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鞅變法與秦國新型法律制度的初步建立
戰國形勢與變法運動的興起
中國的奴隸社會,屬于古代東方類型,有它自身的許多特點。所謂井田制度、分封制度、宗法制度以及以《詩》、《書》、《易》、《禮》、《春秋》、“六藝”為代表的意識形態,構成了西周奴隸社會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主體。至春秋之世,這種奴隸制度已進入衰落階段。正如金景芳先生在《中國奴隸社會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和《中國古代史分期商榷》(《歷史研究》1979年第3期)中所概括的那樣:隸農的出現與井田制的逐漸瓦解;食邑制的盛行、縣的始設與分封制的逐漸廢止;族權同君權的對抗與宗法制的逐漸破壞;禮治被法治的逐漸取代,如此等等,這一切,標志著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中國的奴隸制度已陷入全面的危機之中。
在上述歷史背景下,公元前539年,齊國的晏嬰出使晉國。在接待晏嬰的國宴上,晉國的叔向向貴賓詢問齊國的情況,兩人之間有一段重要的對話,《左傳·昭公三年》有詳細的記載。在對話中,二人一致哀嘆本國的國家政權即所謂“公室”,已進入無可挽救的末世。晏嬰說:齊國的國君齊景公厚斂無度,人民挨餓受凍;酷刑之下,被砍去雙足的罪人之多,致使市場上“假足”的價格上漲而鞋價下跌。他認為,齊國的國家政權不久將被陳氏家族所篡奪。叔向說:晉國的公室也進入末世,國家原有的軍隊,官兵嚴重缺員;庶民凋敝,路上滿目饑饉,而公家豪富奢侈;君命下達,民如逃避寇仇;晉國原有八大家族,其后人降為平民、奴隸;國家政權把持在大夫的家門之中。晏嬰、叔向作為齊、晉兩國大夫,他們一致哀嘆本國的國家政權到了無可挽救的末世,這表明,當時社會確已陷入這樣一種絕境:昔日的奴隸主貴族統治集團已不能照舊統治下去了,舊秩序已遭到嚴重的破壞;而作為社會重要支柱的平民階層(即所謂“國人”,他們是當時軍隊的基本成員),也無法照舊生活下去了,奴隸制度已陷入全面的危機之中。
春秋之世奴隸制的危機,有它深刻的社會根源。從生產力方面考察,一是原來地處中原和邊陲地區的幾個大諸侯國如齊、晉、秦、楚等,于春秋初、中期在經濟上有較大的發展,趕上或超越了中原地區,成為經濟上的強國;二是春秋后期的生產力發展有了新的突破,它具體地表現在鐵制工具和牛耕的使用、大型農田水利工程及大型手工業作坊的出現、工商業的繁榮等方面。
生產力的飛速發展,導致了生產關系上的重大變革。表現在土地所有制方面,首先是“隸農”的出現和井田制的瓦解。在手工業方面,則是“工商食官”制度的破壞。在賦稅制度上,春秋時期各國都實行了不少的改革,如齊國的“相地而衰征”,晉國的“作爰田”,魯國的“初稅畝”“作丘甲”“用田賦”,鄭國的“作丘賦”,楚國的“量入修賦,賦車籍馬”,陳國的“賦封田”,等等,上述改革,雖然內容不盡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剝削量的增加。在客觀上,這與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有關??傊?,西周以來的奴隸制生產關系,至春秋時期已遭到嚴重破壞。新的生產關系即封建主義的生產關系,已在奴隸社會的母體中大量地產生了。
同生產關系變革相聯系的是,春秋末期,奴隸主階級原有的等級隸屬關系已遭到嚴重的破壞,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由于采用了新的剝削方式,已開始向地主階級轉化,原屬于“普遍奴隸”的“野人”隨著井田制的逐漸瓦解、“國”與“野”界限的消失,大部分已上升為農奴并開始向個體農民轉化;原來的平民階層除少數上升為統治階級之外,大部分加入了農奴或個體農民的行列。孟子是戰國中期人,他在書中所談到的“農夫”,其社會地位已是個體農民。當然,平民階層和統治階級中的某些人,也時有淪為奴隸的,奴隸主和奴隸作為階級尚且存在。總之,春秋之世中國各階級及其之間的關系,正處于大的變動之中。
然而,在上層建筑領域,情況則有所不同。作為西周奴隸制國家政體的分封制度[1],至春秋后期,由于食邑制的盛行和縣的出現,已遭到嚴重的破壞。但是,作為分封制度下的“世卿世祿”制度依然存在,各諸侯國內卿大夫把持國家政權、迭踞高位的現象,依然比比皆是。在意識形態方面,周禮和禮治的思想依然禁錮著卿大夫們的頭腦:這些人可以為自身的利益改革賦稅制度、變更生產關系,也可以像叔向、晏嬰那樣去哀嘆公室末世的來臨。但是讓他們放棄世卿世祿制度,擯棄周禮和禮治的傳統思想,則直接損害著他們既得的利益,有悖于他們的信仰,是難以辦到的事。以上事實表明,春秋末世各諸侯國的上層建筑,基本上依然是奴隸制的上層建筑。這個舊的上層建筑同新的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是不相適應的,因此,改變腐朽的奴隸制上層建筑的性質,完成中國社會由奴隸制向封建制的轉變,這個偉大的歷史使命,并不是靠所謂新興地主階級在各國武裝奪取政權來完成的。同戰國時期實行變法革新的各國國君相比,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在他們奪取國家政權前前后后的所作所為,表明他們與昔日的奴隸主貴族并沒有什么不同;而上臺之后,他們也沒有實行過什么代表新興地主階級利益的改革和新政策,稱不上是新興地主階級在政治上的代表人物。在中國歷史上,并沒有發生過新興地主階級向奴隸主貴族奪取國家政權的事。實際情況是相繼在各國興起的變法運動,自上而下地改變了上層建筑性質,完成了向封建制的飛躍[2]。
戰國變法根源于當時社會基本矛盾的運動,是社會內在規律發展的必然結果。這一事實,并不意味著否認“在社會領域內進行活動的,全是有意識的、經過深思熟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3]。歷史事實表明,是實現富國強兵的這一“預期的目的”,推動著各國國君先后走上了變法革新的道路。
戰國時期政治形勢的突出特征,便是七雄并立,它是春秋后期“晉楚齊秦,匹也”政治局面在新的歷史時期的一種延續?!痘茨献印ひ浴吩爬ㄟ@種形勢,說:“晚世之時,六國諸侯,溪異谷別,水絕山隔,各治其境內,守其分地,握其權柄,擅其政令,下無方伯,上無天子,力征爭權,勝者為右?!边@就是說,七雄并立政治局面的形成和存在,是以如下幾個條件為前提的。其一,是稱雄的諸侯各自轄有相當遼闊的疆域,且有地理條件上的山川一類的險要為固守的屏障,此之謂“溪異谷別,水絕山隔”。其二,是稱雄的諸國的國家政權,對其所轄領土實現了有效的統治,此之謂“握其權柄,擅其政令”。其三,是稱雄的諸國在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都擁有相當強的實力,故能退可“守其分地”,進則“力征爭權”,而“勝者為右”則是它們所追逐的目標。其四,基于以上原因,各大國在一定時期內的力量對比上,呈現出某種均勢狀態,即所謂“下無方伯,上無天子”。
七雄并立局面形成和賴以存在的四個條件之中,實力對比上的某種均勢及各國間的相互制約,是最基本的條件。但是,均勢是有條件的、暫時的,因而是相對的。對于稱雄的各國國君來說,為著退可以固守疆域,進則圖謀霸業,擁有強大的實力便成了他們最為關切的問題。
所謂實力,首先是軍事實力。當時各國之間的爭端,最終還是要靠戰爭來解決的,即如張儀所說:“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戰國策·秦策一》)因此之故,需要“兵強”。同時,維系一支強大的軍隊,還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因此還需要“國富”,實現富國強兵便成了各國有見識的國君施政方針的預期目的。
怎樣才能實現富國強兵?實行變法的國君從晏嬰、叔向所哀嘆的“政在家門,民無所依”之中認識到,實現富國強兵,首先必須改變那種公室卑弱、“政在家門”的狀況,加強君權,削弱舊貴族的勢力。為此,就不能不對舊有的政治制度進行改革,把變法提到日程上來。秦孝公在商鞅變法前夕所說的“今吾欲變法以治”(《商君書·更法》),韓非所說的“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4],不僅道出了變法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也說明變法是被作為改革政治的一種手段而被付諸實行的。
《韓非子》書中有兩段話,一是“法禁明則官法……官民治則國富,國富則兵強,而霸王之業成矣”(《六反》),二是“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且詿o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之謂王資。既蓄王資而承敵國之釁,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五蠹》)。這兩段話的意思是說,實行新法(即變法革新)便可以富國,富國則可以強兵,強兵則霸王之業可成。此之謂韓非的“變法革新—富國強兵—霸王之業”的公式。這一公式,較完整地概括了戰國變法運動領導者們“自覺的意圖”和“預期的目的”。
戰國變法運動的實踐有力地說明,確實是富國強兵這一預期目的,推動著各國國君先后走上了變法革新的道路。而一大批具有遠見卓識才能的“智能之士”,則成了變法之君不可缺少的得力助手[5]。
基于上述主客觀原因,變法在中原各國的興起,成了戰國時期一種毫無例外的普遍現象:
公元前445年即位的魏文侯,是最早實行變法的魏國國君。他于在位的五十年中,重用賢才,在翟黃、李悝、吳起等一大批“智能之士”的輔佐下,實行“食有勞而祿有功,使有能而賞必行罰必當”原則,作“盡地力之教”,實行“平糴法”,制定成文法典《法經》,使改革獲得成功,在比較完整的意義上開戰國變法運動之先河,魏國成了戰國初年最為強盛的國家[6]。
繼魏文侯改革之后,趙烈侯于公元前403年任命牛畜、荀欣、徐越為“師”“中尉”“內史”,“選練舉賢,任官使能”,在趙國實行改革。
接著,楚悼王于公元前390年重用吳起,令他主持楚國變法。吳起在楚國所實行的“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枝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變法措施,收到了國富兵強的效果。
吳起變法失敗后,到公元前4世紀50年代,變法在各國形成高潮,是戰國變法運動的凱歌行進時期。這一時期相繼實行變法革新的國家有:
公元前359年,秦孝公、商鞅在秦國實行變法;
公元前355年,韓昭侯、申不害在韓國實行改革;
公元前350年前后,魏惠王在魏國實行改革;
公元前348年,齊威王、鄒忌在齊國實行改革;
公元前311年,燕昭王、樂毅在燕國實行改革;
公元前307年,趙武靈王在趙國實行“胡服騎射”。
在戰國變法運動凱歌行進的半個世紀中,秦國的商鞅變法以其他六國改革不曾有的姿態,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秦國社會與秦獻公的改革
秦國在春秋時期,特別是秦穆公在位期間,社會經濟飛速發展,已躍居當時先進國家的行列,并且兼國并土,稱霸于西戎。秦穆公之后,秦國國勢逐漸衰落。秦國社會雖有自己的特點,但到了春秋末期,同中原各國一樣,秦國的奴隸制度也經歷著它的危機,與中原各國的公室衰微、卿大夫把持國家大權的情形相類似。秦穆公之后,“庶長”專權,甚至操縱著國君的廢立,致使內亂迭生,即所謂“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史記·秦本紀》)。據《史記·六國年表》《秦本紀》《秦紀》的記載,公元前409至前408年秦簡公的“令吏初帶劍”“百姓初帶劍”“初租禾”等法令表明,秦國在階級關系和賦稅關系上,已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封建主義的因素,已開始在秦國的奴隸社會內部產生。
戰國初年,秦作為西方大國,其轄境西起現今甘肅省的東南部、陜西省中部的渭河兩岸,東部與魏、韓和大荔之戎交界,南和楚、蜀相鄰,西和豲、綿諸、烏氏諸戎相連,北與義渠、朐衍交界,國都在雍(今陜西省涇縣西北)。
與秦國相鄰的魏國,由于在戰國初年實行了社會改革,國富兵強。而秦國自厲公至出子(公元前476年至前385年)期間,卻是內亂不已,國勢日衰,屢屢兵敗于魏國,喪失了西河地區。西河地區的喪失,使秦國的安全受到嚴重的威脅。正是在這種內憂外患的形勢下,秦獻公開始了他的社會改革。
秦獻公改革的主要內容有以下五點:
“止從死”
公元前384年,秦獻公即位。這一年,他頒布了“止從死”的法令,正式廢除人殉制度。人殉陋習,在秦國延續的時間較長。前621年,秦穆公死,用177人殉葬,其中包括子車氏的三名“良人”奄息、仲行、針虎。《詩經·秦風·黃鳥》即表達了當時人們對于這種野蠻行為的強烈譴責和對奄息等三人的深切懷念。曾經盛行于奴隸制初期的人殉制度,在春秋時期的中原各國已極為罕見。然而這種制度在秦國從秦穆公到秦獻公,又延續了二百多年。秦獻公正式廢除人殉制度的法令,是秦國社會進步的標志之一。
遷都櫟陽
前383年,秦獻公將國都由雍遷至櫟陽(今陜西省西安市臨潼區櫟陽村東北25華里,即12.5千米)。據《史記·貨殖列傳》記載:櫟陽“東通三晉,亦多大賈”,是秦國通向東方的門戶,在戰略上具有重要地位,又是商業貿易的中心之一。當時,魏國已占有關中平原東部的黃河西岸地區,設郡固守,時而進擊秦國。而雍都距西河地區甚遠,不利于失地的收復和對魏國的作戰,秦獻公毅然決定將國都遷至距魏國駐有重兵的西河郡一百華里(即50千米)的櫟陽,它不僅表達了秦獻公從魏國手中收復西河失地的決心,也顯示了秦獻公超人的膽略,為后世歷代封建王朝關于遷都與定都的理論與實踐,提供了可以效法的范例。
“為戶籍相伍”
前375年,秦獻公在秦國實行“為戶籍相伍”的制度,將全國人口按五家為一伍的單位進行編制。這種編制,主要是軍事性質的組織,為的是利于征兵,同時,便于對人民進行直接的統治。“戶籍相伍”制度的實行,標志著秦國社會在階級關系上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一大批原屬于“普遍奴隸”的“野人”被編入戶籍之中,取得了“平民”的身份,是以法律形式對階級關系新變化的一種確認。
櫟陽設縣
春秋時期,楚、晉、秦諸國所設立的縣,多在邊遠地帶或系新征服的地區,一般帶有軍事上的設防性質。秦獻公即位之后,又為秦國增設數縣。其中,值得提出的是前374年在新都櫟陽設縣。櫟陽設縣的初衷,亦是軍事上的考慮。然而,櫟陽畢竟是秦國的都城。櫟陽設縣,對于縣由最初的軍事設防組織向軍政合一的政權機構的過渡,無疑起了重要的橋梁作用,為后來商鞅變法時于全國推行縣制準備了條件。
“初行為市”
前378年,秦國宣布在國都“初行為市”,允許商人在國都自由從事商業活動。這就取消了奴隸制時代“工商食官”制度下對商業活動的種種限制;由官府壟斷工商業的局面已被打破。“初行為市”以及隨之而來的工商業發展,對于推動秦國奴隸制的瓦解,無疑起了積極的作用。
秦獻公的在位時間,首尾三十二年。這期間,他在秦國所實行的一系列改革收到了顯著的成效,在對外戰爭中初步扭轉了屢敗于外敵的被動局面:前366年,秦兵大敗韓、魏聯軍于洛陰(今陜西省大荔縣西);前364年,秦軍大敗魏軍于石門(今山西省運城西南),斬首六萬;前362年,秦軍與魏軍戰于少梁,虜魏將公叔痤。秦獻公的改革雖未能從根本上改變秦國的奴隸制度,但它對推動秦國社會進步所起的積極作用,是不容否認的。作為秦國社會大變革即將來臨的前奏,秦獻公改革為秦孝公、商鞅變法的發生和進行,開辟了道路。
秦孝公的《求賢令》與商鞅由魏入秦
前362年,秦獻公卒。次年,其子渠梁即位,是為秦孝公,時年二十一歲。是時,同秦國并立的幾個大國,有的經歷了社會改革,國勢正強;有的原來就是經濟和軍事上的強國,特別是與秦國相鄰的魏、楚兩國。魏自魏文侯改革以來,占有秦國的西河地區,并在洛水東岸修筑長城,以為攻守之備,是打入秦國機體內的一個楔子;南方的楚國,占有秦國南部邊境外的漢中地區,時刻威脅著秦國的安全。秦國的北部、西部地區,受到諸戎勢力的包圍。在諸戎的包圍之中和魏、楚兩國的遏制之下,秦國的勢力止限于渭水兩岸,偏在一隅,即所謂“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會盟”。在七雄并立的局面下,長此下去,秦國且莫說是爭雄,連圖存也大成問題。
秦孝公作為一名開明君主,他從秦國的日趨衰落和鄰國變法富強的事實中總結教訓經驗,把秦國所面臨的嚴峻形勢作為自己的奇恥大辱,因此決心在秦國實行變法圖強。秦孝公回顧秦國歷史上的興衰,正視戰國形勢和秦國所處的地位,向全國人民發布了他的變法求賢法令。他說:
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秦孝公的變法求賢法令,回顧秦國歷史,談到了穆公稱霸于西戎的大業;厲、躁、簡公、出子時期國家的內亂和領土的淪喪;獻公在位期間的圖強勵治。他痛心疾首,決心下令求賢,變法圖強。秦孝公公布這項法令的意義在于,它是在秦國實行變法的動員令。這個動員令,是秦孝公以國君的身份向全國人民公布的。在當時,它不僅是秦國政治生活中的大事,而且在其他國家也產生了巨大的反響。這種反響的重要后果之一,便是公孫鞅的由魏入秦。
商鞅的變法理論與立法原則
商鞅是衛國國君的后代,即“諸庶孽公子”,公孫氏,名鞅,故稱公孫鞅;因為是衛國國君的后代,又稱衛鞅;入秦后受封于商地,故稱商鞅。商鞅“少好刑名之學”,于前365年來到魏國,曾在魏國國相公叔痤手下充任“中庶子”,是一名掌管公族的小官吏。公叔痤知道商鞅有奇才,未及進賢而病危,魏惠王問公叔痤誰可接替他,公叔痤推薦商鞅,惠王不聽。
魏國是“三晉”之一,早在春秋時期,晉國的法治建設就走在其他國家的前面。及至戰國,魏文侯又首先在魏國實行改革,獲得成功。當時,魏國是法家思想和法家人物的故鄉,在這樣優越環境里,法家思想和法治的遺風余教對商鞅的熏陶,使他在青少年時代便接受了法家思想的洗禮,加之商鞅本人的天賦和努力,使得他在青年時期便成了一位超群的法家人物。公叔痤死,商鞅為施展自己的抱負和才能,應秦孝公《求賢令》之召,由魏至秦。
前359年,商鞅來到秦都櫟陽,走秦孝公寵臣景監的門路,求見孝公。商鞅本著“良鳥擇木而棲”的原則,向秦孝公試探。前三次會見,第一次,商鞅以“帝道”進言,“孝公時時睡,弗聽”;第二次,語以“王道”,孝公有甚于上次;第三次說以“霸道”,“孝公善之”。待至第四次接見,商鞅闡述了他的法治主張,“以強國之術說君”,秦孝公大悅。孝公與商鞅談話,“不自知膝之前也,語數日不厭”。于是,秦孝公決定起用商鞅,在秦國實行變法。
商鞅的變法理論,見于他同反對派甘龍、杜摯的一場辯論中。
秦孝公決計在秦國實行變法,擔心這將引起天下人的議論,在輿論上要遭到非難。為此,他決定按照秦國的慣例,召開包括反對派大臣在內的宮廷會議,在朝廷上就要不要實行變法問題,進行了一場大辯論?!渡叹龝じā穼Υ擞性敿毜挠涊d:
君(秦孝公)曰:“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錯法務民主張,臣之行也。今吾欲變法以治,更禮以教百姓,恐天下議我也。”
公孫鞅曰:“臣聞之:‘疑行無成,疑事無功?!蕉ㄗ兎ㄖ畱],殆無顧天下之議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毀于民。語曰:‘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戎ㄔ唬骸撝恋抡卟缓陀谒祝纱蠊φ卟恢\于眾?!ㄕ?,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于禮?!?/p>
孝公曰:“善。”
甘龍曰:“不然。臣聞之:‘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變法而治?!蛎穸陶?,不勞而功成;據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今若變法,不循秦國之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議君,愿熟察之?!?/p>
公孫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習,學者溺于所聞。此兩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智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賢者更禮,而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變,君無疑矣。”
杜摯曰:“臣聞之:‘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臣聞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p>
公孫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夏、殷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未必可非,循禮者未足多是也。君無疑矣?!?/p>
孝公曰:“善。吾聞窮巷多怪,曲學多辯。愚者笑之,智者哀焉;狂夫之樂,賢者喪焉。拘以世議,寡人不之疑矣?!?/p>
在這場辯論中,反對變法的甘龍和杜摯,他們用以反對的,不過是“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變法而治”“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一類理論。這種理論,據甘、杜二人所言,皆來自“臣聞之”,且舉不出歷史事實來加以論證和說明。而商鞅用來駁斥甘龍、杜摯的變法理論,所根據的是《郭偃之法》和“五霸不同法而霸”“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夏、殷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等被歷史所驗證過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的理論,主張“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在被歷史事實所驗證的理論面前,反對變法的理論失去了立足之地。主持這場辯論的秦孝公,聽罷這場辯論,消除了心中“恐天下議己”的顧慮,決定立即在全國實行變法,并頒發了變法的第一道法令——《墾草令》。
商鞅的上述變法理論,可概括為以下五個要點:
第一,法無不是在一定時期本著從實際出發的因事而制宜的原則制定的。即:“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p>
第二,時代變了,法也應隨著相應地改變。即:“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p>
第三,變法則興,不變法則亡。即:“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殷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
第四,實行變法是國君的權力。
第五,商鞅所說的變法,主要是指變革不合時宜的法制、憲法而言,而不是無條件地一味講變法。當法律合時宜的時候,商鞅也是主張“居官守法”的。
同商鞅的變法理論相聯系的,是他在秦國實行變法時的立法原則。這一立法原則,可概括為以下五個要點。
以法治國,不殊貴賤
商鞅的以法治國,是他的立法思想中至高無上的原則。這一原則講的是法制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這一地位便是:法是治國的根本。他說:“夫利天下之民者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立君之道莫廣于勝法。”(《商君書·開塞》)他又說:“民本,法也。故善治者塞民以法,而名地作矣。”(《商君書·畫策》)商鞅所說的“勝法”,就是實行法治;“民本,法也”,講的是法是治國之本。商鞅的其他立法原則和他在秦國所從事的變法活動,都是以“以法治國”這一原則為出發點的。
同“以法治國”原則相聯系的是“不殊貴賤”原則。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旨》說:“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彼^“不殊貴賤”是說,除國君和他的法定繼承人外,無論享有何種特權的階級、階層和個人,都沒有超越法律的權利;任何人觸犯法律,都要依法制裁。商鞅為徹底貫徹“食有勞而祿有功”原則,在新法中規定“宗室[7]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這是不殊貴賤原則在立法中的體現。在君主制的國家里,除國君和他的法定繼承人外,其他人有無超越法律的特權,是衡量一個國家是否實行法治的重要標志之一。實際情況只能是這樣:專任法治,以法治國,就必須在法律面前不殊貴賤;反言之,實行不殊貴賤,就意味著把專任法治奉為治國的至高無上的原則。
總之,以法治國,不殊貴賤,既是商鞅立法原則中的最高準則,也表達了法治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當時因事,強國利民
當時因事,是商鞅立法的基本原則,即所謂“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法宜其時”。這里,“時”是指所處時代,“事”是指實際情況,“宜”是與實際相符合,“便其用”是效益良好。即是說:制定法律要從當時本國的實際情況出發,法律條文要符合實際并收到良好的效益。這就意味著要改變那些與時代不符(過時的)、同實際相脫離、于治國有害的原有法律。這既是商鞅立法的基本原則,也是他變法理論的基本要點之一。
強國利民,是商鞅立法和變法所要達到的主要預期目的,即所謂“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于禮”。強國利民作為商鞅立法時的基本出發點之一,因而也就具有立法原則的性質。
賞罰為柄,厚賞重罰
賞罰作為商鞅推行新法的強而有力的手段,目的在于為新法的推行開創局面,收到令行禁止的效果。因此,韓非把賞罰比作“二柄”,稱它是國君手中用以制服臣民的有力武器。商鞅在制定新法時對賞罰的作用有充分的認識,商鞅新法的諸多法律條文中,有許多條文往往同時具有賞與罰這兩個方面的內容。這就表明,運用賞罰手段來推行新法,事實上成了商鞅的立法原則之一。
所謂厚賞重罰,是說在使用賞罰這一手段時,實行賞要厚、罰要重的原則,充分發揮賞罰的作用。厚賞重罰原則,在商鞅新法的諸多法律條文中,亦多所體現。
賞信罰必,輕罪重刑
賞信罰必即韓非所說的“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韓非子·五蠹》)。這里,“信”“必”講的是取信于民、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可見,賞信罰必是商鞅推行新法(即執法)的基本原則。鑒于這一原則同賞罰為柄原則在內容上的聯系,故列入商鞅的立法原則中予以說明。
輕罪重刑,是商鞅的又一立法原則。據《史記·李斯列傳》記載:“商君之法,刑棄灰于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鄙眺钡妮p罪重刑的理論根據,是“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之以刑去刑?!边@就是他的“小過不生,大罪不至”(《韓非子·內儲說上》)的以刑去刑理論。商鞅的輕罪重刑的原則,在商鞅新法的諸多條文中,亦多所體現。
移風易俗,廢私立公
移風易俗,廢私立公,是商鞅變法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之一,體現在商鞅新法的諸多法律條文之中。因此,廢私立公實際上亦是商鞅的立法原則之一。據《韓非子·和氏》的記載,商鞅在秦國變法,“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所要解決的是官場風氣和社會風氣問題,李斯甚至說“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史記·李斯列傳》)。韓非所說的“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韓非子·詭使》),即是從立法原則的高度談到“廢私”的。
商鞅起草新法與新法的公布
商鞅于公元前359年來到秦國,在他與甘龍、杜摯的辯論之后,秦國公布了第一個變法法令——《墾草令》。從前359年《墾草令》的公布到前356年商鞅被任命為“左庶長”公布第一批新法,其間共有三年的時間。三年之中,商鞅按照他的立法原則,結合秦國的實際情況,制定了他的第一批變法新令。這三年,便是商鞅起草第一批新法的時間。
商鞅的新法起草完畢、尚未公布之前,為使人們相信新法的必定執行,曾采取徙木賞金的辦法,使新法取信于民。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
令既具,未布??置裰恍偶海肆⑷芍居趪际心祥T,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庇幸蝗酸阒?,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商鞅的徙木賞金,并不是他自己的發明。吳起在西河郡郡守任上,為取信于民,就曾采取類似的辦法。商鞅的這種辦法,是從他的“民不可與慮始”觀點出發,通過取信于民,使人們相信,不管人們理解、相信、擁護與否,新法的實行是確定不移的。
《史記》中的“令既具,未布”一語表明,從秦孝公的決定變法,到新法的正式公布,中間有一個起草新令、準備公布新法的時間。這項工作,無疑是由商鞅來完成的。
商鞅新法的基本內容
公布《墾草令》
據《商君書·更法》的記載,《墾草令》是前359年商鞅來秦不久所公布的第一道法令。此時,商鞅的身份還是“客卿”?!秹ú萘睢返膬热菀巡辉?。《商君書》有《墾令》篇。該書雖然保存了不少關于商鞅變法的史料,但它畢竟成書于商鞅之后的商鞅學派之手。從《墾令》篇的內容看,它從十二個不同的方面在理論上說明實行怎樣的政策,才可以使人們趨于農耕,收到“草必墾”的效果,不一定就是秦孝公所公布的《墾草令》法律條文。
關于商鞅第一次變法的主要內容,據《史記·商君列傳》有以下八條:
“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
“令民為什伍”,是把人民按照五家為伍、十家為什的單位進行編制。什伍之上設有“里”,里有“里典”。什伍編制的性質,首先在于它是一種軍事編制,服從戰時征兵的需要。其次,這一編制又在秦國建立了戶籍制度,便于國家掌握人口的數字,利于賦稅的征收和行政上的管理與統治。
“相牧司連坐”,“相牧司”,是說互相糾發;“連坐”是說“一家有罪而九家連舉發;若不糾舉,則十家連坐”。古時,入罪稱“坐”。這里把“令民為什伍”同“相牧司連坐”聯系起來,賦予秦獻公改革中的“為戶籍相伍”以新的內容,使“什伍”這一組織形式服務于禁止奸邪盜賊、加強法治的需要。什伍連坐法令,是商鞅變法的一大發明,而為其他六國變法所不見。
什伍組織的建立,實際上是把階級關系上的變動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原來處于“普通奴隸”的“秦之野人”,現在被編入“什伍”組織,具備了當兵打仗的資格,從而獲得了“平民”身份。用法律確認“野人”的平民身份,賦之以相應的權利和義務,并以此為出發點,在秦國實行變法,富國強兵,把變法建立在合乎實際的、更加廣泛的社會基礎之上,這是商鞅變法不同于其他六國變法的一大特征。商鞅變法所獲得的巨大成功,同什伍組織的建立是有著一定聯系的。
“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
這條法律作為“相牧司連坐”法律的補充和具體內容之一,首先是指“什伍”之內的“告奸”“不告奸”“匿奸”及相關的賞罰。此外,這條法律還包含有更廣泛范圍內的“告奸”“不告奸”“匿奸”及其相關的賞罰的內容。如客店主人收留沒有證件的旅客,便要同罪連坐。“不告奸者腰斬”的連坐法無疑是一條殘酷的法律。然而,把這條法律簡單地歸結為對勞動人民的殘酷鎮壓是不妥的。這因為,第一,這項法律是出于推行新法、實行法治、維護新秩序的需要,它的打擊矛頭,不單單是指向破壞秩序的勞動人民,也包括犯法的舊貴族勢力在內。第二,同“不告奸”“匿奸”相對應的,是“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按照新法斬敵首賜爵的原則,平民中的告奸者可以因此而獲得爵位,由此而逐漸地上升為享有政治經濟特權的統治階級。這雖然有對勞動人民進行鎮壓的一面,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它主要是打擊敵對勢力、擴大新法賴以存在的階級基礎的一項積極的政策。
“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
實行“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是用懲罰的手段,強制推行一夫一妻制個體家庭制度。這項法令的初衷,原不過是為了農業生產的發展,擴大稅收和增加兵源,謀求富國強兵。但實施的結果,卻造就了大批以一家一戶為單位的個體小農家庭。歷史表明,以個體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經濟,不僅是后世封建社會農業經濟的主要內容,也是封建制度所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這就使得商鞅變法同其他六國改革相比,在否定宗族制度上具有更為徹底的性質。
“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
這種獎勵軍功的法令,為的是鼓勵士兵奮勇殺敵,是商鞅實現“強兵”的重要措施之一。關于按軍功授爵的具體情形,據文獻記載,殺敵甲士一人并取其首級者,可得到如下獎勵:
賜爵一級(見《韓非子·定法》);
賜田一頃,宅九畝(見《商君書·境內》);
欲為官者,可以當俸祿為五十石的小官(見《韓非子·定法》);
可役使一人為自己的農奴(見《商君書·境內》);
斬敵“五甲首而隸五家”(見《荀子·議兵》)。
這種獎勵軍功的政策,使一部分戰士因軍功的大小不同而獲得高低不等的爵位,從而在政治上和經濟上享有大小不等的特權,上升為統治階級。
“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法令中的“私斗”,主要是針對《商君書·戰法》中所說的“邑斗”而言。能夠操縱邑斗的,多是各邑中原來的大小奴隸主頭目,直接受害者則是平民百姓。這種邑斗,對直接生產者和農業生產有很大的破壞力,不利于富國強兵和對外作戰,所以新法對此規定了嚴厲的懲罰條款。
像商鞅新法中這種按軍功授爵的政策和嚴懲私斗,亦不見于其他六國的變法之中。
“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
“僇力本業,”是指致力于農桑,即耕織?!爸滤诓嗾邚推渖?,”是指生產較多粟米者(可理解為除交納規定的賦稅外,多向國家交納粟帛的人),可以免除本人的徭役。從“僇力本業”和“復其身”的聯系中可以看出,僇力本業的人主要是直接生產者。而那些經營農業并不直接參加農業生產勞動的人,多享有特權,并不存在“復其身”的問題。事實上,“致粟帛多者”無疑是小農中的富裕戶。國家對這種富裕戶給以免除徭役的優惠,不僅刺激了農業生產的發展,而且必然要促進農村中的兩極分化,有利于從小農之中造就一批新興地主階級。
“事末利”者,是指從事商業和手工業的商人和手工業者?!暗《氄摺保侵覆粡氖律a的“游食者”?!芭e以為收孥”,是說連同妻子、兒女一同沒入官府,罰作奴隸。這項法令,是用懲罰的強制手段,使“工商之民”和“游食者”趨于農耕,回歸到農業生產者的隊伍。實施這項法令的背景是,隨著戰國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商業利潤的高于農耕,必然要吸引一大批耕田者棄農經商,從而導致農業人口的減少和田野的不辟,加之大商人的壟斷市場和在糧食貿易上的囤積居奇,嚴重地破壞了農業和工商業的正常比例關系,侵害了小農的利益,不利于農業生產的發展。這就同以“教耕戰”為主要內容的富國強兵的國策形成了尖銳的對立?!笆履├暗《氄?,舉以為收孥”,便是商鞅為解決這一矛盾而制定的一項法令。
“復其身”和“舉以為收孥”的法令表明,商鞅的新法對于平民來說,既有因此而上升為統治階級的可能,又有因此而淪為奴隸的危險。商鞅把對直接生產者的賞罰作為推行新法、發展農業生產、實現富國強兵的手段,這也是其他六國變法中所少見的。
“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
“宗室”是指國君的宗族家室,“屬籍”是指宗室的簿籍。這條法令是說,即或是國君公族,如果沒有軍功,便不能列入公族的簿籍,不得享有宗室的特權。國君的宗室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其他沒有軍功的貴族了。這是對世卿世祿制度最為徹底的否定。商鞅變法后的秦國,宗室貴族始終未能形成足以同君權相抗衡的勢力。在秦國,并沒有出現像其他六國那樣的宗室貴族長期專權的現象。因此,這條法令對于秦國后來的客卿制度、布衣將相格局乃至于中央集權君主專制政體的建立,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歷史條件。
“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
“明尊卑爵秩等級”,是指制定新的爵秩及新的等級制度。商鞅變法之前,秦國已有爵制。商鞅變法時,為利用賞罰作為推行新法的杠桿,重修秦國爵制,由公士到徹侯,共分二十個等級[8]。爵位和官職不盡相同,它是同政治上和經濟上的特權直接相聯系的。具有某種爵級,便可以擔任某級官職,坐享一定的經濟收入。如第九級爵“五大夫”,便可以“稅邑三百家”。
“各以差次名田宅”,是說按照爵級的差次占有相應數額的田宅?!俺兼路约掖巍保钦f占有臣妾(奴隸)的數額和標志身份的服制,應當因各自爵位的不同而有所區別?!懊镎钡摹懊弊鲃釉~用,指的是名實相符。按照爵位的尊卑來規定占有田宅、奴隸的數量,并用服制上的不同來標志他們的身份,是出于按功授爵的需要,使特權同爵位一致。這樣,既可以防止無功或功小的人超越爵位等級攫取更多的特權,把特權限制在爵位所規定的范圍內,使有爵者特別是享有高級爵位的人,不可能發展成為同國家和君權相抗衡的勢力;而按爵位等級享有的田宅、奴隸數額一經公布,又可以鼓勵那些無爵位或爵位較低的人,通過為國立功的途徑,獲得更高一級的爵位和特權。上述不見于其他六國變法中的規定,對于富國強兵的實現和封建制度的確立,無疑起了促進的作用。
“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這條法令,實際上是對上述第二至八諸條法令的概括或與之相關,因而在商鞅第一次變法中所公布的諸法令中,帶有《總則》的性質,是新法的核心內容和基本原則。這項原則是說有功(主要是軍功)者可以獲得相應的爵位和特權,無功者雖然富有財產(因繼承或其他原因),但本人卻沒有資格享有政治上和經濟上的特權。
商鞅新法的這條總則,顯然是魏文侯改革中“食有勞而祿有功”原則在秦國的繼續。所不同的是,商鞅新法又賦予魏文侯改革中這項基本原則(也是其他五國變法的基本原則)以新的具體內容和實施辦法。商鞅為貫徹這條總則所制定的上述有關條款表明,《總則》是對“食有勞而祿有功”基本原則的新發展:它是商鞅總結自魏文侯改革以來各國的變法實踐和經驗教訓,結合秦國的歷史實際和自己在法治理論上的造詣和獨創而制定的?!犊倓t》把“食有勞而祿有功”原則更加具體化,并通過其他諸多法令的頒布使之落實和付諸施行,是商鞅對戰國變法運動的一大貢獻。
商鞅第一批變法新令取得顯著成效之后,前352年,秦孝公任命商鞅為大良造(秦國當時最高的官職)。前350年,秦遷都于咸陽,秦孝公、商鞅公布了第二批變法新律。
“筑冀闕宮廷于咸陽”
“冀闕”,是當時宮廷門外的一種較高的建筑物,其用途是用以來懸示和公布法令。“宮廷”,既是國君及其家族的居住處所,又是國君和百官辦公的地方。前350年,咸陽宮室營建完畢,秦孝公即遷都于此?!妒酚洝ど叹袀鳌酚凇爸疥I宮廷于咸陽”之下寫道:“秦自雍徙都之”,與秦國自櫟陽徙都咸陽的事實不符。咸陽是“據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讀史方輿紀要》)的戰略要地,秦孝公及其以后的歷代秦君,正是利用了這一地理位置上的優勢,從這里制定并頒布了令天下為之矚目的政策、法令以及政治、軍事、外交上的一系列重大決策,最終兼并了六國。
“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
這條法令,是第一批新法中“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的補充和發展。從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到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表明,只是“倍其賦”還不能使所有家有二男者自行“分異”,于是第二批新法中才規定了嚴令禁止的法令。其目的,一如所初,仍是為造就更多的個體家庭,以利于發展生產、征收賦稅和擴大兵源。
“初為賦”
前348年,秦國實行“初為賦”。賦,原為秦國按土地征收的實物稅和軍賦。自秦簡公于前408年實行“初租禾”(按田畝征稅)六十年過后,秦孝公頒布“初為賦”,按人口征收“口賦”,即人頭稅,即《通典》《文獻通考》所說的“任民所耕,不計多少,于是始舍地而稅人”?!渡叹龝睢氛f:“則以其食口之數,賦而重使之,則辟淫游惰之民無所食。”可見,將按田畝征稅改為按人口征稅[9],任人所耕,舍地而稅人,是為了鼓勵人民多墾荒地,增產糧食;同時又可以使那些“辟淫游惰之民”無法逃避賦稅,使之歸于農耕;還可以使貴族豢養的“食客”數目受到來自征收賦稅方面的限制??傊仍黾恿藝邑斦杖?,利于發展農業生產,又限制了工商之民和舊貴族擴張私人勢力。
“為田開阡陌封疆”
關于“開阡陌封疆”的實質,目前史學界的看法分歧很大,有人認為是土地制度上的一次重大改革,也有人認為與土地制度無關。《史記·商君列傳》把“開阡陌”同“賦稅平”聯系在一起表明,前者肯定與土地所有制有關。阡陌封疆原是秦國土地公有制度下個人所分得的土地疆界,同時又與田間的道路和溝洫系統結合在一起,具有雙重的性質。隨著井田制度的瓦解,原有的阡陌多數已不再是個人占有土地的疆界,內容和形式脫離了。阡陌封疆作為舊制度下的殘留物,雖然不失作為道路和溝洫的功能(否則它便不可能殘留下來),但畢竟不能作為新的土地占有制度下的疆界標記,不利于確認新的土地占有制度和農田水利規劃。所以,與其說“開阡陌封疆”是土地制度變革的本身,毋寧說它是在土地制度已發生重大變革的情況下,以法律的形式確認新的土地所有制度,標志著封建主義的生產關系在秦國基本上得到了確立。在戰國變法中,唯有秦國在土地所有制問題上采取了如此徹底的封建化政策。
“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
《戰國策·秦策三》載蔡澤對范雎之語:“夫商君為孝公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史記·商君列傳》只談到“平斗桶、權衡、丈尺”,而未談及“輕重”。“權衡”是指計算重量的衡器,“量”是指計算容積的衡器,如“斗、桶”之類,“度”是計量長度的單位,如“丈、尺”之類,“輕重”是指貨幣而言?!妒酚洝氛勆眺苯y一度量衡而未談及貨幣,是一項疏漏。蔡澤是秦昭王時人,他同范雎講商鞅統一貨幣,時間在前3世紀50年代前后,距離商鞅變法不到一百年,是可信的。
有人曾不加分析地講,商鞅統一度量衡的目的,“無非是加強對人民的剝削”。其實,就整體而言,這條法律主要是服務于實行統一的賦稅制度和俸祿制度,是發展社會經濟即“富國”的需要,而計量標準不一,會給上述制度的實行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和弊病。至于對廣大勞動人民來說,度量衡和貨幣的統一,只能使他們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免受因度量衡和幣制上的混亂而造成的一些額外損失,而不是相反??傊?,這一法令對秦國社會經濟發展乃至于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度的建立,都是有積極意義的。
“集小都鄉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
秦獻公改革,曾在國內增加縣的設置,但未能普及全國。商鞅的這條法令,則是在全國范圍內,特別是在全國的腹地將原有分散在各地的“小都”“鄉邑”聚而為縣,普遍實行縣制,將全國所有土地和人民納入“縣”的管轄之下,使“縣”成為國家在地方上普遍設置的行政機構。
“置令丞”,是在縣內設置令、丞官員。縣令是一縣的最高行政長官,縣丞是縣令的助手。每縣設縣尉一人,負責一縣的軍事??h令、縣丞、縣尉均由國君任命并可隨時任免或調任,官職并非終身,更不能世襲。
“凡三十一縣”(《史記·秦本紀》作“四十一縣”,《六國年表》作“三十縣”),是說在全國設縣三十一。它標志著以縣為地方政權機關的制度,在秦國已正式地建立起來。普遍推行縣制的法令表明,中央集權制的國家政體,在秦國已經正式確立。
商鞅在秦國所發布的兩批變法新令,除見于《商君書》和《史記·商鞅列傳》的十五條之外的,據其他典籍所載,還有以下五條。
“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
商鞅變法的這項重要內容,見于《韓非子·和氏》的記載,其詳已不得而知。商鞅實行這項法令,主要是為了改變秦國官場中原有的歪風邪氣。吳起在楚國變法時就曾這樣做過。當時稱得上“私門”的,無疑是那些達官貴人。私門之間的私下請托,多是些損害“公家”(即國家)利益乃至于觸犯新法的事。此門不塞,此風必長,其后果必將有礙于新法的貫徹執行和敗壞官場與社會的風氣?!八旃抑畡凇保钦f那些有功勞于國家的人,應及時得到獎賞,政府有關官員不得從中滯留,拖延不辦。有功而不能及時得到獎賞,這顯然與官場中的不正風氣有關:官員如以“私門之請”為務,勢必不能“遂公家之勞”。把制度上的改革同變更官場和社會風氣聯系起來,同步進行,是商鞅從吳起變法中汲取的一條成功經驗。
“禁游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
商鞅變法的這項內容,亦見于《韓非子·和氏》的記載。“游宦之民”是指那些靠四處游說而謀求官職爵祿的人,多屬于“言縱橫者”一類?!敖位轮瘛迸c吳起當年在楚國變法所實行的“破弛說之言縱橫者”含義相同,意圖和目的也大體一致,是吸取了吳起變法的成功經驗。商鞅把“禁游宦之民”同“顯耕戰之士”聯系起來,意在使游宦之民趨于農耕?!帮@耕戰之士”,即實行獎勵耕織和獎勵軍功。
“亂化之民盡遷之于邊城”
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商鞅變法在收到“鄉邑大治”的效果之后,“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于邊城?!浜竺衲易h令。”商鞅在這里所說的“亂化之民”,即魏國李克在魏文侯改革中所說的那些“亂鄉曲之教”的“淫民”,亦是吳起在楚國變法所說的那些“惡治”的“細民”。這些人在新法頒布時言“令不便”,在新法取得成功后又來說“令便”,自有其個人目的,且表明他們是地方上頗有勢力和影響的頭面人物,屬于足可以亂教化的舊奴隸主貴族勢力。商鞅將這些人“盡遷之于邊城”,是參照了吳起在楚國變法中所實行過的“令貴人往實廣虛之地”的做法,以收到鏟除舊勢力、整頓教化、開發邊地的效果。
商鞅的使“民莫敢議令”,是為了消除人們對新法的懷疑和非難,以樹立新法的威信。他認為:那些反復無常的亂化之民對新法的稱贊,是言不由衷的,不可相信。
“刑棄灰于道者”
據《史記·李斯列傳》記載:“商君之法,刑棄灰于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惟明主,為能深督輕罪,而況有重罪乎?”商鞅的輕罪重罰,其理論根據是“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之以刑去刑”。這種“小過不生,大罪不至”(《韓非子·內儲說上》)的以刑去刑理論與實踐,在變法之初,為掃除權貴們有法不依的積弊、樹立新法的威信、加強人們的法制觀念,在特定的歷史階段是有它的積極意義的。至于商鞅本人在當時是否意識到這種輕罪重罰應是特定時期的權宜之計,文獻中并無記載。但是,商鞅之后的法家李斯卻深知這一政策的利弊。他所講的“彼惟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即是說,實行這一政策應當是審慎的、視其需要的、有條件的臨時性措施,而且是唯有“明主”才能行之,并非任何時間、任何條件下都可以實行的。
“燔詩書而明法令”
商鞅在變法中實行“燔詩書而明法令”,事見《韓非子·和氏》的記載,別無他征,其具體內容已難言其詳。從《商君書·靳令》所反映的情況來看,燔詩書的目的是解決“六虱勝其政”的問題。《靳令》說:“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悌,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商鞅把以詩書禮樂為代表的儒家學說比喻成有害于國家的寄生蟲,認為國“無六虱必強”,“有六虱必弱”。他還進一步說,“國以六虱授官爵,則治煩言生”,將導致“君之治,不勝其臣;官之治,不勝其民”的后果。他的結論是,“好用六虱者亡”,六虱乃“亡國之俗也”(以上引文均見《商君書·靳令》)。這里商鞅是把以詩書禮樂為代表的儒家政治學說及其倫理道德觀念,看成是推行耕戰、富國強兵、以法治國的大敵,將導致君不能治其臣、官不能治其民的嚴重后果,以至于“弱國”“亡國”,這就是商鞅實行“燔詩書而明法令”的出發點?!办茉姇鞣睢边@一提法表明,韓非把商鞅的“燔詩書”看成是他為“明法令”的一種措施或手段。
商鞅的“改法為律”
商鞅的“改法為律”,事見《唐律疏義》的記載:
李悝集諸國刑典,造《法經》六篇。……商鞅傳授,改法為律。漢相蕭何,更加悝所造《戶》《興》《廄》三篇,謂九章之律。
從上面這段記載來看,探討商鞅“改法為律”的內容、目的及其意義,還得從李悝的《法經》談起。
據《晉書·刑法志》的記載:
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以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為《雜律》一篇。又以其律具其加減,是故所著六篇而已,然皆罪名之制也,商鞅受之以相秦。
《法經》六篇,《盜法》《賊法》講的是對盜、賊的懲治,第三篇《囚法》講的是斷獄,第四篇《捕法》講的是捕亡,第五篇《雜法》講的是對輕狂犯法、偷越城墻、賭博、欺詐、貪污賄賂、荒淫奢侈、所用器物超越身份等級上的規定等幾種違法行為的懲治,第六篇《具法》講的是根據具體情況依法加重或減輕刑罰的某些具體規定。
《法經》的內容表明,它是一部刑法法典,講的是對刑事犯罪的懲治。而“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一語表明,《法經》是李悝參照當時各國的法律、為保護和鞏固魏文侯改革成果、維護新的社會秩序并結合魏國的實際情況而制定的。
商鞅在秦國變法,上距李悝在魏國制定《法經》,時間已過去半個多世紀,各國的情況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特別是李悝《法經》的制定,是在魏文侯改革取得基本成功之后,用它來維護新的秩序;而商鞅在秦國的首要任務,卻是通過社會改革,改變“國亂兵弱而主卑”的局面,富國強兵。因此,只依靠《法經》,并不能完成秦國變法的重大使命。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有了商鞅的“改法為律”。
商鞅“改法為律”的內容,一是《法經》作為一部刑法典仍為商鞅所采用,因為它是李悝總結各國立法經驗而制定的一部自成體系、較為完備的刑法法典,有它的科學性和穩定性;二是商鞅為使秦國富強,在《法經》外又制定了一大批單行法規,因為不這樣做,便無法從秦國實際出發來改變秦國的落后狀態,稱雄于諸侯。
“律”本是用竹管或金屬管制作的定音或候氣的儀器,有“六律”“十二律”之稱,“準則”“法則”是“律”字的引申含義。從文獻記載看,把成文法又稱作“律”,是戰國時期的事。如趙國之法稱作《國律》,《莊子·徐無鬼》中有“法律之士廣治”的提法,等等。商鞅的“改法為律”,主要是在《法經》之外,按照變法的基本原則(如“食有勞而祿有功”“使有能而賞必行罰必當”“聚小都鄉邑集為縣”“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所制定的一些單行法規或具體的法律條文。
《管子·七臣七主》在談到“法”與“律”的不同含義時說:
夫法者,所以興功懼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爭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法律政令者,吏民規矩繩墨也。
所謂法者“興功懼暴”,是從根本法、憲法的角度,指出法帶有基本原則的性質,對于治理國家能從整體上收到“興功懼暴”的效果。而律者“定分止爭”,是說律如同某項具體法規那樣,是相關的各項具體法律條文,因此可以用它來定分止爭。
“法律”作為一個復合名詞,與它同時代的復合名詞如“倉廩”“稼穡”一樣——法與律、倉與廩、稼與穡在單獨使用的情況下,一般都具有復合名詞法律、倉廩、稼穡的含義。然而,在并列或相對使用時,兩者之間在含義上的區別是明確的,不可混為一談。《管子·七臣七主》對法與律分別做出的解釋、《唐律疏義》中的“改法為律”,都屬于后一種情況。
云夢出土的《秦律》,“律”的名稱已超過三十種(這肯定不是《秦律》的全部),其中包含有刑法、行政法、經濟法、訴訟法、民法等諸多方面的條文。文獻記載和出土秦律證明《管子·七臣七主》為法與律所下的定義是符合當時歷史實際的。正因為如此,戰國時期一些國家的成文法亦稱之為律,如趙國的《國律》、秦國的《秦律》等。商鞅的“改法為律”和一大批單行法規、法令的制定與頒布,標志著秦國的法制建設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秦國新型法律制度體系的初步建立
秦國的法制建設,自商鞅變法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這一嶄新階段的主要標志,便是一個新型法律制度體系在秦國的初步建立。
這一新型法制體系,是商鞅依據先進的變法理論和立法原則制定出來的。如前文所述,商鞅的變法理論和立法原則,科學地總結了當時各國變法的經驗,并結合秦國社會實際,加之商鞅本人的天賦和造詣,使得他能夠為秦國乃至于中國社會奉獻了一個嶄新的法制體系。
在這個新型法制體系中,李悝所制定的中國第一部刑法法典,被商鞅保留和沿用。從《晉書·刑法志》和《唐律疏義》的有關記載看,商鞅對《法經》六篇,并沒有像漢初蕭何增加《戶》《興》《廄》那樣,做大的刪改和增補,承認這部刑法典在他的法制體系中具有根本法的地位。至于商鞅對《法經》六篇在具體內容上是否有過刪改或補充,如有,都刪改或補充了些什么,限于缺少記載,不得而知。
在商鞅的立法過程中,變法的幾項基本原則,在他的新法中往往具有《總則》的地位。如本書前文所述的“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便是其中明顯的一例。
商鞅法制體系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在刑法典和總則之外,有一大批單行法規、法令的制定與頒布。這些法規、法令有:
開墾荒地的法規;
什伍連坐的法規;
告奸與匿奸的賞罰法規;
強令父子、兄弟分家的法規;
獎勵耕織與懲罰商賈的法規;
獎勵軍功與懲罰私斗的法規;
取締宗室貴族特權的法規;
建立新的爵秩等級制度并賦予相應特權的法規;
按人頭征稅的法規;
確認新的土地占有制度的法規;
統一度量衡和貨幣的法規;
全國普遍設縣的法規;
改變官場風氣和社會風氣的法規;
焚燒《詩》《書》和宣傳法制的法規;
強令遷徙亂化之民去邊地的法令;
懲治棄灰于道路者的法令。
正是商鞅的變法理論、立法原則、執法措施,以及他所沿用的李悝的刑法法典和他所制定和頒布的新法總則、一大批單行法規和法令,標志著中國歷史上一個嶄新的法律制度體系,在秦國已經初步建立起來。這一法制體系的形成和實施,收到了富國強兵的預期目的。
商鞅推行新法的幾項重要措施
商鞅推行新法的重要措施,可以歸納為以下五項。
宣傳法律,徙木而賞金,使令吏民知法
宣傳新法,對人民進行法律知識的教育,使“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商君書·定分》)是商鞅推行新法措施之一。他所以“燔詩書”,就在于《詩》《書》一類典籍,是儒家對弟子乃至人民進行教育的教科書?!对姟贰稌返膫鞑迹貏e是儒家之徒利用《詩》《書》來以古非今,不利于法律知識的普及和法制教育的進行。因此,商鞅把“燔詩書”作為“明法令”的一種手段,《韓非子·和氏》把它概括為“燔詩書而明法令”。至于商鞅在公布新法前所搞的徙木賞金,實際上也是對新法的一次宣傳:宣布他所頒布的新法,是要不折不扣地執行的。
不許議令,遷亂化之民,樹立新法威嚴
樹立新法的威嚴,是商鞅推行新法的又一措施。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商鞅在變法收到“鄉邑大治”的效果之后,對于那些當初非難后來又稱頌新法的“亂化之民”,全部強令遷徙到邊遠地區,并且收到了“其后民莫敢議令”的效果。不許人民議論法令,目的是樹立新法的威嚴。據《商書君·定分》記載,公孫鞅說:“敢剟定法令,損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辈辉S私下對法令改動一字,犯者處死,目的同樣是為了樹立新法的威嚴,最終還是為了有利于新法的推行。
不殊貴賤,日繩貴公子,嚴懲犯法權貴
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新法公布后,太子犯法,商鞅主張嚴辦。經請示秦孝公,對太子犯法一案,判為“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因為太子是王位繼承人,不可用刑,故以其師代受其刑。商鞅嚴懲犯法權貴的理論根據是“法之不行,自上犯之”,這是他從當時司法實踐中總結出的一條重要經驗教訓。他認為:法律之所以不能實行,主要在于上層權貴們的帶頭違法。變法的反對派趙良稱商鞅“日繩秦之貴公子”,說他每日每時都對秦國的貴公子們繩之以法,使得“宗室貴戚多怨望者”??梢?,在推行新法的過程中,商鞅確實把主要的打擊矛頭指向犯法的權貴,嚴懲不貸?!妒酚洝ど叹袀鳌吩谡劦健靶唐涓倒域?,黥其師公孫賈”之后,緊接著說:“明日,秦人皆趨令”,并收到“行之十年,秦民大悅”的效果。太子犯法,商鞅敢于嚴辦,使得權貴們不敢輕易地以身試法,這對于新法的推行極為有利,所以開創出了“明日,秦人皆趨令”的局面。可見,在推行新法的諸項措施中,嚴懲犯法權貴,可謂推行新法的契機。
賞罰為柄,輕罪而重刑,要在令行禁止
賞罰為柄作為商鞅的立法原則之一,也是他推行新法的重要手段措施。為了使這一措施更為有利,他還提出了輕罪重罰的理論和立法原則,其目的在于以此收到令行禁止的效果。此外,賞罰作為一種措施和手段,對于新法的推行,往往能起到開創局面的作用。商鞅變法中的“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以及齊國的齊威王為推行改革,“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震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史記·滑稽列傳》),都是以賞罰為推行新法開創新的歷史局面的典型案例。
整飭吏治,塞私門之請,改變社會風氣
“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作為商鞅變法的重要原則和內容之一,目的在于整飭吏治,改變官場風氣和社會風氣。這項變法的原則和內容,事實上又是推行新法的重要措施之一。韓非所說的“官行法”一語表明,法律是通過各級政府的官吏來執行的。顯而易見,如果吏治黑暗,官員都忙于“私門”的請托,積案如山,官場風氣腐敗,這勢必為新法的推行造成障礙。商鞅對這個問題有足夠的認識,因而他從立法原則和執法措施的高度,在新法中寫進改變官場風氣和社會風氣的有關條款。這一推行新法的重要措施,由于通過立法的手段,成了不準“損益一字”的法律條文,這就使得這項措施的實行,有了法律上的保證。
在商鞅變法中,立法原則、執法措施和新法條文,有時常常是三位一體的。即是說,在商鞅的新法中,有的法律條文既是法令,又是立法原則,也是執法措施。這是商鞅新法的一大特點。在中國法制史和法律思想史上,對于這一特點應該做出怎樣的評價,這里姑且不論。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便是商鞅新法的這一特點,對于新法的推行、實施和收到預期的效果,起了不容否認的積極作用。
商鞅新法的實施及其成效
商鞅所制定的新法,由于它在變法理論和原則上的正確,切合秦國當時的社會實際,加之推行新法措施的強而有力以及秦孝公、商鞅在實行新法上的堅定不移、執法如山,確保了新法的實施和收到預期的目的。從文獻中的一些記載來看,商鞅的新法曾被認真地付諸施行。
《史記·商君列傳》記載:秦孝公死,太子繼位,公子虔告商君“欲反”,發吏捕之,商君逃至下關,到旅店投宿,店主人不知他是商鞅,見他又無憑證,對他說:“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笨梢?,商鞅的什伍連坐法令,在當時確實是被認真地付諸實行的。
商鞅強令父子、兄弟分家法令的施行,可見于《漢書·賈誼傳》的記載。西漢的賈誼說;“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家貧子壯則出贅”,便是對商鞅這一法令實施后果的一種寫照。
關于獎勵軍功和按照爵位高低賦予相應的政治、經濟特權,則見于本書前文所引《商君書·境內》《韓非子·定法》以及《荀子·議兵》的有關記載,這里不再征引。
關于取締宗室特權法令的實施,《史記·商君列傳》中“宗室貴戚多怨望者”一語表明,商鞅的這項法令已被認真地付諸實行。否則,就不會引起宗室貴戚中大多數人的“怨望”。特別是太子犯法,刑及其師傅,是嚴懲權貴犯法的一個典型案例。
關于統一度量衡和貨幣法令的施行,現藏上海博物館的傳世“商鞅方升”,即是當時作為標準量器而制作的。實物表明,統一度量衡和貨幣的法令,在商鞅變法時確實被付諸施行。
商鞅新法實施的結果,在短期內即收到了顯著的成效。據《商君列傳》記載,商鞅的第一次變法,“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即是說:變法在短期內于秦國建立了井然的秩序,收到了富國強兵、鄉邑大治的效果。在對外戰爭中,前358年,秦軍首敗韓軍于西山。前354年,秦攻取魏國的少梁。前352年,秦兵圍攻魏國的舊都安邑,安邑降秦。前351年,秦兵攻魏國的固陽,固陽降秦。
秦孝公、商鞅的第二次變法,同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前340年,商鞅用計生擒魏將公子昂,魏國被迫交還過去侵占的西河部分土地。為此,秦孝公封商鞅于於、商(今陜西省商縣東南商洛鎮)十五邑,號稱“商君”。
秦孝公、商鞅的兩次變法,是戰國時期使諸侯震驚、士民矚目的一件大事,戰國及秦漢時期的文獻,多有評論,現摘錄如下:
《史記·秦本紀》:“衛鞅說孝公,變法修刑……(秦孝公)十九年,天子致伯;二十年,諸侯畢賀?!?/p>
《史記·商君列傳》:“(商君)為田開阡陌……秦人富強,天子致胙于孝公,諸侯畢賀?!?/p>
《戰國策·秦策一》:“商鞅治秦,法令至行。……期年之后,道不拾遺,民不妄取。兵革大強,諸侯畏懼。”
《戰國策·秦策三》載蔡澤語:“夫商君……教民耕戰,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于天下,立威于諸侯。”
《韓非子·和氏》載韓非語:“商君教孝公以連什伍……顯耕戰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國以富強。”
《史記·李斯列傳》載李斯語:“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p>
《新序》論曰:“秦孝公保崤函之固,以廣雍州之地,東并河西,北收上郡,國富兵強,長雄諸侯,周室歸籍,四方來賀,為戰國霸君,秦遂以強,六世而并諸侯,亦皆商君之謀也?!?/p>
戰國和秦漢時人的大量評論表明,商鞅變法確實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取得了顯著的成效,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實現了富國強兵,為秦國日后的兼并六國、統一天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注釋:
[1]黃中業:《西周分封制度是國家政體說》,《史學月刊》1985年第2期。
[2]黃中業:《重評戰國變法運動》,《史學月刊》1981年第5期。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43頁。
[4]見《韓非子·詭使》。引文中的“私”是指“私門”,即卿大夫勢力,私是同“公”即“公室”相對而言。
[5]黃中業:《論“智能之士”在戰國變法中的作用》,《光明日報》1984年12月26日。
[6]黃中業:《魏文侯的歷史地位》,《光明日報》1983年11月16日。
[7]宗室,這里指國君的家族。
[8]高敏先生認為,商鞅變法時尚未有二十等爵,二十等爵是在商鞅變法之后逐漸形成的。(《蘭州大學學報》1977年第3期)
[9]《史記·商君列傳》有“為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把土地的疆界同賦稅聯系在一起。可見,秦國并不曾廢除按田畝征稅,而是實行既按田畝又按人口征稅的雙軌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