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緯度叢書·秦制兩千年:封建帝王的權力規則
- 諶旭彬
- 5982字
- 2021-07-12 17:43:56
一、秦政的殘暴在于制度化傷害
秦朝(國)是一個以商鞅之道與韓非之術為基礎構筑起來的國家。它對內施政的核心訴求可以簡單歸納為三點:1.強化管控;2.增加汲取;3.減少乃至回避義務。
對于前兩個核心訴求,即針對秦民的高強度管控與汲取,主要依賴兩種手段——國家授田制度和與之配套的繁雜、細密的律法。
商鞅變法之后,秦國開始實施嚴格的國家授田制度。土地的所有權被國家壟斷,秦民只能由國家賜予土地的使用權,而不能獲得土地的所有權。“文獻和出土資料都說明,秦朝的土地制度并非如董仲舒所云是土地私有制,而是土地國有制。全國統一實行授田制,農民有名于上即有田于下,基本標準是每戶百畝,有軍功爵者按照爵位高低增加授田。”(3)
國家授田制度的核心是將秦民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確保官府可以對秦民實施嚴苛的人身控制。該制度與其他律法條文配套,比如“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就可以將秦民日常的生活、交往與生產全面置于官府的監控之下。正如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出土的秦國《田律》里規定,莊稼是否按時受到雨水的澆灌,被澆灌的田畝有多少,受到旱災、澇災、蟲害的損傷有多少,秦民均需及時報給官府,且設置了報告文書的遞送方法和日期。云夢龍崗秦簡中寫到的律法也規定:農民必須按照規定的時間從事生產活動,按時出門,按時歸來,否則將會受到懲罰;基層官吏必須經常對不同種類和用途的土地進行登記、管理,若有某塊土地因人力不足而耕種不到位,導致國家的收成減少,基層官吏的考核會受到嚴重影響,前途堪憂。(4)
正因為核心的謀生工具,也就是田地,被控制在國家手里,秦民并無所有權,所以睡虎地秦簡《封診式》中記載官府查封某里士伍甲的家產,將他的“室、妻、子、妾、衣器、畜產”全部詳細記錄在冊,連一條“牡犬”也沒有漏下,卻無只字提及他的田產。不提,自然是因為田產不屬于他,沒有提的必要。(5)
國家授田制度之下,秦民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自耕農,這些人通過向官府“立戶著籍”來換取官府的授田,而“戶”和“籍”正是官府向他們汲取賦稅和勞役的依據。另一類是完全喪失了人身自由,只能在由政府直接管理的田地中耕作,他們是國家的直接農奴,從住宅、衣食到耕作用具全部由官府分配,常年過著饑腸轆轆的生活。前者的地位雖然稍好,但其耕作同樣要受到官府的嚴格考核。《史記》中說得很明白:“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6),不好好耕種政府授予的田地,去干別的或在家里偷懶,最后導致貧窮者,全家都會從自耕農降為奴隸。如何算“貧”?自然是官府說了算。可想而知,若一個自耕農家庭交完官府攤派下來的種種賦稅之后無法維持生計,或根本就無法繳足官府的攤派,官府必然會剝奪這個家庭的授田資格,將之打入農奴的行列,也就是由國家的間接農奴降格為國家的直接農奴。故此,當代史學家劉澤華將秦的國家授田制度概括為:“國家通過‘受田’把一部分土地分給農民耕耘,農民要負擔沉重的賦稅和徭役、兵役。這些農民都被詳細地登記在戶籍里,并派有專門的官吏管理,沒有任何行動自由,如逃亡被捉住要施以嚴重的刑罰”,“‘受田’制下的農民就是農奴”。(7)
自商鞅變法至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一百余年是一個秦民無處逃遁的時代。皇(王)權通過土地國有建立起嚴密的戶籍制度,再通過官吏系統層層傳遞,將控制與汲取的意志輸送到底層,最后由“嗇夫”之類的基層官吏負責將之落實。“嗇夫”等鄉官擁有相當大的權力,他們代表國家主持轄下土地的重新分授,負責轄下國有田地的經營,管理著基層的公共糧倉與生產設備(比如鐵制農具和耕牛是國有的),監督轄下自耕農和官府奴隸的耕作是否賣力,并嚴防他們逃走成為脫離官府控制的“野人”。那是一個沒有大地主、官僚、貴族來大搞兼并,也沒有大地主、官僚、貴族可供自耕農拋棄所有土地、尋求庇護的時代。一個個原子化的秦民必須直面強大的秦朝(國)。一如歷史學家張金光在其名著《秦制研究》中所言:
當時并不存在傳統的所謂新興地主階級……國家完全控制著土地所有權,而且控制著與土地所有權相應的一切利益……最高統治者及其下屬官僚群體,即大大小小的治民的統治主,構成了統治階級,他們同時構成了剝削階級……他們永遠在運用官僚專制主義政治體制下權力轉變為財富的不替之律,從國家、社會和直接生產者那里攝取到盡可能最大化的包括經濟利益在內的各種利益……國家(政府)—社會—民對立的格局是當時社會階級結構的基本特點。(8)
就經濟成本而言,這是一種大利于皇(王)權,而大不利于底層百姓的制度設計。賈誼在《新書》中說:“秦不能分尺寸之地,欲盡自有之耳。輸將起海上而來,一錢之賦耳,十錢之費,弗輕能致也,上之所得者甚少,而民毒苦之甚深,故陳勝一動,而天下不振。”(9)意思是:秦的皇(王)權之下只有治民的官吏集團,再無諸侯之類相對獨立的政治實體作為緩沖。這對皇(王)權的穩固自然是極為有利的,但對百姓來說,他們向皇(王)權繳納賦稅的成本大大增加了,一錢的賦稅往往需要十錢才能送到皇帝(王)的手里(注:賈誼談的主要是物資輸送的距離成本,其實更大的成本來自官吏集團的層層盤剝)。皇帝(王)的所得不多,但百姓受到的剝削已是極深。陳勝一聲呼喊,天下群起響應,即是這個緣故。
為了讓上述制度順暢運轉,秦律相當繁雜細密,追求凡事“皆有法式”。用《鹽鐵論》中的話說就是“秦法繁于秋荼,而網密于凝脂”(10),無論秦民干什么說什么,總有一款秦律適合你。睡虎地秦簡的記載證明了《鹽鐵論》的總結是對的。
按現代人的常識,若其具體條文充分考慮到了事理和人情,法律細密是件好事。但秦朝(國)的情況與現代不同,秦政推崇“民愚則易治”,百姓的受教育程度極低,繁雜、細密的法律條文對秦民而言等同于巨大的知識屏障。而且秦朝(國)的政權自上而下并無獨立的監察制度,無法約束秦吏用法律公正地治理秦民,秦民也不可能如現代人一般尋求獨立的法律援助。所以,秦朝(國)的法律條文越是繁雜、細密(哪怕每一條在字面含義上都切近事理和人情),秦民就越容易陷入動輒觸法的困境。
當然,秦朝(國)也并非完全沒有針對秦吏的監督機制。《商君書》中提供過一種制度設計:
諸官吏及民有問法令之所謂也于主法令之吏,皆各以其故所欲問之法令明告之。各為尺六寸之符,明書年、月、日、時、所問法令之名,以告吏民。主法令之吏不告,及之罪,而法令之所謂也,皆以吏民之所問法令之罪,各罪主法令之吏。即以左券予吏之問法令者,主法令之吏,謹藏其右券木柙,以室藏之,封以法令之長印。即后有物故,以券書從事。(11)
這項制度的大意是:百姓向主管法令的官吏詢問法律條文,官吏須如實解答,并留存檔案(符)。檔案里要寫明詢問日期及所詢問的法律條文,然后將檔案(符)的左片交給詢問者,檔案(符)的右片由官府歸檔保存,作為日后抽檢官吏執法、百姓守法情況的依據。
遺憾的是,這項制度不可能產生效果。理由很簡單,為打散聚族而居的宗族勢力,秦律規定百姓不得聚族而居,讓底層的社會結構趨向原子化,以保證由秦吏組成的基層政權在統治底層百姓時擁有組織優勢。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由一群秦吏去監督另一群秦吏,秦民必然只剩下被秦法狠狠修理的命運。律法越是繁雜細密,秦吏從中謀利的機會就越多。更何況秦律本就只是秦王朝(國)統治者單方面的立法。
這也正是秦朝(國)內政真正的殘暴之處。所謂的“天下苦秦久矣”,重點并不在焚書坑儒、修長城等突發性的暴行,而在于“秦法繁于秋荼,而網密于凝脂”的制度化傷害。只有明白了制度化傷害的嚴重性,才能理解劉邦入咸陽后的首要之務為何是公開與“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12)“父老”是秦政所不喜歡的民間有組織能力的人物。盡廢繁雜細密的秦法,代之以極其簡單的三條約法,正是為了回應百姓因動輒觸刑而積累的對秦法的深重怨恨。當然,待到奪取天下,劉邦又拋棄“三章”,重新拾起了蕭何制定的改良版秦律。
秦政的第三個核心訴求——減少乃至回避義務,往往也是通過繁雜細密的律法來實現的。“以法治孝”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
在秦朝(國),“孝”是一種絕對義務。皇(王)室內部的斗爭常常會把孝拿出來作為武器。秦始皇(那時候他還沒有成為始皇帝,稱秦王)車裂了“假父”嫪毐,遷太后于咸陽宮后,曾遭到齊人茅焦的批評:“陛下車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遷母咸陽,有不孝之行。”秦王政不得已,只好“自迎太后歸咸陽”(13)。秦始皇死后,趙高矯詔令扶蘇自殺,所用的名義也是“扶蘇為人子不孝”(14)。
秦律針對不孝的懲罰很細致,也很嚴厲。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記載:“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三環之不?不當環,亟執勿失。”(15)
問:60歲以上的老人(免老)告發兒子不孝,請求判處其死刑,應該執行“三環”(一種具體含義尚存爭議的法律復核、寬宥程序)的程序嗎?答:不應該執行,要趕快將他抓起來,別讓他跑了。
在處罰不孝之人時,秦律常以被告父母的意見為準。睡虎地秦簡《封診式》記載:“士五(伍)咸陽才(在)某里曰丙,坐父甲謁鋈其足,(遷)蜀邊縣。令終身毋得去(遷)所,論之。遷丙如甲告,以律包。今鋈丙足,令吏徒將傳及恒書一封詣令史,可受代吏徒,以縣次傳詣成都,成都上恒書太守處,以律食。”(16)士伍咸陽某里人丙,其父甲請求將他斷足,流放到蜀郡邊遠的地方,令他終生不得離開流放地。官府按甲所告將丙流放,并依法命其家屬同往,將丙斷足,命吏和徒隸攜帶通行的憑證及恒書一封送交令史,逐縣解送丙到成都,到成都將恒書上交蜀郡太守,依法給予飯食。
如此,就有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沖突:《商君書》將禮樂、詩書、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列為危害國家的“六虱”。認為只有鏟除這六虱,百姓才會保持愚昧,才會樂于為國君所用,國家才會強盛。但現實中的秦朝(國)似乎并沒有鏟除孝悌的觀念,還為它加上了法律保障。
這個沖突是否意味著秦王朝(國)的執政者摒棄了《商君書》中鏟除“六虱”的政治理念?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對統治者而言,禮樂、詩書之類的東西容易鏟除,但孝悌關系到秦民的養老,而養老又關系到社會的穩定,所以它是一個需要特別考量的事情。
為了強化對百姓的管控與汲取,商鞅用律法破壞了秦民聚族而居的傳統,如一家有兩個男丁而不分家,田賦加倍,導致大家族消亡,小家庭遍地。這個變化導致了兩種后果:
1.小家庭面對官吏及其所屬機構的盤剝,嚴重缺乏抵抗能力。面對變故,比如災荒、疾病,抵御能力比不上聚族而居的大家庭。同時,秦政又推崇“民愚則易治”,走“國富而貧治”路線(17),致力于使小家庭長期生活在溫飽線上。這會促使小家庭盡可能地將財富留在手上,而不是慷慨地拿出來供養已分家的父母。
2.上行下效。上位者鄙棄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仁義等,將之視作必須清除的“六虱”,普通秦人的道德觀念也會很自然地隨之下降,進而影響到秦人的家庭倫理,使之不愿意供養父母。
對于這兩種后果,賈誼有很具體的描述: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并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18)
賈誼說:自商鞅變法,秦國拋棄禮義、仁恩,一門心思集中于通過耕戰進取,不過兩年時間,秦國的社會風俗就敗壞了。秦人家庭富有的,兒子長大后就分家單過;家庭貧窮的,兒子長大后就入贅別家。兒子借給父親農具,會流露出施恩的表情;母親拿了簸箕和笤帚,兒子就站在那里斥責。兒媳給孩子哺乳,不回避公公;媳婦與婆婆不睦,就反唇相譏。秦人寵愛孩子、貪圖財利,他們的行為與禽獸已沒多少區別。
漢初的另一位政論家賈山也在為漢文帝回顧前朝的歷史教訓時提到秦朝有一大弊政是“亡(無)養老之義”(19),提醒漢文帝不可重蹈覆轍。
養老問題關系到社會穩定,秦朝(國)的統治者自然是知道這一點的。而現實是:1.秦政府只對汲取民力感興趣,無意承擔責任,也就是并不想承擔賈山所謂的“養老之義”。2.愿意或能夠承擔養老責任的聚族而居的大家庭,已被秦法拆散成了不愿或無力承擔養老責任的小家庭。那怎么辦?站在秦朝(國)統治者的立場,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將“孝”寫入法律,強迫那些貧弱的小家庭去承擔他們承擔不起的給父母養老的責任。
然而,一個社會沒有了孝的風氣,絕不會只是百姓的道德素養出了問題,也絕非用法律強制百姓孝順父母就可解決問題。秦人不孝的根源在于秦制的汲取與控制太過厲害,在于其弱民、貧民的政策太過殘酷。不改變政策,寄希望于用法律手段強制秦人盡孝,實屬緣木求魚。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盡管秦法嚴苛,但秦人不孝的風俗并未扭轉,而是一直延續到了漢初。賈誼感慨過秦人不孝,他對漢文帝說,漢朝建立之后,“漢承秦之敗俗,廢禮義,捐廉恥,今其甚者殺父兄”(20)。意思是,不講禮義、捐棄廉恥的秦代舊俗延續到了漢代,且變本加厲,人們不但不愿贍養父母,甚至還常常發生殺害父兄的事情。賈誼的話有可信度,因為他不至于當著漢文帝的面,惡意貶低漢文帝治下的社會道德水準。
其實,對秦朝(國)而言,秦民的不孝之風是否有所改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把孝寫入法律,將事關社會穩定的養老的負擔成功轉嫁在秦民身上。如此,活不下去的年邁秦民成為不穩定的社會因素時,他首先想到的將是前往官府狀告兒女,一如睡虎地秦簡里記載的那些養老官司,老無所依的父母出來狀告兒女,而非要求官府救濟自己。“以法治孝”的律法條文只是在為秦政對百姓的嚴苛控制與瘋狂汲取打補丁。
在制度化的嚴苛控制與瘋狂汲取之下,秦民長期處于一種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困境之中。尚在攻伐六國之時,秦國就在“咸陽北阪上”大造豪華宮殿。秦始皇統治時期,賦稅已收到全國百姓生產總量的三分之二,“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21)。胡亥繼位后又征發天下“材士”五萬人屯守咸陽,且朝廷不提供吃喝,“皆令自赍糧食,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谷”(22)。秦民千里迢迢向北河前線輸送糧食的結果,是“率三十鐘而致一石”(23),平均每消耗掉一百九十二石糧食,才能勉強將一石糧食送到前線。漢人嚴安后來這樣描述秦始皇統治的時代:“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于道樹,死者相望。”(24)男丁被征去征戰,女丁被調去參與后勤和運輸,許多人不愿活得生不如死,路上隨處可見自殺吊死在樹上的尸體。
嚴安的話并非夸張。云夢睡虎地4號墓出土的木櫝記載了一名士兵向家中急索衣物與錢財,其中有“室弗遺,即死矣,急急急”(家里再不送衣服、送錢來,我就要凍死了,急急急)的字樣。這名士兵當時正在前線參加公元前224年的王翦攻陳之役。(25)秦政孜孜于控制與汲取,而無意履行哪怕最低限度的義務(如給前線士兵提供衣服),于此可見一斑。
但這樣的事情其實是秦朝(國)自商鞅變法至秦始皇統一六國那百余年里的常態。如果不是秦二世統治的時代出現了另外兩個致命變量,秦朝的偉業或許仍將在“天下苦秦久矣”的軌道上繼續穩定運轉,乃至發展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