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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士(Richard Stockton MacNeish)
探索美洲農業起源的先驅

美國著名考古學家,也是一位頗有爭議的學者。20世紀40年代末以來,他長期在中美洲的墨西哥等國考古,是探索美洲農業起源的先驅,有一系列重要的考古發現和成果。20世紀90年代,他與北京大學和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在長江中游的贛東北一帶進行稻作農業起源的考古發掘研究,這項工作在國內外都產生了較大影響。2001年1月,適逢馬尼士先生辭世15周年,特撰此文,紀念這位與中國考古結下緣分的考古學家。

1918年4月29日,馬尼士出生于美國紐約。1940年,馬尼士本科畢業于美國芝加哥大學。1949年完成博士課程。

馬尼士還是學生時,就在伊利諾伊州領導了一個考古隊,顯示出卓越的領導才能。博士畢業后,他以考古學家的身份進入加拿大國家博物館工作至1962年。這一年,墨西哥的特化坎(Tehuacán)研究項目剛好進行到一半。1964年,他在加拿大的卡爾加里大學建立了考古系,這是北美地區首次獨立創建的考古系。1982—1986年,他又參與了美國波士頓大學考古系的籌建工作,這所大學至今仍是美國唯一與人類學系并行、獨立的考古系[1]

1968—1983年,馬尼士出任皮博迪(Robert S.Peabody)博物館主任,并掌管基金會工作。該獨立機構與馬薩諸塞州的一所男子寄宿學校有聯系,這讓他有足夠的自由爭取外部資金用于考古,這很符合他的心愿。但有一次他不同意將資金捐給某所綜合院校而與他人發生爭執,遂脫離這家基金會。當他離開波士頓大學以后才發現,自己已很難適應那種正常的學術機構工作。為了便于為日后的考古籌措資金。他于1984年籌組并創建了安德沃(Andover)考古研究基金會(AFAR),地點位于馬薩諸塞州小鎮安德沃(Andover)。2000年,巴里·羅列特(Barry Rolett)教授(夏威夷大學人類學系)接任負責人。馬尼士去世后,該研究會遷至美國夏威夷。

在美國,馬尼士以“Scotty”[2]這個綽號廣為人知。他的學術聲望的很大部分來自他傾注一生從事的美洲農業起源研究。1960年,他前往墨西哥高原中部的特化坎峽谷進行考古,這項研究奠定了他最初的學術地位。

在特化坎,他倡導并組織了多學科考古研究,首次揭示出新大陸史前時代早期的農業和氣候背景。此外,他還在墨西哥東北部、伯利茲、秘魯及中國長江中游的江西省進行考古發掘,取得了富有戲劇性的研究成果。他所獲得的一系列驚人發現鮮有人能望其項背。憑借特化坎的重要發現,馬尼士得以躋身20世紀最偉大考古學家的行列。

馬尼士的考古經歷異常豐富、廣博。他曾在加拿大北極圈及橫跨美國的多個地點進行考古工作。后來,他前往中美洲,熱衷于研究玉米的起源。通過長期的考古發掘,證實玉米最初的起源地就在新大陸的某個鄉村,這一事件為新大陸日后農耕社會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基礎,并最終成就了美洲偉大的瑪雅文明、阿茲特克文明和印加文明。馬尼士認為,在前哥倫布時代,玉米在中北美洲及南美洲(玻利維亞、阿根廷、智利等國)的地位堪比創造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河文明和中亞文明的小麥、大麥、黑麥和燕麥。

撰文|李水城

一、美洲農業起源的探索

20世紀40年代末,在柴爾德(G. Childe)“新石器革命”的理論、肯雍(K. Kenyon)在杰里科(Jericho)遺址、布萊德伍德(R.Braidwood)在耶莫(Jarmo)遺址的發掘影響下,馬尼士認識到,后冰期時代(距今1萬年前)對人類歷史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特別是碳十四測年技術的出現,對美洲這塊西班牙人入侵之前尚無任何馴化歷史的新大陸而言,更是有著特殊的意義。

1948年,在美國新墨西哥州海拔2021米的莫吉永(Mogollon)高地的一處洞穴(Bat Cave)內,考古學家發現了玉米遺骸,這座洞穴因棲息大量蝙蝠而得名。洞內最下層的文化堆積出土了大量保存完好的玉米穗軸和南瓜籽粒,經碳十四檢測,與玉米相關層位的年代超過6000年。這個發現為玉米和南瓜這兩種馴化作物出現在美洲西南部提供了最早的考古記錄,或許它們正是從那里被引進墨西哥的。蝙蝠洞的所在位置表明,在尋找人類早期馴化作物遺骸方面,此類干燥洞穴有著巨大的潛力。

1949年初,馬尼士在墨西哥東北部的塔毛利帕斯(Tamaulipas)找到了支持上述觀點的證據。他在那里的山谷挖掘了拉佩拉(La Perra)洞穴,獲得一批保存完好的早期植物遺骸,其中就有玉米。這座洞穴距美國得克薩斯州的邊界僅150公里。繼這一洞穴的成功挖掘,20世紀50年代初,馬尼士又發掘了鄰近的羅梅洛(Romeros)洞穴,該址位于奧坎波(Ocampo)鎮的馬德雷山脈(Sierra Madre)。豐富的出土物表明,早期農業已經成為當時人們經營的狩獵—采集經濟的一部分。

馬尼士之所以特別關注那些干燥洞穴,是因為在墨西哥城附近檢測發現了古老的玉米花粉,暗示當地曾有一種古老的玉米品種。遺憾的是,那里的氣候環境并不適合保存植物遺骸。但在那些早期人類居住的干燥洞穴內,很有可能保留了史前時期的玉米,是尋找新大陸農業起源的最佳地點。起初,馬尼士也不相信早期農耕者會選擇居住在這類山洞里。當他發掘了墨西哥東南部恰帕斯州(Chiapas)的圣瑪爾塔(Santa Marta)洞穴時,竟然出土了完整的玉米遺骸,這迅速改變了他的看法。后來,哈佛大學的植物學家曼格爾斯多夫(P. Mangelsdorf)研究了30年代以來的出土資料,得知那些玉米并非早先想象的原始作物,而是已經馴化的谷物,它們與生長在墨西哥、危地馬拉的一種近似墨西哥類蜀黍的作物關系密切,其原生地就在格蘭德河(Rio Grande)南部。

1960—1964年,馬尼士開始主持在墨西哥中部普埃布拉州(Puebla)特化坎山谷的多學科研究項目,此地位于墨西哥城東南,氣候干旱少雨。在接下來的4年中,他的團隊發現了多處史前遺址,包括科斯卡特蘭(Coxcatlán)、普隆(Purrón)、埃爾列戈(El Riego)和圣瑪爾塔等。這些洞穴遺址有發育良好的地層,有保存完好、豐富的植物遺骸埋藏,時間跨度長達12000年,集中展示了中美洲的古文化,是世界史前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福勒(M. Fowler)完全按照馬尼士的方案領導了科斯卡特蘭洞穴的發掘。該洞穴以埋藏大量風干植物遺骸而聞名,其中就包括曼格爾斯多夫和馬尼士鑒定的漏斗般大小的“野生玉米”遺骸,這是日后美洲的主要農作物,也是假定的馴化作物祖先。當時已經被用作食物,有些還被史前時期的居民扔進火中焚燒。碳十四檢測的年代為公元前5000年左右。這一結果將奧爾梅克、薩波特克(Zapotec)[3]和瑪雅文化的農耕村落提早了4000年。

中美洲馴化作物的一系列開創性研究都始于馬尼士領導的特化坎多學科項目。一大批物種研究權威參與了特化坎流域出土玉米、南瓜和豆類遺骸的研究。密蘇里植物園的庫特勒(H. C. Cutler)、美國農業部的惠特克(T. W. Whitaker)研究南瓜(Cucurbita);哈佛大學的曼格爾斯多夫和加利納特(W. Galinat)研究玉米;波士頓馬薩諸塞大學的卡普蘭(L. Kaplan)研究豆類(Phaseolus)。

上述出土植物遺骸記錄了美洲馴化作物的演化史。此外,學者們還研究了墨西哥和南美等地出土的玉米、南瓜和豆類。1966年,密歇根大學的弗蘭納利(K. V. Flannery)領導了墨西哥南部瓦哈卡(Oaxaca)州圭拉那魁茲(Guilá Naquitz)洞穴的發掘,他也是特化坎項目組的成員。惠特克和卡普蘭對這座洞穴出土的南瓜和豆類進行了分析。

馬尼士、弗蘭納利及同事對上述洞穴的發掘提供了中美洲玉米、南瓜和豆類的早期馴化證據。但這里并不像世界其他地區,如近東新月沃地(Fertile Crescent)擁有豐富的早期村落遺址以講述農業發展歷史。墨西哥所有關于早期栽培作物的知識都來自特化坎、塔毛利帕斯的洞穴以及瓦哈卡的圭拉那魁茲洞穴,通過對這些洞穴的發掘研究,大致勾勒出中美洲的農業發展輪廓。

拉佩拉、羅梅洛及墨西哥城附近的洞穴描繪出狩獵—采集社會的生活場景,其生業方式為最初的馴化奠定了基石。考古學家在數千年積累的堆積中找到了淺薄的居住面,每層地面都代表了可能由一個擴展式家庭組成的小型狩獵—采集群體。他們在洞內短暫居住,捕捉羚羊、鹿、兔子和其他小動物,同時也收獲各種野生植物。洞內遺留的植物遺骸、獸骨,廢棄的工具、火塘及儲藏窖穴等,講述著人們隨季節變化從一地遷往另一地的故事。繼發掘塔毛利帕斯的洞穴之后,馬尼士決定前往更南面的區域繼續他的探索。

就像布萊德伍德將扎格羅斯山地看作近東農業起源的可能中心一樣,20世紀50年代,馬尼士提出了中美洲農業的中心就在墨西哥中央高地的理論。他的探索在很多方面堪比布萊德伍德在近東的工作。除了根據玉米、豆類和南瓜的野生祖本識別其自然產地和可能的分布中心外,馬尼士還挑選了一批可能保存有早期馴化作物的遺址,吸引不同學科的學者參與進來,開展古氣候、古環境及動植物遺存的多學科研究。

20世紀60年代,碳十四測年技術將美洲出土遺物的年代前推了若干世紀。這項研究在弗蘭納利的指導下進行。那時他為馬尼士工作,在瓦哈卡峽谷主持一項獨立研究,并將圭拉那魁茲洞穴發現的玉米花粉年代提早了3000年。這個發現似乎表明,中美洲的農業要早于西南亞及安納托利亞地區。

20世紀80年代,新出現的高能質譜加速器(AMS)重新檢測了馬尼士早年發現的遺骸樣本,結果顯示為公元前3600年。顯然,科斯卡特蘭的年代并沒有原先估計得那么早。此前在科斯卡特蘭和圣馬科斯(San Marcos)洞穴出土玉米的層位采集有木炭,并假定二者年代一致,常規碳十四的檢測結果為7000—5500 a B. P.。當研究者確認特化坎所出早期玉米為馴化種而非野生種時,亞利桑那大學的朗(A. Long)及同事用AMS直接檢測了12個早期炭化玉米穗軸(圣馬科斯和科斯卡特蘭各占一半),年代為4700—1600 a B. P.。其中,4個來自圣馬科斯樣本的最老數據僅為4700—4600 a B. P.。如此一來,特化坎最早的玉米穗軸比原先預想的至少晚800—2300年。

盡管AMS檢測數據改變了玉米進入特化坎流域的年代,但這并不影響特化坎流域馴化玉米出現的背景。采食玉米的依然是那些小規模的、季節性游動的狩獵—采集群體。玉米的出現未能改變其原有的生活方式,新的年代也沒有改變當地的文化發展序列,也就是說,距今4700年,最早的玉米已進入特化坎流域的狩獵—采集群體。

AMS測年結果證實,蝙蝠洞所出玉米的年代僅為原先設想的一半。孢粉分析表明,在墨西哥峽谷希索米爾蔻(Xochimilco)湖畔的佐哈皮勒科(Zohapilco)遺址,玉米出現在4300—3500 a B. P.。海灣沿岸拉文塔(La Venta)遺址采集的炭化物檢測結果證實,玉米首次抵達此地的時間為3400 a B. P.。奇羅第17號遺址(Chilo-MZ-17)遺址的玉米顆粒和穗軸殘骸表明,在墨西哥南部海岸,最早的栽培玉米出現在3500 a B. P.。當然,上述粗略的年表還有待考古學家和年代學家的進一步修正。

上述新的測年數據非常不利于馬尼士和曼格爾斯多夫提出的“野生玉米”理論,也因此招致很多詬病。盡管仍有學者支持“野生玉米”假說,但比德爾(G. Beadle)等認為,那些所謂的野生谷物實際上是墨西哥蜀黍。很多人相信,從基因譜系看,墨西哥蜀黍這類物種與早期的引入品種完全相同。但馬尼士拒不接受此說,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制作復雜的圖表,以證實他和曼格爾斯多夫提出的理論。

作為新大陸考古的重要區域,特化坎峽谷擁有悠久的文化和環境演變歷史。馬尼士的團隊開墾了這片處女地,并作了成功嘗試。后來,他試圖通過考古發掘將秘魯印加帝國巔峰期的文化完整記錄下來,這些重要的工作成就了他,但最終讓他包攬美國考古界各項殊榮的依舊是特化坎項目,憑借在那里的一系列重要發現,1964年,他榮獲了美國考古界著名的斯賓頓(Spinden)[4]大獎,1965年榮獲賓夕法尼亞大學頒發的露絲·沃頓·德雷克塞爾(Lucy Wharton Drexel Medal)[5]大獎,1966年榮獲耶魯大學皮博迪博物館頒發的愛迪生(Addison Emery Verrill Medal)[6]大獎,1971年榮獲美國人類學會頒發的阿爾弗雷德·文森特·基德(Alfred Vincent Kidder)[7]大獎。1977年,鑒于馬尼士對易洛魁印第安人的研究,他被卡尤加人(Cayuga)歷史學會授予康普蘭特(Cornplanter)獎[8]。1973年,馬尼士榮膺英國研究院(British Academy)通訊院士(Corresponding Fellow);1974年,榮獲美國國家科學院(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院士。此外,南北美洲的一些科研機構也授予他多項榮譽稱號和多個教授職位。

20世紀80年代,為檢測早年在伯利茲的考古發掘,馬尼士重返瑪雅低地前農業時代的遺址——奎洛(Cuello),結果表明,該遺址的年代被測早了1000年左右。看來,馬尼士當年未能準確定位遺址的地層和年代,這個錯誤年代是與得克薩斯州的發現進行簡單類比得出的,因此未被學界接受。后來有報道說,考古發掘找到了年代早于第一個瑪雅村落的遺址。聽到這個消息,馬尼士興奮異常。盡管此時他已前往中國長江流域尋找稻米的馴化起源地,但他依舊癡迷于美洲考古,且終生沒有放棄。

2001年1月16日,盡管年事已高,行動不便,馬尼士仍親自駕車前往伯利茲的拉瑪奈(Lamanai)和卡拉科爾(Caracol)[9],不幸在往返于瑪雅山地的長途旅行中發生車禍,最終在他長期探索農業起源、并給他帶來至高無上榮譽的伯利茲辭世。

也許這是上帝的召喚!

二、馬尼士在江西

我與馬尼士先生相識于1992年。那年夏天,他應邀到江西南昌參加學術會議,后去贛東北考察,遂動了來中國考古的念頭。會后他來到北京,商討在江西開展稻作農業起源考古的可能。鑒于此項研究的重要性和前沿性,很快便得到國家文物局的支持,并決定由北京大學的嚴文明教授牽頭負責。1993年秋,我代表北京大學參加了中美合作項目第一個年度的工作,前往江西樂平發掘了洪巖洞遺址。1994—1996年[10],中美考古隊的工作地點轉入萬年縣,在仙人洞遺址取樣的同時,開始發掘吊桶環遺址。我因轉任北京大學三峽水庫忠縣淹沒區地下文物考古發掘隊的領隊,由張弛代表北大參加江西的工作。

那幾年夏秋之際,馬尼士都要轉道北京去南昌和萬年,我們每年都要見面,特別是在洪巖洞發掘那一個月,朝夕相處,見聞了不少馬尼士的趣聞軼事,記錄于此,也是對老先生在中國工作的一個追念。

1993年,中美在南昌舉行合作項目簽字儀式。記得馬尼士在致辭時特別夸獎由我起草的《中美合作協議》簡明扼要。同時提到當年他與墨西哥政府簽署的類似協議,煩瑣冗長,厚厚一大本,讓人討厭。聽完大家哈哈大笑,我卻在心里犯了嘀咕。明擺著,對外合作的大門剛剛打開,誰都沒有經驗。我也只能憑著國家文物局給我的一本黑龍江省與加拿大舊石器考古的文本擬寫中美合作協議。除了堅持“以我為主,為我所用,對我有利”三項基本原則外,就是文物標本的出境規定等,至于文本寫得好與不好并不重要,但真的希望不要出什么紕漏。

在南昌去樂平的前一晚,嚴文明和馬尼士分別講了話,馬氏講的大意為:

(一)這項合作將前進一大步,解決一些問題。(二)我們選擇了合適的地點、遺址和時代。(三)此項目不僅是中美兩國的合作,也是多學科的合作。它就像生物雜交,能促進學科發展。各位有不同背景,將在合作中積累經驗,對每個人都有好處。明天就要出發了,很興奮,就像36年前他要去中美洲一樣。

在樂平,馬尼士等一行外國人住縣委招待所,每天租車去工地,耗時費力。當地人企圖勸說馬尼士與考古隊一起住在遺址附近林場的鄉政府招待所。馬尼士以沒有馬桶婉拒。不料當地迅速找來木匠,打了把太師椅般的坐便器,并給他演示,馬看過大笑,但仍堅辭不就。那年馬尼士已年屆75,肚子大到下垂。對于上年紀的美國人來說,沒有馬桶確實是件很嚴重的事。記得俞偉超先生曾和我談起,當年他們在河南班村搞合作,有一位上年紀的美國考古學家,每天早上只能跪在村里的蹲坑上,慘不忍睹。畢竟他們從未有過蹲著出恭的習慣。

洪巖洞的發掘采用美式洞穴考古發掘法。1×1米布方。巧妙的是在巖廈頂部布方,先用激光筆將探方位置定位到巖廈上,用環氧樹脂固定垂線,線的下端拴有垂球,可控制探方基點。挖掘時探方相互間隔著挖,猶如國際象棋,先挖“黑”格,待挖至深1米,再換至“白”格。美方還準備了不少小旗,供發現遺物時插作標記。

依美方規矩,我和柯杰夫(G. Cunnar)為田野負責人,不直接參與挖掘,只管布方、搜集和記錄出土遺物,并將所挖出的土過篩、水洗。美式記錄程序繁瑣,每件遺物都要裝袋,再套入大袋,每層袋子都要詳細標記。篩土的活也很重,南方的紅土進了篩子就滾成泥球,還得用水洗開,既臟且累,幸虧挖掘面積小,出土量有限,否則可真夠我倆招呼的。

這種發掘,各挖各的,互不干擾。探方小,若有遺跡現象則難以窺見全貌,也難以保留。為此我們曾與馬尼士理論,但他覺得這根本不是問題,遺跡即便挖掉,也能在平剖面圖上復原回來。幸虧這處遺址并未發現什么遺跡。

我注意到,洪巖洞的北側上方有一裂隙,洞內堆積全是雨水沿此裂隙從山上沖下來的,而且年代很晚,為此我建議表層堆積可否挖快點,也沒必要過篩、水洗或浮選。馬尼士則堅持不從,按既定方針辦,明擺著是要給中國人補課。嚴先生倒是很大度,說既然合作嘛,就要相互尊重、相互學習,少說多看,按他們說的辦。待十來天過去,大部分探方挖至基巖,仍不見有早期堆積,馬尼士率先慌了,畢竟他掏了錢不是來中國挖土的。遂下令加快速度。可就在幾天前,美方還以中方隊員用二尺耙子下挖速度快而引發沖突。就這樣,最后洪巖洞的發掘只能草草收場。十一國慶節,我和馬尼士等人去萬年縣考察仙人洞、吊桶環、蝙蝠洞等遺址,確定了下一年度的工作。

馬尼士每天到工地坐鎮。他很少動手,凡有好點的出土物都會拿給他看。他常常有驚人之舉,如猛地將一枚石鏃丟入口中,咕嚕嚕地用唾液洗涮,再吐出來觀察。看得我直齜牙。有時會將陶片掰碎,從斷茬判斷年代。我想,若果真挖到了新石器早期的陶片,馬氏這么干可如何得了!

馬尼士愛喝一口。在工地上也常常倒杯啤酒,邊喝邊看或記點什么。江西農村蒼蠅很多,他的酒杯口沿常常爬滿蒼蠅。有時我會過去對他說,蒼蠅很臟,你轟一轟!他則頗有風度地說:“沒關系,它們喝不了多少!”一般工作兩周,他會帶女朋友(Libby)去景德鎮住兩天,喝喝玉米威士忌(Bourbon Whiskey),放松一下,可謂有勞有逸。不過酒后常常發火,據說有時會將矛頭對準我。1995年我去吊桶環工地,他見到我便嘟囔:“嚴文明的眼睛來了!”早就聽說他對大學教授有成見,但不清楚為何。我考慮這種成見可能與他早年的經歷有關。據我觀察,他的工作和研究確有結論下得過快的問題,特別是他早年在中美洲考古所做工作的一些年代誤判,難免在學界遭人詬病,并導致某些大學教授對他的挖掘和研究不信任。記得2000年我在哈佛大學與蘭博格—卡洛夫斯基(C. C. Lamberg-Karlovsky)一起討論焦天龍回國搜集資料的安排時,談起馬尼士在江西的工作,卡洛夫斯基表現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態度,直言馬氏的研究不可信。此外,也有文人相輕的一面。后來我看到張光直先生回憶童恩正的文章,才悟到問題的另一方面。1982年,四川大學的童恩正教授到訪哈佛大學,正巧遇到美國國家科學院準備資助中國考古并開展合作研究,計劃幫助四川大學建立幾個考古實驗室,再組織隊伍沿四川盆地邊緣尋找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探索民族植物學和農業起源,并決定由馬尼士和童恩正共同主持這個項目。但是該計劃后來因為夏鼐先生的反對而作罷[11],這是馬尼士萬萬沒有料到的,煮熟的鴨子飛了,他來中國考古的計劃落了空,這或許是他討厭大學教授的深層原因。

馬尼士先生的研究確實有結論下得太快的問題。記得1995年,他抽空去湖南考察彭頭山等地的出土遺物,回來后就勾勒出了江西史前文化的發展序列,還用仙人洞出土的陶片和想象出來的陶器編織了一張文化發展的“時空網”。我曾當面指出其結論懸,但他很固執,聽不進去。還將此文化譜系寫進了他的結項報告。

在洪巖洞挖掘時,馬尼士做過一次學術報告,他說:

首先,我搞考古是想搞清楚文化變化的法則及為什么變化,所以我對一些理論問題很感興趣。為達此目的,需要經過六個步驟:1.收集資料。2.解釋古人生活及不同方式。(對某些考古學家來說,了解這兩點已達終極目標,但對我僅是一半。如新石器如何發展到青銅時代的?如何發展到早期國家的?)3.我的方法是先提出假設。4.驗證假設(不等同于自然科學)。5.我采用對比法。如水稻為何在這里出現?農業為何在此地發生?6.最終闡釋農業為何在世界各地出現及其原因。距今12000—7000年是早期農業產生的時期。江西也在這個階段,但這僅僅是假設。

第二,細致的收集資料。了解水稻產生前后的情況,斷代十分重要。最重要的首先是層位,建立年代。再就是通過環境變化進一步了解年代。對每件遺物的出土位置要記錄詳細、清楚,以了解當時人類的生產生活,這些都關系到農業起源的問題。同時還要了解宗教、社會等方面的信息,進而了解早期人類的生活方式。總之,收集資料是非常嚴謹的工作,它關系到后來的一切!再者,古物一去不會再生,所以工作一定要細,資料一定要完整。

他講完后我曾提問:你的先假設后求證的方法與賓福德(L. R.Binford)有何不同?馬尼士答:大目標一致,都是想尋找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法則。我重視資料收集和對比研究方法,這是賓氏不具備的。從他的講話看,思路是蠻清晰的。又一次我問他最佩服的考古學家是誰。他畫了幅譜系樹,將斯圖爾特(J. H. Steward)列在鼻祖位置,說此人偉大,猶如其父,表現出極大的敬意。接下來的有布萊德伍德(R. Braidwood)、賓福德等。可見他在理論取向上是鐘情于文化生態學的,以及由此衍生的過程考古學。他曾說過,來中國考古是為了驗證他的理論,他在美洲得出的模式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于他的理論到底是什么?我一直不清楚。

嚴格講,我們與馬尼士的合作并不圓滿,也不順利。由于文化上的差異,加之發掘方法、理念的不同,交流不暢,工作中時常有摩擦,這也是中外合作考古所難免的。那幾年,正巧張光直先生每年來中國主持商丘考古項目,每次見到嚴文明先生,他都會幫馬尼士說些好話,覺得他那么大年紀,不遠萬里來到中國考古很不容易,而且申請經費也很難。對此,大家都很理解。

另一方面,話說回來,此次合作在國內外還是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首先是1×1米布方法。據我的印象,20世紀20年代在發掘北京周口店時曾用過此法,后來長期棄置。自江西中美合作項目以后,在國內又有恢復。此法對于舊石器時代洞穴、巖廈一類遺址的小規模細致發掘還是比較適宜的。

其次,將遺址中挖出的土全部過篩,重要部位甚至用水洗,這在國內是首次。此后,國內考古界逐漸開始接受這種方法。

第三,當時作為美方成員的趙志軍[12]首次在江西使用浮選法,提取炭化植物遺骸。記得那件浮選儀是土法自制的,構件包括汽油桶、可樂瓶、自制的過濾箱、抄網等,簡單而實用。這應該是能在中國考古學發展史上留下一筆的事件。

第四,萬年仙人洞、吊桶環的采樣和發掘在國內考古界產生了積極反響。1995年,該項目入選全國十大考古發現。后又相繼入選八五期間(1991—1995)十大考古發現和20世紀中國百大考古發現。由嚴文明先生領銜的此項發掘還榮獲國家文物局頒發的田野考古二等獎(一等獎空缺)。

第五,此項合作在國際考古界也產生了很大影響。其初步研究被收入美國的教科書。[13]《科學》雜志曾在一篇涉及水稻起源的綜述文章中提到江西的發掘;美國《國家地理》也有相關報道。正是因為有了上述報道,哈佛大學的巴爾—約瑟夫(Ofer Bar-Yosef)教授在2000年找到我,討論哈佛大學、以色列魏茲曼科學研究院與中國合作開展水稻起源的考古研究。后來“湖南道縣玉蟾巖遺址水稻起源考古發掘”中美合作項目(2006—2008)便由此而來。前兩年,北大與哈佛的學者還在《科學》聯合發表了仙人洞遺址出土世界上最早陶器的研究成果[14]

尾聲

2000年4月,全美第65屆考古學年會在費城舉行,與會代表3000余人。8號,大會為表彰馬尼士在考古領域的杰出貢獻,特地舉辦了一場“紀念馬尼士從事考古研究逾60年”(Papers in Honor of Richard “Scotty” MacNeish-Celebrating over 60 years of Archaeological Research)學術研討會。會議主持人為馬尼士的忠誠助手柯杰夫(G.Cunnar,時為耶魯大學博士研究生),蒞會者近百人,演講內容包括:馬尼士一生的學術貢獻、考古學理論思考、跨學科研究、植物考古、環境考古、中美洲考古、印第安考古、陶瓷研究、波利尼西亞航海貿易及酋長制等。會后,戈德史密斯(J. Goldsmith)教授和羅斯(I.Rouse)教授就演講的內容作了精彩點評。

馬尼士先生也前來蒞會。他又年長了幾歲,但面容變化不大。他坐在輪椅上,話不多。會后大家紛紛上前向他表達敬意。我們幾位參加過江西考古項目的與會者(柯杰夫、利比、趙志軍和我)也前去和他合影留念(可惜照片拍得很爛)。其中,有張照片是我拿了本書在給他講著什么,老頭兒在耐心地聽。就是那一年,美國夏威夷大學人類學系的羅列特(B. Rollet)教授到哈佛做訪問學者,馬尼士將安德沃考古研究基金會的位置交給了他。我本以為他就此退休,安享晚年了。誰知后來出車禍時竟是他本人在駕車,真不敢相信。一個已坐了輪椅的老人怎么還開車遠行?話說回來,美國還真是有不少70—80歲的老人自己駕車,他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正常。

后記

2001年1月似乎很不吉利。這個月我接連收到兩起噩耗。一個是在4號凌晨,李永迪從臺北打來電話,告知美籍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于1月3日(美國東部時間)凌晨2時在美國仙逝。另一個是在20號左右,美國朋友通過EMAIL告知,1月16日,著名考古學家馬尼士駕車去往中美洲瑪雅山的途中出了車禍,后在伯利茲(Belize)不幸去世,享年83歲(1918—2001)。

本文的寫作持續多年。馬尼士先生的資料最初來自他去世后在美國雜志上刊登的一篇短文,后經查閱其他一些書刊才逐步得以充實。初稿完成后,美國印第安納大學人類學系的洪玲玉博士給我寄來美國考古學家弗蘭納利和馬庫斯(J. Marcus)合寫的一篇馬尼士的傳記。[15]此文發表于2001年,恕我孤陋寡聞,竟全然不知。若本文有任何的錯誤或缺漏,請參閱他們的文章。

美國考古學家柯杰夫先生對馬尼士所獲各項大獎及榮譽稱號資料進行了認真的核對。作為馬尼士多年的忠實助手,他鞍前馬后,從北美到中美,再到中國,一直隨同馬尼士轉戰各地進行考古調查發掘,二人可謂情同父子,感情深厚。20多年前,我和柯杰夫相識于北京,從互不了解、無法溝通,到矛盾沖突,最終不打不相識,成為很好的朋友,一直保有聯系。柯杰夫是位實干型的考古學家,很能吃苦,且粗中有細。后來,他進入耶魯大學人類學系攻讀博士,曾參加該校與山東大學合作在日照開展的考古調查發掘,并以龍山文化石器原料和制作技術為題撰寫了優秀的博士論文。他聽說我在寫這篇紀念文章,非常高興,有求必應。2015年他一直在美國內華達的考古工地發掘,工閑之余,幫我查找并寄來一批馬尼士先生的老照片,非常珍貴。

美國夏威夷大學人類學系的羅列特教授專門就安德沃考古研究基金會的情況給我寫信說明。王亞玎小朋友對本文的寫作也有所貢獻。在此謹向他們表示衷心感謝!

(《南方文物》2016年1期)


[1] 北美大學的考古系都設在人類學系、古典學系或近東系,或在藝術史系有一兩位考古學的教職,鮮有獨立的考古系。但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和美國波士頓大學則是例外,它們都是馬尼士早年的工作單位。

[2] “Scotty”在英語俚語中有“蘇格蘭狗”之意。

[3] 薩波特克人(Zapotecs)是位于現在墨西哥瓦哈卡州區域的一個農耕族群,存在于公元200—900年,后被阿茲特克人征服。薩波特克人是美洲應用農業和書寫系統的先驅,他們建造的蒙特阿爾班(Monte Albán)是美洲最早的城市之一。薩波特克人也是極具天賦的制陶工匠。

[4] 斯賓頓獎章(Spinden Medal)由美國華盛頓特區人類學協會頒發,以表彰考古學家的卓越研究。

[5] 露絲·沃頓·德雷克塞爾獎章(Lucy Wharton Drexel Medal)由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頒發,以表彰考古學家的重要研究成果。最近榮獲該大獎的有杰瑞·沙布羅夫(Jerry Sabloff)和伊安·霍德(Ian Hodder)。

[6] 愛迪生獎(Addison Emery Verrill Medal)由美國耶魯大學皮博迪博物館頒發,以表彰考古學家的卓越研究。

[7] 阿爾弗雷德·文森特·基德獎(Alfred Vincent Kidder)由美國人類學協會頒發給美國考古界的卓越學者,每兩年頒發一次。

[8] 康普蘭特(Cornplanter)獎由卡尤加人(Cayuga)歷史學會頒發,以獎勵對易洛魁印第安人進行研究的卓越學者。1977年同時獲獎的另一位學者是著名考古學家威廉·里奇(William Ritchie)。

[9] 拉瑪奈(Lamanai)和卡拉科爾(Caracol)是中美洲伯利茲的兩處瑪雅文化重要遺址。

[10] 因為美方經費問題,1995年該項目停了一年。

[11] 張光直:《哭童恩正先生》,《考古人類學隨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176—180頁。

[12] 趙志軍當時是美國密蘇里大學哥倫比亞校區(University of Missouri,Columbia)的博士研究生,攻讀植物考古。

[13]. Bruce D. Smith 1994.,The Emergence of Agriculture,Scienti?c American Library,A Division of HPHLP, New York.

[14]. Wu,X.,Zhang,C.,Goldberg,P.,Cohen,D.,Pan,Y.,Arpin,T.,& Bar-Yosef,O. (2012). Early Pottery at 20,000 Years Ago in Xianrendong Cave,China. Science,336(6089),1696—1700.

[15] Flannery,K.V.,& Marcus,J. (2001). Richard Stockton MacNeish (1918—2001):A Biographical Memoir.Biographical Memoirs,80,3—27.

丁愛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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