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了,孩子們抬著頭和余志明高興地交談著,向校門走去。
喬玉珠遠遠地和他打著招呼:“余老師——請你告訴我媽,中午我就不回去了,我要把聽課記錄整理出來,好好學習——”
余志明大聲回應著。勝利鼓舞著他,他不由哼起了小調(diào):“樹上的鳥兒……”
喬玉珠大門前站著一堆人,正探頭探腦地往這里望呢。
余志明走過去,打過招呼,就把玉珠中午不回來的事情說給了喬大嬸。喬大嬸咿咿呀呀地應著,說:“大侄子,快家來,嬸子有事跟你說。”
余志明心里說,她一個老人家能有什么要緊事要說?于是也不搭話就跟她走進屋子。抬眼看時,就見里屋面向外站著一個姑娘。姑娘矮矮的、胖胖的,面皮還算白凈,兩只不大的黑眼睛正眨巴眨巴地向他身上瞅呢。
喬大嬸邊讓座邊說:“大侄子,也沒早給你說,你爹娘催得緊,俺就把閨女領來了,核桃峪的,成分好,貧農(nóng),今年剛二十,那不,”她用手指指里間,“在那里等你呢,你們先說說話,嬸子給你下茶去。”
余志明愣在那里足有半分鐘,終于反應過來,他二話不說,抽身就走。沒承想余父、余母早在門洞里等著呢。
“明兒,怎么樣?”余母急急地問。
余志明黑著臉不搭話,一直往外走。
余父一把拉住他:“志明,到底怎么樣?你,你說話呀!”他兩眼緊逼著兒子,聲音變得更加嚴厲起來,“你說說吧,你到底打的什么譜?你見一個散一個,快夠一桌了吧?一個不好,個個都不好嗎?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不為娘老子也不想想你那三個兄弟嗎,他們也還沒說媳婦呀……”
他見兒子擰著脖頸兒還是不吭聲,就又說:“你就是不說話,你是成心要急死我,你,你還要老子給你跪下嗎?”說著,他雙腿一屈,像是真的要下跪的樣子。
余志明一把拽住他,恨恨地說:“行了,行了,隨你們的便吧。”說罷,松開手,咚咚地跑了開去。
他一口氣跑到胭脂河大橋,一下子停了下來,大口地喘著氣。
胭脂河依然風光絢麗,胭脂河依然叮咚流淌。蟲兒在草叢里低吟,知了在柳林鳴唱。他無心欣賞這迷人的風光,他心里只想著一個事情,他已無意中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后果他也不難想到,他沒有多少生活經(jīng)驗,對于婚姻家庭,愛情他也知之甚少,或者說,他還沒有從根本上明了這些個字眼的真實含義,他才只有二十三四歲,他確實還沒有這方面的實踐,更不要說經(jīng)驗了。
但是,他卻知道,他并不喜歡這個矮矮胖胖的姑娘,他甚至于懶得往深里看她一眼,更不要說與她共訴衷腸了。而現(xiàn)在,或是不久的將來,他就要與這個姑娘結婚、成家、共度一生,他覺得有點荒唐,有點無奈,難道這就是什么“命運”?這就叫“命中注定”?對于什么是“命”,及這個字的含義,余志明幾乎沒有什么印象,只是在朦朧中覺得這個字是虛無的,是一種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他知道,還有一句流傳更廣的話,叫:“人的命,天注定。”這里又多了一個東西,叫什么“天”,那么,“天”又是什么呢?為什么“人的命”非要“天”來決定?真是不可思議!
他不能預測成婚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但他相信,這種日子,絕不會是其樂融融的,而極有可能是冷落的、味同嚼蠟的、百無聊賴的。
現(xiàn)在,他還能反悔嗎?他能推翻自己剛剛做出的“許諾”嗎?啊,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許諾呀!從某種意義上說,那簡直就是一種城下之盟!別無其他解釋。現(xiàn)在,他甚至覺得有必要立即跟媒人聲明,說自己并不喜歡那姑娘,他是不會和她結婚的,他要讓媒人趕快去核桃峪找那姑娘,就說剛才的承諾是無意的,是父母相逼而成的,并請求她的諒解。盡管那姑娘一時會有些難受,但這種難受不會太長的,就算是好說好散吧。
想到這里,他拔腿就要往回趕。驀地,他又想起了父親、母親,想到了父親瞪眼攥拳的兇相和他那些半是威脅、半是祈求的話語。他恨這個不懂事理的父親,人家不樂意的事為啥非要逼著別人去干!簡直是獨斷專行!
但,他又覺得父親的話似乎還有些道理,父親的真正用意他現(xiàn)在終于弄明白了,那就是先把老大的婚事定下來(至于兒子同意不同意,他是不管的)。而后,順理成章的是老二、老三、老四,一個一個慢慢來。老大的婚事必須先定,絕不允許出現(xiàn)“大麥不熟,小麥熟”的現(xiàn)象。
余志明感到最為頭疼的事有兩個,一是他若現(xiàn)在決定拒絕那個姑娘,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肯定結不了婚,那就正好應了父親的話,你那三個弟兄還說不說媳婦?要是真的耽誤了他們怎么辦?那余志明自己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再一個令他頭疼的事情是,他若真的和那姑娘拜堂成了親,那么,他如何面對喬玉珠?如何面對這個對他情有獨鐘的癡情姑娘?
難哪,這人生第一課!罷了,罷了,罷了。他不愿再想下去,想下去事情會更多,事情會更麻煩,不想了,聽天由命吧,余志明跺跺腳,轉身往回走去。
余父余母很會辦事,他們沒有給余志明多少考慮的時間,就請喬二嬸和女家談妥,很快就把成親的日子定了下來。
余母見兒子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就說:“志明啊,別這個樣子,想開點,想開了,也就沒事了。當年我嫁給你爹時起先也是不樂意,現(xiàn)在你看不也是很好嗎?”她往前一步,真誠地說:“孩子,想開一點吧,再過幾天,咱就要辦喜事了,到時候,這么多人都來喝酒,你千萬可別再這個樣子。”她往前湊湊,像是十分機密地說:“你可要記住,今后在人面前,要惱在心里、笑在面上。像咱這樣的人家,哪里能攀上高枝,你們弟兄多,說媳婦沒那么多講究,是個女的就行,是個女的就行啊……”
現(xiàn)在,她早已把撮合兒子和喬家二姑娘的想法拋到了九霄云外,她早已成了余父的俘虜,再說,人家玉珠的爹可是正式工人,吃商品糧的。那時的農(nóng)村里,能領上國家工資吃上商品糧,簡直比貴族還要榮光,還要氣派,想和這樣人家的姑娘結婚,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她鐵了心,先把老大這樁婚事促成,而后再說老二、老三、老四……想到這里,她不由又重復著她那句名言:“兒子啊,你可要記住,今后在人面前,要惱在心里、笑在面上,笑在面上啊!”
余志明早已聽煩了她的嘮叨,心里焦躁起來,就說:“不高興就是不高興,讓我裝高興,沒門!”
母親見兒子如是說,嘆口氣,訕訕地走開去。
櫻桃峪這個地方別看是窮鄉(xiāng)僻壤,民風卻出奇的淳樸。誰家的姑娘出嫁啦,誰家的小子結婚啦,山民們總是要去祝賀的,有的拿張年畫,有的送兩塊毛巾,有的買兩塊香皂再配上一對香皂盒子。那盒子可不是一般的盒子,據(jù)說是賽璐珞的,尤其那顏色更是好看,諸如小桃紅的、奶黃的、柳芽綠的,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配好了,歡天喜地地送去,請大筆先生寫上祝賀的話和自己的名字,雙手捧著送入洞房,新人便拿出喜煙、喜糖請他品嘗,湊個熱鬧。經(jīng)濟比較寬裕的或是親朋好友則不同了,每人都要拿出個三元兩元,最多也就是五元十元的栗子用大紅紙包好,請先生記上賬,就被請到上房喝茶吸煙,等著吃那豐盛的酒席宴了。
余志明家里不算富裕,可在櫻桃峪這個山村,也能占個中游,算過得去。這幾天,余父余母一直樂盈盈的,里里外外地拾掇著,打掃著,又和隊長說著好話,從會計那里支了點錢,買了酒菜,請了廚子,盤起了風火灶。這種灶用幾個土坯壘成,幾把草泥里外一抹,晾干,加足柴火、焦炭點上,藍藍的火苗躥出足有尺半高,火力硬得很。據(jù)說這種灶可同時炒熟七八個菜,而火候十足,效率高得很,絕非是現(xiàn)今的電磁爐所能比擬的。
今天是余志明成親的日子,院里院外一片喜慶氣氛,收錄機播放著歡快的樂曲,簡樸的門樓兩邊高懸著大紅燈籠,門洞里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個個帶著喜氣洋洋的神色,成群的小孩子,嬉笑著在人堆里、大桌底下鉆來鉆去。大門、正房的門窗上都貼著大紅雙喜字,桌上的盤子里擺著喜糖和散裝的紙煙,盤子里的花糖早已搶光了,另一些盤子里還有吸剩的幾支卷煙擺在里面。
院子里的大樹下、北面的兩間正房里,都擺著酒桌,親友們吆三喝四地劃著拳,吃喝著。臉上冒著汗的小伙兒,端著熱氣騰騰的菜盤子在席間穿行,他們不停喊著:“好嘞,菜到了!”
老師們的一桌按在葡萄架下,他們正愉快地吃喝、談笑著。
新房里,人們鬧得正歡。身穿結婚盛裝的新郎、新娘被姑娘小伙們擁著往一起湊。一個姑娘朗聲喊:“我說同志們哪,咱們讓新郎、新娘來段男女二重唱好不好?”
“對,對,就叫他們唱黃梅戲!”下面大聲應和著。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哇……”不知是哪個調(diào)皮鬼躲在角落里捏住鼻子怪聲怪氣地唱著。
人們擁擠著,歡叫著,整個屋子沸騰起來。
“唱歌有什么逗頭,還是讓他倆親個嘴,大家說,對不對?”有人大聲提議。
歡呼聲更加響亮,人們又擁著新郎新娘往中間湊。眼看著新娘新郎的嘴就要碰到一起了,可新郎官就是不肯親另一張嘴,他鼓著嘴、歪著頭,努力地往外推著。終于,他擺脫了人們的糾纏,奪路而去。
葡萄架下,汪文君喝得興起,站起來大聲嚷著:“新郎新娘呢?快來敬酒!”“快來敬酒哇,新郎哪里去了?”院子里喧鬧起來,有的就站起來,四下尋覓著。
喬玉珠坐在酒席下首,不吃也不喝,只顧望著青青的葡萄出神。
女校長關心地問:“小喬老師,你怎么啦?怎么不吃菜?”
喬玉珠收回目光,低低地說:“我頭痛……”說罷,離席而去。
女校長驚疑地喊:“玉珠,玉珠……”
其實喬玉珠今天的異常情緒,老師們早看在眼里,心里不斷地唏噓,也不好去勸解,況且又是在酒席宴上,他們能說什么呢?只能是深表惋惜和同情。
余母余父驚慌失措地到處找尋著兒子,也不見蹤影,余母就走到汪文君跟前小聲嘀咕著,汪文君嚴肅起來,他向幾個青年教師揮揮手,幾個人離席往外走去。
另一桌上的彭濤、馬文舉他們見汪文君等一個個魚貫出了大門,知道有事,就也跟著出了大門。
他們來到村街上,見汪文君等正在那里探頭探腦地四處觀望,就走過去問著。汪文君向他們說了幾句,一班人就四散開來,分頭去尋新郎官。
同一時刻。喬玉珠慢吞吞地走進自己的臥室,坐在梳妝桌前,望著窗外那株石榴樹發(fā)呆。她久久地望著,遠處又傳來余家大院的嬉鬧聲和音樂聲。喧鬧聲時斷時續(xù),時大時小,攪得她心神不寧。她站起身,在臥室內(nèi)煩躁地來回走動。良久,她又回到桌前看那株石榴。起風了,風兒吹動著樹枝,樹枝搖曳著。時斷時續(xù)的喧鬧聲繼續(xù)傳來。一只嫩黃色的小鳥落在樹枝上,它四處張望一下,就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它忽然發(fā)現(xiàn)了坐在窗后的喬玉珠,就一挫身子,展翅向遠方飛去,它身后的枝子劇烈地搖晃起來。樂曲聲越來越響,她側身傾聽著,兩行熱淚漸漸爬上她美麗的面頰。
喬母走來,驚奇地望著女兒:“玉珠,你怎么啦?”
喬玉珠再也忍不住,一下趴在梳妝桌上哭了起來。
余志明家,院子里酒場正酣,人們有的邊吃邊談,有的相互勸著酒,高聲喧嘩,有的還在劃拳,捉對兒廝殺:“哥倆好哇,八仙壽呀,桃園三哪,快升官哪……”也有的正伸著脖兒詭秘地交談:“這門親事呀,志明他本來就不同意,是他娘老子硬逼著成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有點氣憤地說。
“聽說喬家二妮子和余家大小子有那個意思呢,這不,兩個人都跑了……”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女人應和著說。
“這老余頭也真是的,他難道不知道‘強扭的瓜兒不甜’這個老理?孩子不同意,就不能硬辦!”不知是誰,悶著頭感慨。
“不硬辦能行嗎?他那三個小子可是也等著說老婆哩!”抱孩子的老女人喋喋著,她見余父向這邊走來,就又說,“來了,來了!老余頭過來了!”人們相互一望,抄起筷子又吃喝起來。
……
汪文君、彭濤他們已來到河邊,站在橋頭上,手搭喇叭,扯著嗓子喊:“余——志——明——你——在——哪——里——”
“余——志——明——”
河邊老垂柳下,余志明站在那里愁眉緊鎖,思考著這剛剛發(fā)生的,自己并不情愿的事,正是有苦難言,百感交集。他呆滯地望著河面。鮮紅的夕陽照下來,染紅了跳動的河面,漸漸地,波光迷亂起來,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相去不遠的場面:跌倒在河里的喬玉珠一下?lián)涞接嘀久鲬牙铮а弁骸澳憔褪沁@樣答謝我嗎?……你就是……”幻影不見了,余志明兩眼貯滿了淚水。
大橋下,汪文君他們沿河搜尋著,彭濤一指遠處:“你們看,在那里!”他們跑起來,邊跑邊揚起手喊:“志明,志明!”
夜幕降臨了櫻桃峪,臨街的房子里,閃著點點的燈光。
院子里靜悄悄的,四邊的景物顯出模糊的輪廓,新房的門窗泛著淡淡的紅光。余志明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來回擺動著,在葡萄架下走來走去。余父余母站在門前不安地望著他。余母祈求地望著余父,余父咕念著向兒子走去。他來到兒子面前,深沉地說:“志明啊,好孩子,快歇著去吧,都快半夜了。”見兒子沒有反應,就嘆著氣往回走去。
新房里沈翠蓮半天不見新郎進房,肚里早憋著一股無名火。她在屋子里不停地來回走動著,一會兒望望桌上的馬蹄表,一會兒從門縫里向外張望。她見余志明的影子還在外面轉悠,就惱怒地將門一碰,回頭拉了電燈。
余志明不由得向新房望去,窗上的紅光不見了,父母房里也暗下來,他悄悄開了大門,向外走去。
夜色朦朧。余志明悄悄地在校園里走著。他越過那株合歡樹,來到辦公室門前,打開門,拉開電燈。他瞇著眼睛打量一下,把附近幾把椅子拼成一張床的樣子,又拿來幾本參考書什么的放在一頭,就熄燈躺了下去。
喬玉珠臥室里,電燈亮著,房里的陳設清晰可見,對面墻上掛著的是一張巨大的學校教師合影照,相片中的余志明,嘴角撇著,一副大言不慚的自負相。緊挨著他坐的是喬玉珠,她含情脈脈地望著前方,似在憧憬著未來。
喬玉珠仰躺在床上,兩眼緊閉著,明亮的燈光照著她,可以看清她的左腮腫得挺高,紅紅的臉上像是有血要浸出來。她急促地喘著,起伏的胸脯像是涌動的浪。
喬母緊皺著眉頭,無目的地在室內(nèi)亂走著。她來到床前,伏下身去:“玉珠,玉珠,你醒醒,你醒醒啊……”
喬玉珠睜了一下眼,喬母高興地說:“玉珠,你醒啦?你渴嗎?媽去給你倒水。”她急匆匆走到客廳,倒上開水,又拿涼水杯兌著,試一下,然后來到床前:“快,快喝水……嘿,玉珠,你怎么又睡著了……”她拿來濕巾,擰好,慢慢放在她額上,嘴里咕念著:“這個死老頭子,也不常回來看看,丟下我一個老婆子,讓我咋辦啊!”
喬玉珠嘴唇上布滿了水泡,她不住地念叨著,兩手不斷地擊打著床席。喬母望著急病中的女兒,急得在床前跺著腳。她來到門前,開門向外望望,毅然沖進暗夜里。
她找來了馬文舉醫(yī)生。馬醫(yī)生邊走邊埋怨:“嬸子,侄子我今兒不是說你,玉珠有病為啥不早去找我,弄到個半夜三更的,虧了我還沒有睡覺……”喬母一路賠著笑,嘴里說:“哪里想到她會越來越厲害,看看快撐不住了,這才……”
二人來到家,馬文舉給她檢查完,說:“不礙事的,她這是急火攻心,打打針、吃點藥就會好的。”
打完針,馬文舉又配了幾包藥放在桌上,說:“等她醒了,就給她吃上,嗯?別忘了。”
喬母送老馬出門,老馬回頭說:“嬸子,玉珠她不只是發(fā)熱,她主要是心病,明兒你頂好是找找余志明,讓他勸勸玉珠。”他剛走幾步,又回頭說,“我知道,玉珠她最聽志明的。”
喬母關上大門,邊往回走邊咕念:“心病?玉珠她能有啥心病?”
新娘子沈翠蓮躺在蚊帳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支棱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外面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她一掀蚊帳跳到地上,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前,從門縫里往外瞧,外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懊悔地回到床前摘下頭上的紅花,狠狠扔在一邊,鉆進蚊帳,仰躺在床上望著上方出神。慢慢地,她兩眼模糊起來,她做起了夢。
夢中,一身盛裝的新郎官微笑著一步步向她走來,她張開雙臂,一步步迎上去,一下子撲到新郎懷里,幸福地仰望著她的新郎官……
院子里,一只大紅公雞站在高處,引頸長鳴,東方的天際露出了絳紫色。
沈翠蓮被雞鳴聲吵醒,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用手揉著眼睛。門窗已泛起了紅光,室內(nèi)景物也依稀可見,她翻身下床,四下搜尋著,又往門上看去,門關得好好的,到處不見新郎的影子!她不由怒火中燒,開門,咚咚地向外走去。
她來到喬家門前,揮拳奮力砸著大門。
咚咚的砸門聲傳進內(nèi)室,喬母睜開眼咕念著:“這是誰呀?天剛亮就來砸門。”
她穿好衣服來到門前。她打開門,就見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的新娘子站在那里。
沈翠蓮劈頭就問:“你怎么闔著眼給俺找的主兒?新女婿頭一宿就不進家,你趕緊去問問他,要是相不中,干嗎不早說!俺又沒捂住他的眼!俺立等回話,要不,俺這就回核桃峪!”
喬母驚詫地望著她,賠著笑臉:“小沈你先別著急,咱這就去找他娘老子,問問他倆把兒子發(fā)到哪里去了。”說完關上門,和新娘子一齊向余家走去。
來到余家時,余父、余母正四處尋著兒媳。余母見新娘子怒氣沖沖地從外面進來,后面還跟著媒人,知道事情有變,就賠下笑臉與喬母說話。喬母只做不理,示意去問沈翠蓮。余母只好對兒媳說:“他嫂子……你這是為啥呢,你,你先消消氣……”
新娘子對著她新婆婆:“誰是他嫂子!俺是他老婆!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俺問你,你養(yǎng)的什么好兒子!結婚頭一天就不進家,看著不順眼,俺這就回去!”說著咕咚咚跑進屋子,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東西。
二人趕緊走到房內(nèi),好說歹說總算暫時勸住了她。余母就說:“小沈,你先歇著,俺這就去找那個東西。”
二人來到院子里,又和余父嘀咕一會兒,就一起出了大門,向學校走去。
三人來到學校,推門走進辦公室。椅子上的余志明還在酣睡,他皺著眉,嘴角一撇一撇的,似在訴說著心中的不平。
余父一把抓起兒子,厲聲喝道:“你怎么回事?干嗎在這里睡?你,你這不是想要俺的命嗎?”說完,一松手,躲在一邊生著悶氣。
余母望望生著氣的余父,一下子跪在兒子面前,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志明啊志明,好兒子,你就可憐一下爹娘吧,晚上你就回家睡吧……”她抽抽搭搭地說,“翠蓮她,她正要鬧著回娘家呢,她要是走了。我們,我們可怎么辦呀……”說著,竟泣不成聲了。
余志明嚇壞了,他哪里見過這陣勢,母親竟給親兒子下跪。他忙跳下椅子,一下跪在母親面前:“娘,你快起來,晚上我回去。”
余母爬起來,緊緊握住兒子的手,嘴里喃喃道:“好兒子,好兒子,這就對了。”
余志明望著走去的父母和喬大嬸,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揉揉發(fā)脹的腦門動手把椅子送回原處,洗把臉,整理著辦公室。
老師們陸續(xù)來到辦公室,一個個同情地和他打著招呼,余志明一個個回應著,并未顯出異樣的表情。
電鈴丁零零地響過之后,學生們背著書包,紛紛向校門走去。余志明腋下夾著講義和課本從學生群中走過來。汪文君迎上幾步,小聲說:“剛才在路上碰到馬文舉,他說小喬病了,還不輕哩,你不去瞧瞧?”余志明遲疑地望著他,說:“要不,咱們一塊去?”
汪文君忙說:“不行,不行,我可沒有工夫,班里有幾個男生調(diào)皮得不行,今天我得去家訪。”
余志明踽踽獨行,不覺已來到喬家大門前。他站在那里,卻沒有去敲門。他心里明白,他們的關系已不比先前,甚至不比一天之前。現(xiàn)在,他已是有婦之夫,自己的言談舉止要受某些限制了。他覺得,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能像之前那樣,可以無所顧忌地去敲一個姑娘家的大門了,他應該規(guī)范一下自己的行為了。
正猶豫間,就聽大門吱扭一響,喬大嬸端著盆水從大門里出來,她正要把水潑出,卻發(fā)現(xiàn)了站在那里的余志明,她有點吃驚地問:“志明,怎么是你?我正要去找你哩!”說著,隨手潑掉了水,“來,來,快家來。”
余志明邊走邊說:“嬸子,聽汪老師說玉珠病了,就過來看看,不知可好了嗎?”
喬母憂心地說:“之前從你家回來,就又哭又鬧的,折騰了大半夜。”
余志明略感驚疑地說:“怎么?”
他們來到屋子里,喬母用手一指:“那不,在那兒躺著呢,你過去看看吧,”她拿毛巾擦擦手,“志明,我去買點茶葉,回來給你下茶喝。”說完,往外走去。
喬玉珠聽到動靜,趕忙想坐起來,額上的濕毛巾一下掉在地下。余志明忙過去彎腰拾起毛巾說:“你不要動。”他把毛巾清洗一下,擰干又搭在她額上,說:“玉珠,怎么好好的就生起了病?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喬玉珠病懨懨地望著他,喘吁吁地說:“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天從你家回來,就莫名其妙發(fā)起了燒,接著就稀里糊涂地做起了夢。”
她微微一笑,瞥了余志明一眼。夢中的情景激勵著她,臉上又升起了紅云。她向往地說:“夢里,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似乎是在山路上,兩旁布滿了荊棘,遠處是黑黢黢的山,到處云遮霧繞的,看不甚明白。我追呀,追呀,不知過了幾條河,不知越過了幾座山,終于,在一個集市上追上了你。”
余志明聽得很投入,他心里說,這個玉珠,心里原是也這么苦啊,于是,就問:“在集市上?”
她點點頭,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又講下去。
“集市上到處都是人,人們擁著咱倆在集市上拜了天地。”她不好意思地望著余志明,天真地問:“余老師,請你告訴我,夢是怎么回事?夢能成真嗎?”
余志明踱著步,緊張地思索著,好一會兒,他終于說:“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十分明白。據(jù)科學研究說明,夢是人的一種思維活動,是大腦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折射和反映,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現(xiàn)象。”
喬玉珠出神入化地聽著,兩眼盯著他,等他下文。
“夢,究竟能不能成真,這可是另一個復雜的問題,這要看后天的機遇,后天的造化。”
余志明說出上面一席話,又在室內(nèi)走動起來:“總而言之,這真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它或許能成真,或許,或許……嗨,嗨,或許這是一個永遠也說不清的問題。”
他停止了演講,轉身望著喬玉珠,他發(fā)現(xiàn),她正癡迷地望著他,充血的左腮好像有些腫脹,不由向前摸了一下:“喲,這么熱,這怎么行!”
喬玉珠定定地望著他,一下拉過他的手,喃喃地說:“大哥,我,我心里好難受。你好像不知道,我的病,全是因為你……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
院子里傳來腳步聲,余志明忙抽回手。
喬母走進屋里,望望里屋,忙說:“志明,我這就下茶。”
余志明忙說:“嬸子,你也別下了,我學校里還有事。”他轉過身,“玉珠,你不要著急,安心養(yǎng)病,你的課先由我和老汪先代著,你就安心養(yǎng)病吧。”他打個招呼,轉身向外走去。喬玉珠望著他,目光一直送他走出屋子。
喬母送他出來,快到大門的時候,喬母說:“剛才說了句半截話,現(xiàn)在接著說。”
余志明站住,等她下文。
“馬醫(yī)生說,玉珠她最聽你的,讓你勸勸她。”
余志明胡亂應著,走出了大門。走出老遠,他停住步子,回過頭,久久地望著那熟悉的大門,兩行熱淚悄悄爬上面頰,良久,他抹一把臉,轉身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