按摩室,里面放著兩張按摩床。有個男服務生送進來茶水,后面就進來兩個男的按摩師,他們剛開口說老板晚上好,范宇宙就問:“老家哪兒的?江蘇的吧?”

其中一個哈著腰說:“老板眼力真好,我們是從江蘇來的,揚州的,我來得早,他剛來,是我老鄉。”

范宇宙把俞威讓到靠里面的床上,自己往離門近的床上趴著,吩咐方才答話的年紀稍長的給俞威做,示意年輕些的給自己按摩,一邊說:“這年頭到哪兒都一樣,在內地,猜卡拉OK的小姐,不是四川的就是河南的,八九不離十,搓澡的按摩的師傅,一猜揚州的也差不多。沒想到在香港也這樣。”

按摩師傅各就各位,年長的說:“老板,那可不一樣,揚州真有手藝的師傅都出來了,內地的都是假冒的多了。”

范宇宙還沒吱聲,旁邊床上的俞威已經笑了出來:“這兒還有人才流動吶?”旋即止住笑,恨恨道:“香港有什么好?!都往這兒跑!”

兩個師傅見俞威驟然變臉,便都不再說話,悶著頭開始做上了。

范宇宙閉著眼,怕俞威睡過去,緊著和他搭話:“老俞,這項目也是夠不容易的,當初我還真以為咱們沒戲了呢。”

俞威聲音不大,幽幽地:“沒有一定能贏的項目,也沒有肯定沒戲的項目。有時候,別人覺得你沒戲,反倒是件好事。合智這項目,贏就贏在讓別人都覺得我們沒戲,ICE覺得維西爾是對手,維西爾覺得ICE是對手,都沒注意我們科曼。”俞威突然叫起來:“嘿嘿,輕點兒嘿!”

年長的按摩師傅忙停下,賠笑道:“喲,手重了?看您這么壯實,還不怎么能吃力呀。”見俞威不理他,便接著按起來,力道輕了一些。

范宇宙卻同時叫起來:“我這位小師傅,你可得重點兒,你就把我當塊鐵,鉚勁按。我告訴你啊,別看我個兒矮,可表面積不小,不許偷懶啊。”給他做的那位年輕師傅訕訕地笑笑,手上已然加了勁。

范宇宙順著俞威剛才的話說:“是啊,合智買了那么多跑微軟Windows系統的服務器,可你們科曼的軟件又最好是在UNIX機器上跑,誰都覺得合智不會選你們。”

“那是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服務器算什么,大不了再買幾臺UNIX的服務器唄。他們沒找到合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還以為合智就是想買軟件呢。”俞威頓了一下,心思好像又回到了合智的項目上。“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合智現在的家電業務太累,他們也想做IT,做電腦、網絡、服務什么的,上次提到那個‘網中寶’,就是他們剛買過來想大做一場的東西。”

范宇宙問:“就是你上次說合智想跟你們科曼合作的那個東西?”

“嗯,不是想跟科曼合作,合智是看上了我們科曼的那幫代理商。當時我還不好給你說太多太細。合智現在的代理商全都是向老百姓賣家電的,不知道怎么賣專門給企業用的‘網中寶’;我們那么多代理商,又都是專門向企業客戶賣軟件的,最適合代理他們那個‘網中寶’,而且丁點兒不沖突,他們就是看中了我們的代理商體系。那好,合作唄,他只要買我的軟件,我就讓我的代理商賣他的‘網中寶’。”俞威越說越興起,“軟件?買誰的不一樣?如果ICE和維西爾也走代理商,而不是只靠自己做直銷的話,我們可能就真沒戲了,可誰讓他們兩家都沒有代理商呢。”

范宇宙一副愣愣的樣子,似乎沒全明白,俞威最樂于看到他這種樣子,因為這讓他愈加得意。范宇宙翻過身來,好像還在思考,在確認單憑自己實在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之后,便問道:“你給我說過以后,我當時心里有底了,可后來聽說合智要跟ICE簽合同,我就又糊涂了,你還跟我打啞謎,只說不用擔心,直到昨天你說要去香港和陳總簽合同,我都沒明白過來。”

俞威很享受地逗著范宇宙:“你現在就明白了?我不告訴你,你還是不明白。合智和我們整個就是編了一出戲,給我們公司總部那幫老美看的,主角卻是ICE,是洪鈞和他老板,哈哈。”

俞威瞥一眼范宇宙那張寫滿困惑的臉,又沉浸到自己的杰作之中:“我們總部那幫老美,真是沒法說他們。他們覺得客戶買科曼的軟件是天經地義的,客戶不買科曼的軟件說明這客戶有毛病。合智錢比較緊,我們的軟件也的確是貴了點兒,合智想要的折扣我和托尼都給不出來,只能請總部批準。總部牛啊,不批,他們覺得我們即使不降那么多價合智最終也得找我們買。沒辦法,逼著我跟合智一塊兒想了個主意,你總部不是不批嘛,我就嚇唬你,人家合智真要買別人的了,看你總部批不批……”

俞威已經顧不上觀察范宇宙聽沒聽懂,他起身喝了口茶接著說:“要說演員,陳總和趙平凡是自導自演,演得真好;另外還有倆主角,一個是洪鈞,一個是他老板,主要是洪鈞演得好,把他老板調動得也到位,當然啦,關鍵還是我導得好。洪鈞這小子太投入了,真以為他能贏這個項目,真以為合智請他老板來簽合同呢。我告訴總部,幾月幾號幾點,合智集團的老板要和ICE的老板正式簽合同,合同金額會是一百七十萬美元,然后我說,如果你總部批準我要的折扣,我就能讓合智跟咱們簽,讓ICE空手而歸。這幫老美,不見棺材不落淚,這才批準了。老范你知道嗎?三十六計里頭的好幾計,我這一個項目就全用上了,像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隔岸觀火,還有釜底抽薪。”

范宇宙張著嘴瞪著眼,半天才嘟囔著說:“哎喲,我都聽傻了。你玩兒得真厲害,真狠。”他好像轉了轉念頭,又說:“不過這次是不是把ICE給耍得太慘了?洪鈞真把他老板請來簽合同,這下可慘了。你們倆當初還是哥們兒吶。”

俞威有些掃興,一臉不以為然:“又不是我耍的他,是合智陳總他們。他們想從我們這兒拿到更大的折扣,就用ICE來討價還價,為了讓我們總部相信他們真要和ICE簽合同,當然得騙洪鈞把他老板請來嘍。”

范宇宙似乎還想多打聽個究竟:“你們倆當初那么好,怎么后來去了互為對頭的兩家公司呢?如今誰都不理誰,也別太僵了。”

俞威的臉沉下來,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以前我和他是不錯,可畢竟后來是對手了啊。他也是死心眼兒,當初我們倆說過,頭幾個項目盡量不爭個你死我活,他先去做的項目我不去攪和,我先跟著的項目他別來摻和,可真到了項目上哪顧得上那么多,誰能分得那么清楚?剛到新公司,肯定要爭取盡快簽幾個單嘛,我不管什么他的我的,有項目就做,有什么不對?”

范宇宙忙賠笑:“就是就是,生意人嘛,在商言商的好。”他停了片刻,像是享受著被揉捏得很舒服的感覺,其實是在腦子里把想說的話又捋了一遍,然后說:“老俞,軟件合同簽了,大功告成,合智也得趕緊買UNIX的機器了吧?趕緊簽約趕緊安裝,裝好硬件才好裝你們的軟件,然后趕緊給你們付款吶。”

俞威的臉色已經平和下來,他知道范宇宙關心的就是這個,慢條斯理地說:“我的軟件一簽,你的硬件合同就跑不掉了,合智肯定得新買UNIX服務器,我不會讓他們用那些運行微軟系統的服務器安裝我們的軟件。”

范宇宙進一步試探道:“那他們會不會從其他的公司買呢?我已經把底價什么的都告訴趙平凡了,該做的也做了,他們應該會很快定吧?”

俞威明白范宇宙說的“該做的”是指什么,安慰說:“老范,都是一樣的機器,買誰的不是買?你該做的都做了,他們干嘛還非要找別的公司買?我回北京就會找趙平凡,催他趕緊跟你把合同簽了,你把心放得踏踏實實的,現在你就可以馬上訂貨,合同一簽立馬發貨,硬件軟件安裝完了咱們一起收錢。”

范宇宙咧開大嘴,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正好按摩也做到鐘了,兩個技師都停下手,等范宇宙給他們簽過工單便退了出去。范宇宙盤腿坐在床上,對仍然躺著的俞威說:“這我心里就有數了。老俞,怎么樣?舒坦點兒沒有?整‘葷’的吧,我叫領班來告訴他安排一下。”

俞威伸了個懶腰:“隨你吧。不過我今天戰斗力夠嗆,就當是陪你吧。”

范宇宙笑道:“行行,就當陪我吧。”

說著拉開門,把領班叫進來,跟他嘀咕了好幾句,領班頓時心領神會的樣子,滿臉堆笑爽氣地說:“沒問題,保證老板們滿意,請稍等下,女孩子會來領老板們去房間。”說完便退出去。

范宇宙坐回床邊,和俞威閑扯:“明天怎么安排的?逛逛?”

俞威隨口應道:“得給老婆買些化妝品,她給拉了個單子,我明天按方抓藥,回去交差。”

范宇宙又問:“那能花多少時間?回去前沒別的事了?”

俞威也坐起來,整理著身上的浴衣說:“我得再來趟銅鑼灣,找家銀行開個賬戶,在香港有個賬戶以后有些事辦起來方便些。”

范宇宙立刻問:“準備找哪家銀行啊?東西準備好了嗎?”

俞威漫不經心地說:“知道一家,用中國護照就可以開戶,別的也沒什么要準備的,開個戶,存幾百塊錢就行了唄。”

范宇宙不動聲色地建議著:“老俞,應該多存點兒。我記得有些銀行如果你賬戶里有五萬港幣,他們就不會每年都收你的服務費,好像還能有些什么VIP服務一類的。這樣,老俞,反正明天我也沒事,陪你去銀行,先往你賬戶里面放五萬港幣,以后省得交服務費什么的。”

俞威沒有馬上回話,低著頭整理浴衣上的腰帶,過了一會兒才說:“也行,那謝謝啦。”說完才抬起頭,還用手拍了下范宇宙寬厚的肩膀,但眼睛卻避開了范宇宙看著他的目光。范宇宙心里清楚,俞威已經欣然笑納了自己為他“該做的”。

這時門開了,門口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站著兩個女孩兒,看著他倆,前面的說:“老板,咱們去房間吧。”

俞威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又看了眼范宇宙,范宇宙立刻明白了,他立刻橫著身子從兩個女孩中間穿出去,站到走廊上,沖不遠處戳著的領班嚷道:“喂,不是告訴你要豐滿的嗎?你怎么找來倆瘦干巴猴兒啊?!”

小譚趕到三里屯南街,推開那家愛爾蘭酒吧的門,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一進去,看見外間廳堂里的客人好像還不如酒吧的服務生多,大概因為今天是星期三而不是周末的緣故。幾張厚重的木頭桌凳上圍坐著幾個喝酒的,一看裝束就覺得像是從旁邊的盈科中心出來的外企白領。小譚抬頭看了眼北面墻壁上那幅熟悉的畫,那位穿著綠色衣裙的肥肥胖胖的大嬸,手里舉著幾大杯啤酒,咧嘴笑著。小譚沖柜臺里的服務生點下頭,算是回應他們的問候,就徑直穿過柜臺旁邊的過道,向后面的里間走去。

小譚進到里間,站在過道口上用目光四處搜尋。左前方一張木頭桌子,有三個女孩兒坐在桌旁的木頭長凳上,一個手里把玩著飲料杯子,一個嘴上叼著根吸管,另一個把一瓶科洛娜放到嘴邊卻沒喝。小譚憑直覺一下子就能判斷出這三個女孩子也都是寫字樓里的上班族,可能是前臺、秘書或助理什么的。她們三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么,三雙眼睛卻都盯著同一個方向。小譚順著她們的視線看過去,靠墻是一個長沙發,沙發雖然還算干凈,顯然已經很老舊,被無數人坐過無數次了,已經看不出布面上最初的顏色和花紋。沙發上靠著一角坐著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很白凈,襯衫也是雪白,而且挺括得好像沒有一絲折皺,他悠閑地翹著二郎腿,藍黑色的西服褲子上能一眼看見筆挺的褲線。雖然是坐著,也能看出是中等個子,身材很勻稱。他的西服上衣搭在沙發上,看得出來是仔細地搭上去的,不會把西裝壓出任何折痕,一條領帶被細致地折疊成一個平整的小方塊,掖在西裝口袋里。這人一只手拿著一本旅游雜志在看,另一只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沙發前面擺著個當作茶幾用的木頭案子,案子上面放著一只諾基亞的手機,手機旁邊是一個厚厚的皮夾。小譚笑了,恨不能把那三個女孩的目光都截留到自己身上,他向這個男人走過去,站在木頭案子旁邊,說:“老板,早來了?”

洪鈞抬起頭,見是小譚,便笑了笑,把雜志合上放到面前的木頭案子上,拍拍沙發示意小譚坐下,應了句:“剛到一會兒。”

小譚坐下就問:“你是看見那幾個女孩兒才坐這兒的?還是她們看見你湊過來的?”

洪鈞嘴上說著:“哪兒?什么女孩兒?”邊向周圍掃視。三個女孩冷不防洪鈞直直地看過來,慌忙把目光轉開,三個人幾乎同時都開口說著什么,場面很滑稽。洪鈞說:“哦,剛才沒看見啊。”

小譚笑了:“老板還是這么有吸引力啊,今天我也沾沾光。”

洪鈞不搭他的話,直接問:“怎么約這么晚?你以前不是說,帶著女孩兒去酒吧,就到三里屯南街,到酒吧找女孩兒帶走,就去三里屯北街,你給我選這地方是什么意思?”

小譚賠笑說:“我以為你今天得陪Peter到挺晚呢。選這兒是想和你喝兩杯,郁悶。”

洪鈞說:“Peter早自己回酒店了,他也很郁悶。怎么著?你也郁悶?想讓我給你解解悶兒?”

小譚連忙邊搖頭邊擺手:“不不不,沒這意思。哪兒敢啊?合智出了這事,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服務生走過來,小譚點了杯嘉士伯,洪鈞要的是健力士的黑啤。等兩杯啤酒送上來,洪鈞舉起酒杯:“說說吧,都打聽到什么。”

小譚忙也舉起杯子碰了下,喝了一口,嘴上還留著一圈啤酒沫就說:“趙平凡的確是什么都不肯說,哼哼哈哈打官腔兒。項目組里其他人也都吞吞吐吐的,信息中心、財務部,以前熟得不能再熟了,現在全像變了個人似的。后來你說得試試從其他渠道打聽,我就找了些別的關系。科曼的一個女孩兒,在科曼做行政的,我從她那兒套出來,俞威今天也去了香港。另外,合智法律部的一個女孩兒告訴我,她們審過兩個買軟件的合同,一個是和咱們的,一個是和科曼的,她當時還奇怪到底是要和誰簽。我還有個同學在合智企劃部,做什么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的,說他們頭兒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談過不止一次了。”

洪鈞起初聽得似乎不太在意,當聽到小譚最后這句話時,顯然把注意力提了起來。他把酒杯放在一旁,拿起原本放在杯子下面的杯墊,兩只手把玩著:“不要再有什么僥幸心理了,陳總到香港,看來一定是去和科曼簽合同,我也是這樣告訴Peter的。現在就是要搞清楚,合智為什么選擇科曼。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科曼的渠道發展……你把你同學怎么告訴你的都原封不動說一遍。”

小譚的臉色立刻嚴肅起來,整理一下思路,字斟句酌地說:“我這個同學說,合智一直在準備做一種新產品,他們企劃部經理讓他搜集過幾家軟件公司的代理商網絡情況,看來他們的新產品要交給代理商去銷售,企劃部經理也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開過會,但沒有帶他去,具體談什么他也不知道,都是他經理直接向陳總做匯報的。”

洪鈞想了想,把杯墊往案子上一扔,緩緩地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明白了,我太大意了。”但馬上又恢復到平常樣子,說:“陳總也和我提過他們要推出一種新產品,我一直沒問是什么產品,他們準備如何銷售,不過話說回來,就是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現在想也覺得奇怪,如果新產品還是家電,咱們和他們的研發部門那么熟,那早應該聽說了,看來是種全新的東西,而且不是合智自己研發的,沒準兒就是買來的技術。因為是全新的產品,所以銷售渠道恐怕也是全新的,誰來幫合智做新渠道?科曼!科曼為什么要幫合智,因為合智答應買科曼的軟件!”

洪鈞伸出頎長的手指,把褲腳邊從沙發上粘來的一根細小的線頭兒彈掉,幽幽地說:“咱們不知道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輸才怪。”

小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尋找著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仍不死心:“科曼的軟件不能裝在合智現在那些Windows服務器上啊,合智舍得再花錢買硬件?而且,他們都決定和咱們簽合同了,Peter都來了,這不是把咱們當猴耍嗎?”

洪鈞苦笑一下:“比耍猴耍得慘,慘得多!買新硬件能花多少錢,可自己從無到有建代理商網絡要花多少錢、多少時間?這賬再好算不過了。至于為什么耍咱們,很簡單,這種招術以前不少客戶也玩兒過,拿咱們嚇唬科曼,如果科曼不答應合智的條件,合智就買ICE的,讓我把Peter請來好跟他們簽合同,這是做給科曼看的。”

小譚還是有些想不通:“俞威和你多少年的交情,以前雖然說話不算數專門搶你的項目,可這次也太狠了吧?陳總、還有趙平凡,和咱們關系都很不錯啊,快像一家人了都,怎么也這么毒呢?”

洪鈞恨不能用手指去戳著小譚的腦門教訓他,但還是忍住了,盡量耐心地點撥:“David,誰和你是一家人啊?俞威怎么做是他的事,你也永遠不要以為客戶真和你是一家人。如果咱們自己小心,他們算計不到咱們。這次,不怨別的,是我太想拿到這個項目了,考慮了太多拿到這個項目以后的事,而沒有仔細考慮這個項目本身。”

洪鈞停下來,盯著小譚的眼睛問:“David,還記得我以前說過,怎樣算成功的銷售嗎?”

小譚一愣,馬上挺直身子答道:“成功的銷售,就是讓客戶相信我們讓他相信的東西。”

洪鈞把目光從小譚身上移開,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怎樣算最失敗的銷售呢?相信了對手讓你相信的東西。這回,我是相信了對手和客戶聯手讓我相信的東西。”

小譚真傻了,把酒杯往案子上放的時候差點掉到地上,他像忽然想起什么,馬上說:“那Peter?Peter也被耍了,他要知道他白跑這趟,肯定得發火啊。”

洪鈞平靜地說:“他已經知道了,我告訴他這個項目肯定出問題了。他發火也不會發到你頭上。”

小譚還在嘟囔著:“本來還挺高興,這么大的合同,提成大大的,全年的指標也都超額完成了,后幾個月可以開始跟蹤明年的項目,這下可慘了,又得找新的,手上另外幾個單子前一段都沒顧得上,又得回去炒冷飯,唉……還是全力去攻普發集團那個項目吧。”

洪鈞沒有說話,他心里想,這個小譚,真是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啊。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居然還在盤算著什么提成、指標,心里還惦記著有什么新項目,雖然的確是個不錯的銷售,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是一點兒都不能為自己分憂、不能幫自己支撐一下的。洪鈞知道,小譚是命好碰上自己這樣的“好”老板“罩”著他,他只管做項目就行了,如果遇到另一種老板,像小譚這樣只知外戰不知內戰的,恐怕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洪鈞想到此處,不由得微微苦笑一下。他在自嘲,自己已經處于這種危在旦夕的境地,居然還在替部下操這份心。

洪鈞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以前似乎從沒有過這種強烈地想逃回家的感覺,在過去,這寬大得近乎冷清的家,只是他過夜的一個地方而已,而剛才,在面對皮特或小譚的時候,他居然有好幾次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腦海里說:“回家吧,別撐著了,撐不住了。”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過山車一般的生活。每個電話,都可能是一個好消息,讓他感覺像登上了世界之巔;每封電子郵件,又都可能是一個突發的噩耗,讓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所以,他已經慢慢養成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承受力。他有時候會想起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里的那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實這一直就是他的座右銘,只是當他越來越能領悟到這話中真諦的同時,也愈發體會到這種境界的遙不可及。

可今天,經歷的不是過山車,他好像是在玩兒蹦極,從高高的巔峰縱身一躍,向下面的深淵跌下去。不對,不是蹦極,而且遠不如蹦極,洪鈞腦子里想著,他是正在巔峰上自我陶醉的時候,被人從后面一腳踹下去的,而且,他的腳上也沒有綁著那根繩索,那根可以把他拽著再彈起來的繩索,那根可以讓他最終平安落地的繩索。現在已經落到底了嗎?洪鈞想。沒有,還遠沒有到底,洪鈞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洪鈞進到房間里面,立刻感覺自己的筋好像被抽走了似的,幾乎要癱在地板上。是啊,不用再當著老板或下屬的面,強撐著充硬漢了,他不用再在自己已經沒有底氣的時候還要給別人打氣。旁邊不再有人,不再需要演戲,真自在啊。洪鈞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仰頭靠著沙發,渾身徹底地散了架。

這種徹底解脫的感覺稍縱即逝,還不到一分鐘,洪鈞的頭就耷拉下來。是啊,自己所謂的家,原來不過就是個沒有別人的地方,這樣的家也叫家嗎?洪鈞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剛才還只是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逃避一下,現在已經又想要個人陪了。他就是這樣的不滿足,一路追逐著想要更多的東西,要贏更多次,要掙更多錢,要管更多人,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洪鈞脫了衣服,剛要洗個澡,手機響了。他不禁哆嗦一下,難道今天還沒過去?難道還有什么壞消息正在夜空中朝自己飛來?不一定吧,難道就不會是他正在等的人嗎?洪鈞想到這兒便來了精神,拿起手機看一眼,立刻按下接聽鍵,不等琳達說話,直接說:“正想你呢,剛要洗澡。”

要是在一天之前,琳達一定會說:“怎么想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洗?”可洪鈞等了一會兒,等來的卻是琳達問道:“合智究竟怎么了?明天的活動怎么都取消了?”

洪鈞立刻泄了氣,坐到沙發上,嘆口氣,卻沒回話。

琳達接著問:“下午Susan讓我把訂的會場、花籃、橫幅什么的都推了,她自己給那些媒體打電話,她打不過來又分給我不少讓我打,一個個全通知說明天的活動取消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洪鈞硬著頭皮,向他本來認為最不必解釋的人解釋:“合智的項目出了問題,看來是他們耍了我們,他們今天應該已經和科曼在香港簽了合同。”

這回輪到琳達沉默了,洪鈞也就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琳達才說:“怎么會呢?他們怎么可能騙倒你呢?”

洪鈞忍不住苦笑:“我又不是常勝將軍,又不是沒被別人騙過。”

琳達看來也并不想和洪鈞在電話里總結失敗教訓,轉而問她更關心的一個問題:“合同不簽了,照樣可以向媒體宣布你的任命啊,怎么全取消了呢?只先在公司內部宣布?那有什么意義,本來我們早都知道你是老大。”

洪鈞心里覺得更苦,可又被琳達的話弄得更想笑,這滋味兒真難受,他耐著性子說:“我的傻丫頭,合智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惦著Peter正式給我升官兒啊?現在的問題,根本不是什么時候宣布我當首席代表,也不是到底讓不讓我當這個正式的首席代表,現在的問題,是我還能不能在ICE呆下去。”

電話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琳達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樣停了半天,洪鈞幾乎以為電話斷了,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旁挪到眼前看一下,顯示還在通話中,洪鈞便對著手機嚷:“喂,琳達,琳達。”

琳達的聲音才又傳過來:“怎么會呢?不過是一個案子嘛,而且是小譚跟的啊。為這么一個合智,就不讓你干了,那Peter還想不想要別的項目了?”

洪鈞把腿抬到沙發上躺下,頭枕著胳膊,說到這里他反而變得坦然了:“這是你的想法,可Peter不會這樣,他早向總部報了合智這個大項目的特大喜訊,總部也批準了我的任命,結果他白跑一趟,所有對媒體的安排全盤取消,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怎么交代?你不明白,美國人是經濟動物,而英國人是政治動物。”

琳達這次倒是很快就回應了,把洪鈞噎得夠嗆:“你倒是什么都明白。”

沙發太軟,洪鈞的腰陷進沙發里面窩著,并不舒服。洪鈞挪動著,不想和琳達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他知道,琳達不可能替他分擔什么,也根本沒人能替他分擔什么。他只盼著琳達能對自己說:“我現在過來吧。”他等了一陣,失望中試探著問一句:“你睡下了嗎?”

琳達簡單地“嗯”了一聲,接著跟一句:“都這么晚了。”

以前,她不在乎晚的。如果是琳達打來的電話,她常會說:“那我過來吧。”如果是洪鈞打過去的電話,她也常會問:“你是不是想我過來?”然后就常常會立刻掛上電話,換上第二天上班穿的衣服,趕過來。

洪鈞似乎隱約聞到了琳達的味道,中午時在沙發上留下的味道,那味道曾經讓他興奮,現在也讓他感覺到一絲暖意,好像自己周圍有一個場,托著自己,不讓自己掉下去。慢慢地,洪鈞似乎覺得那種味道越來越淡了,場就顯得越來越弱,他就快掉下去了。洪鈞真想對著手機說:“我想你過來陪我。”他張開嘴,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那個味道,那個聲音,那個人,好像都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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