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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帝王

【題解】

此篇是針對帝王而言,因此謂之《應(yīng)帝王》。不過此處之“應(yīng)”不是“應(yīng)當(dāng)”,而是“應(yīng)對”,莊子認(rèn)為,“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讓王》),圣人不會“弊弊焉以天下為事”(《逍遙游》),因此,作為帝王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圣人,效法大道,“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這樣天下方能大治。如果像儵與忽那樣,想有所作為,去替渾沌開鑿孔竅,就會把渾沌鑿死,就會貽害天下。郭象云“為者敗之”,是一篇宗旨。文章在揭示出主旨之后,又連設(shè)數(shù)喻,層層推進(jìn),最后終止于萬象俱寂的渾沌境界,再次暗寓無為任化的絕妙意趣。而篇末以“南?!薄氨焙!弊鹘Y(jié),又與《逍遙游》開篇“北冥”“南冥”遙相呼應(yīng),說明內(nèi)篇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文意連貫,不愧為莊子的精心設(shè)制之作。

齧缺問于王倪〔1〕,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2〕。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3〕?有虞氏不及泰氏〔4〕。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5〕,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6〕。泰氏其臥徐徐〔7〕,其覺于于〔8〕;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9〕;其知情信〔10〕,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p>

【注釋】

〔1〕齧(niè)缺、王倪:皆為虛構(gòu)的人物。詳見《齊物論》篇注。

〔2〕躍而:猶躍然、躍爾,高興得跳起來的樣子。而,通“爾”,表示某種狀態(tài)。蒲衣子:虛構(gòu)的人物。

〔3〕而:通“爾”,你。

〔4〕有虞氏:指舜。姓姚,有虞氏,字重華。泰氏: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5〕藏仁:懷仁于心。要人:要結(jié)人心。

〔6〕未始:未曾。出于:高出、超出。非人:欺偽之人。

〔7〕徐徐:安穩(wěn)的樣子。

〔8〕于于:自得的樣子。

〔9〕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謂任人呼自己為馬為牛,皆無不可。即未嘗有我,與物俱化之意。

〔10〕情:實。信:信實。

【譯文】

齧缺向王倪請教,問了四次而四次都回答說不知道。齧缺因此高興地跳起來,去把這件事告訴了蒲衣子。蒲衣子說:“你現(xiàn)在知道了嗎?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尚且懷仁愛來要結(jié)人心,雖然也能使人心歸順,但未能高出欺詐虛偽之人。泰氏睡覺時安穩(wěn)平靜,醒來時自得逍遙;任人呼自己為馬,任人呼自己為牛;他的思想真實無偽,他的品德純真高尚,從來沒有陷入欺詐虛偽的人之中。”

肩吾見狂接輿〔1〕,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2〕?”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jīng)式義度〔3〕,人孰敢不聽而化諸〔4〕!”狂接輿曰:“是欺德也〔5〕。其于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fù)山也〔6〕。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7〕?正而后行〔8〕,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9〕,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10〕,而曾二蟲之無知〔11〕!”

【注釋】

〔1〕肩吾、接輿:見《逍遙游》篇注。

〔2〕日中始:虛構(gòu)的人物。語:告訴。女:通“汝”,你。

〔3〕君人者:國君。經(jīng)、式、義、度:均指法度。

〔4〕孰:誰。聽:聽從?;焊淖?。諸:語助詞。

〔5〕欺德:欺誑不實之德。

〔6〕涉海鑿河、使蚊負(fù)山:比喻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7〕治外:以經(jīng)式義度繩之于外。

〔8〕正:謂順從萬物性命之正,即不損害萬物的自然真性。

〔9〕矰(zēng):鳥網(wǎng)。弋(yì):系絲之箭。

〔10〕鼷(xī)鼠:小家鼠。穴:用作動詞,挖穴打洞。神丘:社壇。熏鑿:煙熏和挖鑿。

〔11〕而:通“爾”,你。知:知道。

【譯文】

肩吾見到狂士接輿,狂士接輿說:“日中始跟你說了些什么呢?”肩吾說:“他告訴我:做國君的憑自己的意志制定法度,人民誰敢不聽從而歸化呢?”狂士接輿說:“這是欺誑不實之德。他這樣治理天下,就好像要在海里挖鑿河道,讓蚊子背負(fù)大山一樣不可能辦到。圣人治理天下,哪里只是用法度繩之于外呢?他順從萬物的自然真性而后治世,確實是遵循這樣的自然之理罷了。況且鳥兒高飛來躲避羅網(wǎng)和弓箭的傷害,小家鼠在社壇底下挖洞來避開煙熏和挖掘的禍患,你竟不知道這兩種小東西尚且能避害全身嗎?”

天根游于殷陽〔1〕,至蓼水之上〔2〕,適遭無名人而問焉〔3〕,曰:“請問為天下〔4〕?!睙o名人曰:“去!汝鄙人也〔5〕,何問之不豫也〔6〕!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7〕,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8〕,以出六極之外〔9〕,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埌之野〔10〕。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11〕?”

又復(fù)問。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12〕,合氣于漠〔13〕,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14〕,而天下治矣?!?/p>

【注釋】

〔1〕天根:虛構(gòu)的人物。殷陽:殷山的南面。

〔2〕蓼(liǎo)水:水名,在趙國境內(nèi)。

〔3〕適遭:恰逢。無名人:虛構(gòu)的人物。

〔4〕為:治理。

〔5〕鄙人:指鄙陋的人。

〔6〕不豫:使人不快。

〔7〕為人:為友。

〔8〕莽眇之鳥:指清虛之氣。

〔9〕六極:指上下和四方。

〔10〕壙埌(kuàng làn g)之野:曠蕩無垠的虛寂境界。

〔11〕何帠(yì):何故。感:觸動。

〔12〕淡:指恬淡之境。

〔13〕合氣于漠:謂氣息恬適不迫,與自然沖漠之氣合為一體。

〔14〕無容私:不容摻雜一毫私意。

【譯文】

天根在殷山的南面游玩,走到了蓼水的河岸上,恰好碰到無名人而向他請教,說:“請問治理天下的方法?!睙o名人說:“走開吧!你這個鄙陋的人,為什么問這樣使我不愉快的問題呢!我正要同造物者交為朋友,厭煩了,就乘坐像鳥一樣的清虛之氣,超脫于六極之外,遨游于虛寂無有的地方,居住在曠蕩無垠的世界。你又為何用治理天下來觸動我的心呢?”

天根再一次請教。無名人說:“你要游心于恬淡之境,使氣息與自然沖漠之氣合為一體,順應(yīng)事物本性而不摻雜私念,天下就可以大治了?!?/p>

陽子居見老聃〔1〕,曰:“有人于此,向疾強(qiáng)梁〔2〕,物徹疏明〔3〕,學(xué)道不倦〔4〕。如是者,可比明王乎〔5〕?”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6〕,勞形怵心者也〔7〕。且曰虎豹之文來田〔8〕,猨狙之便〔9〕、執(zhí)斄之狗來藉〔10〕。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居蹴然曰〔11〕:“敢問明王之治?!崩像踉唬骸懊魍踔危汗ιw天下而似不自己〔12〕,化貸萬物而民弗恃〔13〕;有莫舉名〔14〕,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15〕?!?/p>

【注釋】

〔1〕陽子居:即楊朱,戰(zhàn)國時魏國人。陽,同楊。子居,或說是楊朱之字,或說是朱之反切。其學(xué)說與墨家“兼愛”相背異,主張“貴生”“重己”,故孟子謂其“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

〔2〕向疾:如聲響之疾,比喻其敏捷。向,通“響”。強(qiáng)梁:強(qiáng)悍。

〔3〕物徹:洞徹萬物。疏明:疏通明達(dá)。

〔4〕道:此處指儒家之“道”。

〔5〕明:圣明。

〔6〕是:此,這。胥易:像官府中供役使的小吏那樣輪番任事。胥,小吏。易:更換職事。技系:像有技藝的工匠那樣為工巧所系累。

〔7〕勞形:形體勞苦。怵心:心神不寧。

〔8〕文:花紋。來:招來,導(dǎo)致。田:通“畋”,田獵。

〔9〕猨狙:獼猴。便:便捷。

〔10〕斄(lí):狐貍。藉:拘系。

〔11〕蹴(cù)然:面色驟變的樣子。

〔12〕不自己:不歸于自己。

〔13〕貸:施。恃:依賴。

〔14〕莫:無。舉:顯。

〔15〕無有:謂至虛的境界。

【譯文】

陽子居見到老聃,說:“假如有這樣一個人,他思維敏捷、身體強(qiáng)悍,觀察事物洞徹明白、疏通明達(dá),學(xué)道精勤、從不懈怠。像這樣的人,可以與圣明之王相比嗎?”老聃說:“這樣的人在道家的圣人看來,只不過像更換職事的小吏和為工巧所系累的工匠那樣,總是形體勞苦而心神不寧。況且虎豹因有美麗的花紋招來田獵,獼猴因跳躍便捷,獵狗因會捉狐貍才招來拘系之患。像這樣,可以與圣明之王相比嗎?”

陽子居慚愧地說:“請問圣明之王的治天下之道?!崩像跽f:“明王治理天下,功績布于四方卻好像不歸功于自己,化育之德普施萬物而百姓卻不覺得有所依賴;有功德卻無意于顯露自己的名聲,使萬物欣然自得于其所固有;立身于不可測識之地,遨游于至虛的境界?!?/p>

鄭有神巫曰季咸〔1〕,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2〕。鄭人見之,皆棄而走〔3〕。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4〕,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眽刈釉唬骸拔崤c汝既其文〔5〕,未既其實〔6〕,而固得道與〔7〕?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8〕!而以道與世亢,必信〔9〕,夫故使人得而相女〔10〕。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dāng)?shù)矣〔11〕!吾見怪焉,見濕灰焉〔12〕。”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xiāng)吾示之以地文〔13〕,萌乎不震不正〔14〕,是殆見吾杜德機(jī)也〔15〕。嘗又與來?!?/p>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6〕,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quán)矣〔17〕。”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xiāng)吾示之以天壤〔18〕,名實不入,而機(jī)發(fā)于踵,是殆見吾善者機(jī)也〔19〕。嘗又與來?!?/p>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20〕,吾無得而相焉〔21〕。試齊,且復(fù)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xiāng)示之以太沖莫勝〔22〕,是殆見吾衡氣機(jī)也〔23〕。鯢桓之審為淵〔24〕,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25〕。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26〕。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27〕,以報壺子曰:“已滅矣〔28〕,已失矣,吾弗及已?!眽刈釉唬骸班l(xiāng)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29〕。吾與之虛而委蛇〔30〕,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31〕,因以為波流,故逃也?!?/p>

然后列子自以為未始學(xué)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32〕,食豕如食人,于事無與親〔33〕,雕琢復(fù)樸,塊然獨以其形立〔34〕。紛而封哉,一以是終〔35〕

【注釋】

〔1〕神巫:占卜甚為靈驗的巫者。

〔2〕期:預(yù)言。歲月旬日:預(yù)定的某歲、某月、某旬、某日。若神:像神靈一樣,指預(yù)言準(zhǔn)確。

〔3〕走:逃跑。

〔4〕列子:列御寇,鄭國人。心醉:謂其心醉服。壺子:名林,號壺子,鄭國人,為列子的老師。

〔5〕與:授。既:盡。文:外表。

〔6〕實:實質(zhì)。

〔7〕而:通“爾”,你。固:豈,難道。

〔8〕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有雌無雄不能產(chǎn)卵。比喻自己不表露心跡,神巫也無法窺測。

〔9〕而:通“爾”,你。道:指列子所學(xué)的表面之道。亢:通“抗”,較量。信:通“伸”。

〔10〕相:觀察人的形貌,以占測吉兇禍福。女:通“汝”,你。

〔11〕不以旬?dāng)?shù):不能用旬來計算,謂不能活過一旬。

〔12〕怪:怪異的癥狀。濕灰:如濕灰不能復(fù)燃,指死亡之癥,絕無生機(jī)可望。

〔13〕鄉(xiāng):通“向”,剛才。示:展示、展現(xiàn)。地文:比喻寂靜的心境。

〔14〕萌乎:芒然。震:動。正:當(dāng)為“止”字之誤。

〔15〕殆:大概。杜:閉塞。德機(jī):謂生命力、活力。

〔16〕瘳(chōu):疾病痊愈。

〔17〕杜權(quán):謂閉塞之中已顯出一點活力。權(quán),權(quán)變。

〔18〕天壤:天地間變化生長的氣象。

〔19〕踵:腳后跟。善者機(jī):謂生意萌動的機(jī)兆。機(jī),機(jī)兆。

〔20〕不齊:謂精神、氣色變化不定。

〔21〕無得:沒法。

〔22〕太沖莫勝:謂沖漠之氣無偏勝,即其氣半動半靜,各得其平。

〔23〕衡氣機(jī):謂心平氣穩(wěn)的機(jī)兆。衡,平。

〔24〕鯢(n í):指鯨鯢?;福罕P旋。審:通“潘”,回旋的深水。

〔25〕三:即三淵,比喻杜德機(jī)、善者機(jī)、衡氣機(jī)。

〔26〕自失:驚惶失措。走:逃跑。

〔27〕反:通“返”,返回。

〔28〕滅:謂不見蹤影。

〔29〕出:顯露。宗:道之根宗。

〔30〕委蛇(yí):隨順的樣子。

〔31〕弟靡:當(dāng)作“茅靡”,謂如茅草隨風(fēng)而伏。

〔32〕爨(cuàn):燒火做飯。

〔33〕食豕:喂豬。于事無與親:謂無心親近世事。

〔34〕塊然:無情無知的樣子。

〔35〕紛:紛亂、紛繁。封:守。一以是終:謂專守純一之道,以終其身。

【譯文】

鄭國有一個神巫叫作季咸,能夠測知人的生死存亡、禍福壽夭,他預(yù)言的吉兇在指定的日期發(fā)生,應(yīng)驗如神靈。鄭國人見到他,都逃之夭夭。列子見了卻心醉折服,回來把情況告訴了壺子,說:“原來我認(rèn)為先生的道術(shù)是最高深的,現(xiàn)在才知又有更高深的了?!眽刈诱f:“我教授給你的僅僅是道的外表,還沒有教授給你道的實質(zhì),你難道以為得道了嗎?只有很多雌性而無雄性,又怎么能產(chǎn)卵呢!你用表面之道與世人較量,必伸其能,所以才讓巫者窺測到心跡而給你占卜吉兇禍福。試著請和他同來,把我介紹給他相面?!?/p>

第二天,列子隨同季咸來見壺子。季咸出來后對列子說:“唉!你的先生要死了!不能活了!不會超過十天了!我看見了怪異的癥狀,就像濕灰一樣毫無生機(jī)?!绷凶舆M(jìn)去,眼淚汪汪濕透了衣襟,把季咸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把寂靜的心境顯示給他看,茫然無知,不動不止,這大概是他看見我閉塞了生機(jī)了。試著再隨同他來看看?!?/p>

第二天,列子又隨同季咸來見壺子。季咸出來后對列子說:“幸運呀!你的先生遇上了我??梢匀耍耆谢畹南M?!我看見他閉塞之中顯出了活力。”列子進(jìn)去,把季咸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把天地間變化生長的氣象顯示給他看,不存名利之心,生機(jī)自下而上地發(fā)動,這大概是他看見我生意萌動的機(jī)兆了。試著再隨同他來看看?!?/p>

第二天,列子又隨同季咸來見壺子。季咸出來后對列子說:“你的先生神色變化不定,我沒法給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再來給他相面?!绷凶舆M(jìn)去,把季咸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把沒有偏勝的沖漠之氣顯示給他看,這大概是他看見我心氣平穩(wěn)的機(jī)兆了。鯨鯢盤旋的深水成為淵,不流動的深水成為淵,流動的深水成為淵。淵有九種,我給他看的只有三種。試著再隨同他來看看?!?/p>

第二天,列子又隨同季咸來見壺子。季咸還沒站穩(wěn),便驚惶失措而逃走。壺子說:“追上他!”列子沒追上,返回來,報告壺子說:“季咸已經(jīng)無影無蹤,不知去向了,我追不上他。”壺子說:“剛才我沒有展露我的宗本給他看,我只是顯示出心地虛寂而隨物順化的樣子,他摸不清我所使用的是何術(shù),只看見我如草隨風(fēng)而倒,如水逐波而流之狀,所以就逃走了?!?/p>

這以后列子自認(rèn)為未嘗學(xué)到大道,便回到故里自學(xué),三年不出家門,代替妻子燒火煮飯,把喂豬當(dāng)作請人吃飯,對于事物不關(guān)心,除掉修飾而返歸質(zhì)樸,像槁木死灰一樣無知無情,在紛繁的世事中能封閉心竅而不被干擾,終身專守著純一之道。

無為名尸〔1〕,無為謀府〔2〕,無為事任〔3〕,無為知主〔4〕。體盡無窮,而游無朕〔5〕。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6〕,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7〕,應(yīng)而不藏〔8〕,故能勝物而不傷。

【注釋】

〔1〕尸:主,承受者。

〔2〕謀府:聚藏智謀的地方。

〔3〕事任:承擔(dān)事情。

〔4〕知主:智慧的匯集者。知,通“智”。

〔5〕體:體悟。朕:跡象。

〔6〕無見得:謂無意于性分之外的追求。

〔7〕將:送。

〔8〕應(yīng):應(yīng)對。

【譯文】

不要作名譽的承受者,不要作聚藏智謀的地方,不要承擔(dān)任何事情,不要作智慧的匯集者。體悟著無窮的大道,游心于大道而不現(xiàn)形跡。只是盡其所稟受的自然本性,無意于性分之外的追求,這也是虛寂無為的心境。至人用心猶如明鏡,物來不迎,物去不送,物來則自照,物去則纖芥不藏,所以能夠超脫物外而不為外物勞神傷身。

南海之帝為儵〔1〕,北海之帝為忽〔2〕,中央之帝為渾沌〔3〕。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4〕。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5〕,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6〕,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注釋】

〔1〕儵(shū):虛構(gòu)的帝王。其名取疾速之意。

〔2〕忽:虛構(gòu)的帝王。其名亦取疾速之意。

〔3〕渾沌:虛構(gòu)的帝王。比喻大道渾全未虧。

〔4〕待:款待。

〔5〕謀報:商量報答。

〔6〕七竅:指耳、目、口、鼻七孔。息:呼吸。

【譯文】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渾沌。儵和忽時常在渾沌的住地相遇,渾沌款待他們特別周到豐盛。儵和忽共同商量報答渾沌的盛情厚意,說:“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吃飯、呼吸,唯獨渾沌沒有,我們試著給他鑿開?!彼麄兙兔刻扈徱桓[,鑿到第七天渾沌就死了。

【評析】

談過玄虛的大道,莊子又來談帝王之道。他本是看不上人間的帝王的,如果說儒家所追求的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則莊子追求的只是內(nèi)圣,他對外王并沒什么興趣,他說:“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比欢?,生活在人間世之中,帝王是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因此有討論的必要。在《養(yǎng)生主》篇莊子即提出要順應(yīng)天理,去除人為,保持本真之性,其實這不僅是莊子的養(yǎng)生之道,亦是一切的總法門。在談及如何做帝王時,莊子即以“無為”“無私”作為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主張突破一切界限,不懷任何功利性的目的,認(rèn)為身為帝王者不能“藏仁以要人”,而應(yīng)像“泰氏”一般混沌蒙昧,純樸自然。否則就會像文末寓言所揭示的,儵、忽自作聰明,任其私智,結(jié)果七竅開而渾沌死,大道不復(fù)存在,天下的和諧也被打破。

細(xì)細(xì)說來,莊子以為帝王自己有了成心,便會強(qiáng)行定出規(guī)矩法度,使人們言行受到約束限制,這是不可取的。有了自己的仁義標(biāo)準(zhǔn),別人的意見一旦相左,便會產(chǎn)生矛盾;而此刻手中掌握絕對權(quán)威的帝王就可能濫用個人的強(qiáng)制力,企圖使他人遵從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這就又回到了《齊物論》篇中所討論的,萬事萬物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要想讓他們順利地生長發(fā)展,只能讓其按照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順著自己的本性去選擇自己需要的方式。莊子在本篇里,說天上的鳥兒和社壇里的家鼠尚且懂得遠(yuǎn)禍避害,也是這個道理,聰明的老百姓又怎么會甘心在帝王的法則下完全地循規(guī)蹈矩?所以為帝王者不可不慎。

老子也談帝王之道,卻說“無為無不為”。所以錢穆先生以為“老子實于人類社會抱有很大野心”。他的“無為”終究還是想“無不為”,甚至可以說這也只是用以愚民的一種口號。老子從帝王角度出發(fā),懂得民眾力量之強(qiáng)大,其一朝覺醒,無法預(yù)計后果。莊子則不然,他講的“無為”,亦即取消明君與昏君之別,而游心淡漠,順物無私,純?nèi)灰黄鞕C(jī)。莊子崇尚“真”,崇尚天性。但人之為人,各有不同,無論天賦與經(jīng)歷都造就了豐富的人性。世界的可愛與可厭,都源自這份繁復(fù)。為了滿足一部分人的利益就可能會傷害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同樣為了適應(yīng)一部分人的天性,就必須犧牲另一部分人的天性。沒有誰的天性更高一籌,在人間如此,當(dāng)人與自然相對時亦是如此。所以在一種無序狀態(tài)下,我們不禁要懷疑,若是沒有一個理性機(jī)制,世界是否會一片黑暗混亂?于是,儒家大力提倡仁義禮智信,這是多么溫厚的心懷才孕育出的規(guī)則。但儒家的理論被運用于王權(quán)中,卻漸漸變了味,反而成了“封建枷鎖”“吃人的禮教”。莊子并沒有在“理性機(jī)制”上停留,而是向更廣大虛無的“道”出發(fā),認(rèn)為萬事萬物間存在著使其終歸于和諧的自然法則。就好像“食物鏈”,分裂而言,可能我們會覺得其中某一個環(huán)節(jié)弱肉強(qiáng)食,非常殘忍,但它的背后蘊涵著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大的平衡,刻意去改變只會導(dǎo)致失控?zé)o序。莊子的“無為”并非什么也不做,而是提倡為帝王者不應(yīng)強(qiáng)逆天性而治世——無論于人、于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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