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陽春三月，正值暖風微醺、飛鳥清啼的時節。

繡閣之中，一位十四歲的少女正在對著銅鏡仔細的梳妝，眉梢眼角，都溢滿歡欣和期待。鏡中映出的容顏，嬌而不俗、秀而不媚，雅而不自矜。少女緋紅的面頰，襯著狹長的娥眉、清湛的雙眸。花鈿仔仔細細的貼了又貼，少女才終于滿意的攬鏡自照，正在思忖是否還要再勾畫一下雙眉時，銅鏡中卻突然映出了另外一張臉，同樣秀美，連眉眼之間也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臉型稍顯圓潤，一笑起來，腮邊露出兩個淺淺的笑渦。

“姐姐，我要跟你一起去。”后來的少女嗓音清甜，像只小小的黃鸝鳥。

先前對鏡梳妝的，是河東節度使慕毅笙的長女，名字叫做若梨。那后進屋來的少女，則是慕毅笙的幼女，名字叫做迎棠。若梨舉止淡雅，見之忘俗，恰如梨花怡然自立。迎棠天真活潑，見之忘憂，正如海棠傲物爭春。

“娘不是說了，要你在家乖乖的寫字，我去上香還愿，很快就回來了，到時候帶桂花姜糖給你。”若梨拉過妹妹，替她整了整衣衫。

迎棠撇撇嘴，不甘心的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姐姐哪里是去上香，分明是去會心上人的。”眼見姐姐臉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色，迎棠又膩在她懷里不肯起來，一個勁兒的哀求：“好姐姐，帶我去吧，我在家里都快悶出病了。我保證，我只跟在你們后面五步遠的地方，好姐姐，好姐姐……”

若梨對這個又頑皮又精怪的妹妹一向很疼愛，被纏得沒有辦法，只好在她頭上輕輕摸了幾下，說：“要出去也可以，你得答應我，到了外面絕不亂跑，幾時走幾時回，都聽我的話，不能耍賴。”迎棠聽得姐姐應允，立即喜笑顏開，親昵的摟了姐姐的脖子，左右搖晃：“好姐姐，就知道你最疼我，我全聽你的，絕不給你搗亂就是。”

一架馬車載著姐妹兩人出了府邸，沿著街道漸行漸遠，逐漸到了人煙稀少的城外。甫一出城，滿目春光立時映入眼簾。開闊的平原地面上，綠草連綿，各色花朵都已等不及競相開放。行至河邊，迎棠搶先跳下馬車。若梨踩了車夫擺好的腳凳走下來。不遠處，早已有位十五六歲的玄衣少年，牽著匹通體渾白的駿馬，佇立在河邊等候。

少年看見若梨，臉上浮現起溫和的笑意，輕拉韁繩，一人一馬已經行至面前。還未開口，若梨的臉上已經紅成一片。自從前幾天收到信件，早已經心心念念的盼了好幾天，原本落落大方的若梨，此刻在這少年面前卻好像一句話也說不好粗來，只怔怔的望著他，嘴唇微張。

迎棠瞪著一雙杏眸，將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地拍手笑道：“哈，我當是誰，原來是從珂哥哥。”

這玄衣少年，正是昭德軍節度使元承照的養子元從珂。昭德軍是聽命于晉王的一支勁旅，實力不俗。元從珂的母親衛氏，原本嫁了個商人，丈夫死后，獨自帶著兒子過活。據說衛氏生得頗為美麗，一次偶然被元承照見了，竟然使得他念念不忘，終于娶了做側夫人。從珂原本有個乳名喚作幼郎，元承照初見此子時，便贊道：“此子質如美玉，且潤且堅，當以珂為名。”此后，便給他改名為元從珂，并時時帶在身邊，東征西戰，還將座下名駒颯影親賜給他。

元從珂今日身著長衫，加之他生得面容俊秀，舉止敦和，看去頗有幾分儒雅風韻，只有腰側配著的一柄長劍，依稀昭示出此人并非文弱書生。跟在元承照身邊的將領都知道，這個少年在戰場之上，渾似換了個人一般，沖殺突擊從無畏懼，更敢尋常人不敢之法，屢出奇兵。正因如此，他雖非元承照親子，卻頗得元承照器重。

若梨與元從珂自幼相識，他被元承照收為義子后，慕毅笙曾將妹妹慕玉霓，又一向有意結交元承照，因此兩家一向來往頗多。從珂與若梨，因著兩家的相交，情愫漸濃。只不過從珂常在軍中，長年累月四處征戰，兩人見面的機會實在是屈指可數。迎棠年幼，對這些舊事所知不詳，今日一見才認出這人正是以前來過府上的從珂哥哥。

從珂對那車夫客氣說明自己會在齊州停留幾日，請他先行回去，他自會送兩位小姐回慕府。車夫知道他身手了得，又與家中主人素有舊交，當下不再推辭，駕車回去了。

從珂與若梨并肩沿河而行，不時低聲細語。迎棠平日里被管束甚嚴，今日難得有機會出來城外，滿心的歡愉自不必說。她一會跑去逗那白馬，一會又跳去河邊看看有沒有小魚，最后抓了一把不知名的各色野花，跟在兩人身后蹦蹦跳跳的走。這兩個彼此鐘情的少年男女，數月未見，自是有許多話說，不知不覺間，紅日漸漸西斜，在河面上映出千萬道粼粼波光。

“若梨，”少年人的聲音帶了幾分低沉厚重，如晨鐘暮鼓，重重的回蕩在心間，“三日后，我要隨父帥引兵繼續西進，此去也許會遇上梁兵的精銳，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年也說不定。再回來時，你又要長大一些了。我一直在等著有一天，我們都大了，我就可以娶你。”

若梨心中且憂且喜，從身畔帶著的蜀繡錦囊中掏出一樣東西，輕輕的放在從珂手中。展開來看，是一個用斑彩浣花箋折成的方勝，帶著悠悠梨花淡香。從珂慢慢打開那方勝，見其中包裹著一對珍珠耳墜，是若梨平時常帶的。兩只耳墜用三色絲絳結在一起，編成了個平安街，耳墜上的兩顆珍珠，剛好墜在結的兩側，很是精巧。

在那帶著桃瓣斑紋的箋紙上，還寫著四行簪花小字：“心惟平安愿，寄予勝箋上……”未待看完，那浣花箋已經被迎棠從旁一把搶過，咯咯笑著念出了最后兩句：“贈君雙明珠，長使勿相忘。”迎棠皎若朗星的杏眸在兩人身上轉了幾轉，又拍手笑道：“這就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啦，以后我可不叫你從珂哥哥了，我只叫你姐夫。原來姐姐熬了幾個夜，是在做這個。”

這種平安結在官府女眷中很是流行，尋常的小姐甚至侍女都會打。若梨一向手巧，但卻用了幾個晚上才做好這一個平安結，自然是在其中傾注了不少心思，打了又拆，拆了又打，只怕做得不夠好，枉費了一番心意。從珂將那斑彩浣花箋沿著折痕依舊折成方勝形狀，連同墜有耳珠的平安結一起，珍而重之的收進懷中。他向迎棠一笑：“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夫，就是我的妹子，我們昭德軍中多得是英雄兒郎，待我替你也尋一個如意的夫婿，如何？”迎棠全無扭捏羞澀之態，仰臉答道：“只要和姐夫一般英武過人的才好，若不如姐夫這般好的，我可不依。”若梨搖頭笑嘆：“你才幾歲大，就急著嫁人啦。”

三人沿著回城的大道緩步而行，閑談慢語之中，不時有迎棠清冽的笑聲傳來。誰也未留意，斜向里一條小路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蹄聲漸進，原來是四人四騎，那四人頭發披散，剛剛及肩，身上穿著半新的淡灰色袍子，肩上卻又逢了一塊獸皮，委實是不倫不類。從珂抬眼見四人虎背熊腰，又作如此打扮，料定不是尋常過路客，悄悄將颯影拉至身邊，將兩位姑娘擋在里面，側身讓那四人過去。

四馬十六蹄飛馳而過，踏起煙塵無數。從珂剛略略放心，那四人卻放慢了馬蹄步伐，在不遠處停了下來，調轉馬頭看向這一男兩女。當先的兩個大漢把頭湊在一起，用怪異的語言在商量著什么，雖聽不大真切，卻可以斷定他們說的并不是中原的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