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進入蒹葭苑時，多少有些窒息。

一樣。嗯，這蒹葭苑著了那一場滔天大火，我本以為會變成一片廢墟，沒想到又恢復了以往的清新素雅。

果真一模一樣，門口的月季花，都開的和原來一樣香氣撲鼻，院里的葡萄架，茂盛的像是額娘親手打理過。

我靜靜的聞著，嘴角掛上一抹笑容。額娘，真的和您，在世時，一模一樣呢。

忘記回憶，忘記哭泣，我拿出畫筆，在畫板上輕輕的勾勒線條。

半晌，又撕掉。

繼續畫，再次撕掉。

以此反復，我抬起手中的畫板，看著上面和我相同眉眼的女人，終于落下眼淚。

額娘，蒹葭不孝，都快忘記您的樣子了。

四年里，我只畫出了您的七分。

那三分去哪兒了？

我只記得起你摟我入睡的那雙冰涼的手，粉瀅的指甲秀麗精致。還有當奶嬤告知阿瑪留宿福晉屋里頭時，你清澈的眸子，突然的渾濁，高掛的笑容，突然的跌落。

我記不起你笑起來的樣子，聽說，很是迷人呢。

我能記得起的，除了悲切卑賤和隱忍失望，就只有天黑到天亮的等待。

額娘，怎么辦，我記不清了，記不清了。

那一日午后，陽光愜意，風清花香，滿園春色，我將額娘的畫像埋進胸口，淚落而碎。

越是難過的，越反復去想。越是不在的，越反復去說。

人生總是如此，過的如此自甘墮落。

翌日清晨，大概是昨夜哭的太疲憊，所以日上三竿還未醒。房間里有稀稀疏疏的布料摩擦的聲音，叨擾了我的耳朵，我緩緩抬起眼瞼，刺眼的陽光又迫使我閉上眼睛。

那個蒼老的身影，坐在我床邊許久。

我看到他時，他還是昨日的模樣，蒼白無力。

我撐起身來，有些驚訝，“阿瑪，您怎么來了。”

他沒有抬頭，只是捧著我昨天畫的額娘的畫，指尖顫抖小心翼翼的去觸碰，一臉悲傷，欲言又止，“蒹葭……”

我關切的聲音連我都險些信以為真，道，“阿瑪不好好養著，怎么出來了，外面風大，仔細染了風寒。”

他聲音依舊沙啞，執著的低著頭，始終不肯看我，“我自己有數，不過了了數日貪生罷了。蒹葭，沒想到四年里你筆下功夫竟到了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你把你額娘……畫的很美。”

我不著痕跡的微笑“是師父教的好。”

他有些動容，終是抬起了頭，小心翼翼的望著我，有些可憐，問道，“可以，送給阿瑪么？”

我依舊微笑，“送給你，繼續受苦嗎？”

他的臉上頓時僵住了，是內疚，是悲傷，是悔恨。他大概沒有想到我的言詞會如此極端，瞬間打破了父女情深的戲碼。

他嘆氣，將畫板放在桌子上，輕咳了幾聲，“你果然還是恨我。”

我搖搖頭，說，“我不恨，師父說過，生養之恩大于天。阿瑪，我不恨您，但我不希望我額娘死后，還與你，與這個家，有一絲瓜葛。她一生水深火熱，死后，也該享片刻安寧罷。。”

阿瑪模糊了眼眶，他似是悔恨，似是愧對，千回百轉，終變成了一聲嘆息，“是我對不起你額娘，從你額娘走后，我活的每一天都是偷來的，我總想著，我多活一天，我的蒹葭，在宮里，便好過一日。”

我心口突然的沉陷，猛然的跳動之后，便是驟然的停止。我輕輕抬起手，想要去撫摸面前這個老人斑駁的臉，可思緒來的太急，大火灼傷了我的手，忽然的放下來。我淚眼模糊，道，“阿瑪，額娘曾對我說過，不管愛與不愛，她總是覺得三生有幸，能夠遇見你。”

他的淚直流而下，滴落在他的衣袍之上，一字一句在他心里，都是千刀萬剮。

最痛苦的不是她恨他，是她慶幸遇到他，臨死都還深愛著他。

阿瑪突然伸手將我摟進懷中，泣不成聲，“蒹葭，我的蒹葭，阿瑪今生欠你額娘的，定以千倍萬倍償還給你，這萬貫家財是你的，日后尋個人中之龍的夫婿，絕不會像你額娘一樣，阿瑪保證，你會一生無憂，阿瑪保證！”

他身上有撲鼻的藥香，我感受來自他內心的顫抖，突然，便不舍得再重傷，“阿瑪，你的萬貫家財與我而言可是災禍，要不得。夫婿自有皇上欽定，阿瑪如今要做的，就是養好病，不要讓……九泉之下的人再為你擔心。”

阿瑪不為所動，接著道，“當年選秀，阿瑪也是求了郎世寧許久，他才肯問皇上要了你去，現如今你宮廷畫師加上尚書府格格的身份，不說枝頭鳳凰，總是尊榮無比的。皇上疼你雖不及良枝和歡頤，但是這份君恩也是旁人羨慕不來的。蒹葭，或許我現在說這些你還聽不明白，但是，你不可能在宮里畫一輩子的畫，該留意的，馬虎不得，我知到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眼睛擦亮些，千萬……千萬不要步了你額娘的后塵。”

“阿瑪所言，我自當謹記。”

他慢慢松開了我，蒼老的身體因悲傷變得脆弱無比，他望著我的眼睛，說不出的疼惜，“阿瑪時日無多，但是拼了老命，也要讓你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好讓你額娘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我攥了攥衣角，良久才抬起頭，望著他，“阿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淚水泛濫，酸了鼻尖，浸透心里，“那夜之火，您明知何人所為，為何……不讓她為我額娘償命？”

阿瑪轉過頭去，“償命了，之后呢？”

“……”

見我長久不語，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道，“好好休息，阿瑪回去了。”

阿瑪離去時，目光恰落在畫板上許久，仿佛那畫里的女子在對他微笑，說，嗨，夫君，你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