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李忠剛開了大門的門栓,門外就來了一位帶著眾多人馬的人,聲稱見李家的家長。李儒卿帶著幸存的家人回來后,李忠也更謹慎。他不敢多猶豫,立刻報給了李儒卿。儒卿料其是購買李家田產的,或者是哪家親戚聽說家里的噩耗前來慰問,就吩咐李忠引來人到大廳等候,然后收拾妥帖盡快的迎了出來。待到大廳,就見廳里擺了一地的東西,站了眾多的人。丫頭婆子們忙著端茶倒水,伺候一個坐著的人。
李儒卿走進去,見坐著的來人正低頭在喝茶,似乎沒有見過,就過去問道:
“您是——?”
喝茶的人連忙抬起頭,有些驚訝的看著李儒卿,也問道:
“您是——?”
“我是李儒卿!”
“您是李丹姊小姐的兄長吧?我是董宏閱的哥哥——董宏書!第一次登貴府!失敬了!”
李儒卿聽了,忙見禮。董家是妹妹未來的夫家,但見這一地著紅掛綠的箱箱柜柜,就覺得納悶:他們要迎親,應該事先商定,也應該彩禮鮮艷。看禮數,不符合禮規么。何況這個時候家里也不宜嫁娶。他們這是意欲何為?
董宏書看看李家的家長李儒卿,有些猶豫的搓搓手,然后說:
“我這次來,是代表家父。一來向貴府所遭遇的不幸表示由衷的哀傷和慰問;二來拙弟雖然已到婚配年齡,然生性頑劣,怕有負于令妹,因而今日歸還妝奩,恐誤令妹佳期……”
“你們這是……”
“啊,這是……”
“哦——不用說了。謝謝貴府慰問!改日必定登門拜謝!如再無他事,那您就請回吧!來人,送客!”
見李儒卿容不得他再多說什么,就直接下逐了客令,董宏書始料未及,躊躇了一下,就匆忙帶著仆人告辭而去。
李儒卿看著董家人走了,氣得直哆嗦。他回到房內,再三思慮,還是如實告訴了母親。老太太聞聽,灑淚嘆道:
“禍不單行!只是你妹妹看著大大咧咧,一向傲氣清高,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
“再清高也要面對!”儒卿氣憤得大聲吼道。
看著兒子一腔氣憤不知該跟誰泄憤,老太太只有連連嘆息。董家人已離去半日多了,李儒卿的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還在抑制不住的哆嗦。老太太想勸慰一下兒子,卻難以抑制自己的傷悲,無法開口。
李儒卿帶著母親、夫人等眾人回到李莊子后,就整天覺得天旋地轉,沒了往日的精神,強支撐著打理家務。在眾人面前強支著架子,一個人時就為朝夕相見的父兄和兩個繞在膝下的兒子捶胸頓足。而在接到董家的退婚的第二天早上,他起床來去見母親,走到游廊的下,轉彎時,膝蓋碰到了游廊邊的長條木椅上,頓時疼痛直沖頭頂,他揉了一下,就覺得站立不穩,趕緊伸手扶著游廊的柱子,頭靠在柱子上……
等他意識清醒,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地上。可是自己明明靠在柱子上的,怎么倒在了地上,他一點也不記得。他掙扎著想起來,人沒起來,只覺得自己一身冷汗,聽到有人驚呼聲……接著有人跑來。他被丫頭婆子們抬回了屋里。眾人看見他氣息奄奄的。
看見丈夫被人抬回來,景氏嚇得一身冷汗,跑過來握著丈夫的汗冷無力的手,關切的問:
“剛才出去時明明還好好的,這是怎么了?”
“沒事,剛才出去走得急,在游廊里撞了一下膝蓋,痛沖頭頂……”
蘇氏老太太聽見丫頭婆子報說四兒子的情形,嚇得魂魄都要散了,被丫頭扶著跌跌撞撞的奔儒卿住處來。家里眾女人一聽說儒卿暈倒了,也如接到命令一般直奔而來。他是她們在這個家里唯一的指望啊!儒卿無力的看看他們,沒說一句話。
景氏坐在外間悲戚悄聲的抹著眼淚。她回來后也消瘦了很多,每當想起自己兩個孩子,就抑制不住悲傷。家里到處擺放著孩子的衣物、玩物、飾物:一個彩泥老虎,拉開合起老虎腹部時還會嗚嗚叫,可是孩子不在了,還記兩個孩子拿著它嚇唬彼此的情形;她給孩子秀的淡藍錦緞的粉紅荷花肚兜還是那么鮮艷,李民羽的那個荷花已經開放,一柄荷葉趁著一朵荷花,李民益的那個則是尚未開放的荷花,兩柄荷葉趁著一個花苞。兩個孩子自己都記得哪個是自己的東西。如果不是搬家,拿不下,而留在了老宅子這里,也許孩子還會戴著……她坐得距離床遠遠的,面對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孩子們的東西,很傷心失神,似乎有什么特別的隱情在其中。
老太太坐在床邊緊握著兒子的手,不敢松開,吩咐丫頭把四兒媳婦叫進來,問四兒子的究竟。景氏進來立在老太太跟前,掩面擦淚,哽咽著說不上話來。
老太太見狀,只好放開兒子的手,來到外屋,把四兒媳婦也叫到外屋說話,其他人也跟了過來。
“孩子,你,你倒是說說,這老四好好的怎么會突然間這樣啊?”
“娘……”景氏哽咽拭淚。
“你趕快說!”老太太跺著腳催促。
“他,他早就這樣了,只是出了門就硬撐著……罷了……”
“因為什么呀?”韓章姁快言快語的搶先道。
“他……他見父兄慘遭毒手,氣的!他氣自己武不能血刃那些土匪,氣自己文不能督促官府盡快盡心辦案,氣我們家受侮辱……加上,今早又撞了一下……”
“你一天天的對著孩子的那些東西,不是徒增煩擾嗎?你眼前最要緊的是照顧好老四!”老太太聽了四兒媳婦的話沉默片刻,轉而手中拐棍敲地提醒四兒媳婦。
“……”屋子里一陣沉默后,是一片忍不住的哭泣聲。
老太太似想起了什么,把眾位兒媳婦都叫到跟前來宣布:
“你們每個人回去,把各屋里男人用過的東西,不管是大人的還是孩子的,都收包起來,藏嚴實,別放在眼前!心里興許會好過一點兒!我們在,家還在,日子要往前過,不要朝后看……”
就在女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時,從屋外進來一個人,把站在門口的丫頭嚇了一跳,禁不住的尖叫出聲來,驚得眾女人都抬頭朝這里看,也都頓時驚呆了:銘卿!門外的光環籠罩著他。
所有人都覺得渾身涼颼颼的,僵定在那里。
門口的人,走進來,見人人奇怪的樣子,就道:
“怎么了?我是梅爵!”
女人們這才放開氣息呼吸,她們看見梅爵竟然穿了一身利落的西裝。這是李銘卿平常的主要衣著。
梅爵走進來看望四哥,就見他雙目微閉,不知他病情如何,也不敢多說什么,就輕聲喊道:
“四哥……”
李儒卿懨懨的躺在床上,朝她擺了一下手,沒說話。他感覺自己有些撐不住了,心里緊揪著驟然間離去的父兄子侄們,期望官府能抓住土匪盡快給慘遭毒手去逝的父兄等眾人一個可以瞑目的交代,也好把他們的簡易墳墓遷回李家祖墳;又惦念母親和眾位嫂子、兄弟媳婦們的今后生活依仗……
原本愁憤之事已經不勝其身了,這幾天,竟然又平添了一樁,那就是妹妹的婚事。妹妹到現在還不知道,有空還琢磨著繡嫁衣花飾。讓李儒卿愁中加愁。
李丹姊靜靜的坐在屋里繡著花,忽而聽丫頭說哥哥磕碰后病情不見好轉,繡花針就不停的扎到指尖上。她焦心,一方面是為這個家。支撐這個家的唯一的一位男人要是也倒下了,以后母親怎么辦?眾位嫂嫂女流之輩,一個個從來就知道爭來爭去的女人怎么可能靠得住;另一方面則是為自己。按照婚約時間,自己用不了多久也要離開李家,到董家去了,那么如果四哥的病個長短,那么自己的事可由誰去給張羅呢?
她心里七上八下,來看望四哥的腳步也就勤快起來。
這天傍晚,夕陽的紅色余暉籠罩著李家大院。她走進四哥這一房,就見金紅色光芒灑在迎面的墻壁上,屋里聽不到什么聲音,門里門外顯得靜悄悄的,透漏出有些荒寂的氛圍。
她輕輕地朝屋門走來,站到廊檐下,忽然聽見母親和哥哥的輕聲談話。她怕打擾他們,就站在廊檐下等著。無意中聽見:
“還是跟她說了吧!這樣也好從新選擇,不然就耽誤了妹妹!”
李丹姊聽到哥哥說“妹妹”兩個字,不由得側耳細聽:
“只是丫頭的脾氣,看似沒心沒肺的像個假小子,實際上很是傲氣,怕是知道了,也絕不會接受的……”
“可是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現在不說,怕誤了她,雖然說了,也許也幫不了她什么!可就覺得了了一樁事情!這樣也可就趁早重新找個可靠地人家,她早一天有了可靠的依仗,母親也就早一天放心了。我也安心閉眼了……”
“你這孩子,什么閉眼睜眼的,別亂說,你就好好休養,反正董家已經退親了。等你修養好了再說吧!恰好,這幾年,家里也不可以嫁娶!”
“不可以嫁娶只是三年的光景,三年的時間轉眼就晃過去了,三年后還不是要面對……”
李丹姊再也聽不見下面的對話了,她只覺得耳內轟轟作響,眼睛看什么也不能集中,不知所見是何物,任是怎么努力也沒用。她眼里沒了色彩,嘴里沒了味道,心也沒了意念,手腳沒了知覺……
李丹姊自殺了,誠如她母親所擔心的,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李丹姊看到父兄們倒在血泊,倒在埋葬白貞姐姐的山坳里,那一剎她覺得這是由于白貞姐姐選擇自殺所致,心中無數遍的責怪她很不應該,很沒必要,很傷大家。但是現在,當她聽到董家解除了婚約時,她是何其的理解了張白貞的感受,她覺得自己除了白貞姐姐這樣的選擇,再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李丹姊沒有張白貞的柔和,但卻有張白貞的執著,甚至遠勝其的剛烈脾性。
梅爵聽說一個活生生的年輕生命就因為忠貞于三綱五常選擇了離世,驚愕不已。她來到“丹玉樓”,看著李丹姊,內心感慨不已:
為什么要執著?執著的意義在哪里?其實,她應該好好地活著,大可不必如此。那么究竟怎樣的心態或者選擇是正確的呢?自己又該如何選擇今后的人生呢?其實,以開闊的眼界看待人生的目標,也許就會是另一番結局,但是,如何能跳出迷茫、開闊眼界,做出正確的選擇?也許左右我們的東西太多太多,根本就無法預料往來去從。如果張白貞選擇了活著,李家男人們就不會驟然離世,可是她選擇了離去……如果李丹姊選擇了活著,那么她的人生將會面對諸多新的選擇……也許她們對于新的選擇,已經不屑了或者不敢了。那么新的選擇誰者對?又誰者錯?迷茫是永遠的吧……
梅爵望著這位足不出戶的千金小姐淡然的面龐上殘留著哀傷的遺憾,忽然間覺得人世間最簡單的選擇是選擇生還是死,然而讓人最無奈的選擇是選擇如何生,讓靈魂如何真真正正的灑脫不羈的生……
董家盡管知道李丹姊為此自殺,但也沒有來人悼念或者有點兒什么表示。董宏閱在知道家里給他退了親,心中有些詫異。但是當他知道時,親就已經退了,就如當初定親一樣,只是事后通知了他一下。在家長面前,晚輩不過是傀儡,甚至是蒙在鼓里的傀儡。當他聽到下人竊竊私語李丹姊的離世的傳聞又驚又嘆。他對人世間有這樣一位未曾謀面的女子為自己付出生命悵然不已,為這樣一位女子如此執著自己的內心而感慨不已。他想也該為她做些什么,但是無論做什么,她已經都不知道了,他所作的還會有意義嗎?他不知道在這個家里如何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是他知道家族里對門第、風水、家世是何其的講究;他也知道這是這個家族的權力,在不告訴別人的情況下,卻蠻橫的左右別人的決定,不是執行或者尊重別人的決定。究竟該如何走出這個家族,找回自己,他日思夜想。終于,在一個風晴日明的早上,斷然離開了世家大族,走向軍旅生涯,開始了自己可以自我選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