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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我書前
  • 江曉原
  • 3595字
  • 2021-07-12 14:07:41

《知識大融通》:英勇游擊隊能不能征服世界?

許多被尊為大師的人,到了晚年都會受到這樣的誘惑:寫一本“凝結畢生智慧”的、宏大敘事風格的“傳世之作”。他身邊的學生、仰慕者、出版商等,會對他說:“只有您才寫得出這樣的書”“這是您的義務”“您理應為我們的世界留下一些東西”,諸如此類的甜言蜜語,很難讓一個老頭經受得住——哪怕是一個非常睿智的老頭。

我一直很喜歡看這種書,盡管我這樣做的動機并不純潔,我通常抱著某種“坐山觀虎斗”的心態,想看大師們如何展示畢生絕學。

通常,睿智的大師們修煉到了晚年,早已臻于正大平和的神仙境界,豈能輕易讓自己陷于“虎斗”的窘境?但是,如果書真的寫出來了,而且出版了,那讀者就要比較,所以對大師而言,考驗還是難以避免的。

現在,大師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O.Wilson)上場了。

威爾遜和牛頓、愛因斯坦

他的《知識大融通:21世紀的科學與人文》(Consilience: The Unity of Knowledge),被認為是凝聚了他畢生智慧,有著極為宏大的抱負——重啟啟蒙運動中的知識統一論。而且這種抱負被向上追溯到理查德·費曼、愛因斯坦和牛頓。

這樣的追溯,真有點兒居心叵測,頓時就將威爾遜置于險地了。

我們知道,大師晚年寫宏大論著,通??傄凶约旱膶I知識作為支撐,就好比亞歷山大大帝縱橫天下,也總得有個馬其頓王國作為出發的根據地。如果因本書而將威爾遜置于某種和牛頓、愛因斯坦一脈相承的傳統中,那么牛頓和愛因斯坦的馬其頓,都是公認的“精密科學”——物理學,而威爾遜的馬其頓,則是相對不那么精密的生物學。

如果我們繼續延用“馬其頓”這個比喻,那么至少在理論上,物理學就好比希臘的重裝步兵,甲堅兵利,陣形齊整;而生物學看起來就有點像嘯聚山林的游擊隊,裝備參差,隊形散亂。這樣的比喻并非完全出自我的個人偏見,有些科學大師也有此意,例如史蒂芬·霍金就是這樣——他在回憶錄《我的簡史》(My Brief History)中居然說:“對我而言,生物學似乎太描述性了,并且不夠基本,它在學校中的地位相當低。最聰明的孩子學數學和物理,不太聰明的學生物學?!?/p>

我們當然沒有必要在這里比較霍金和威爾遜誰更“聰明”——其實將威爾遜和霍金作個比較,倒是比將威爾遜和牛頓或愛因斯坦相提并論要更為靠譜,也更有意義,不過這且待下文。這里我的意思只是說,如果將威爾遜比作某一位亞歷山大大帝,那么我們應該知道這位大帝統率的軍隊并非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重裝步兵,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他遠征世界需要的是更多的勇氣和技藝。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威爾遜這位亞歷山大大帝,他在知識世界的遠征成功嗎?他打下了多大的江山?

平心而論,威爾遜的征服欲望,比起牛頓和愛因斯坦來,非但毫無遜色,簡直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難怪,“啟蒙運動中的知識統一論”在牛頓時代尚未問世,到愛因斯坦時代又已經過氣了。

不過威爾遜雖然雄心萬丈,卻仍然相當有節制。對于駐馬遠方的另外兩位大帝——牛頓和愛因斯坦,威爾遜明顯心存敬畏。對于他們身后的馬其頓王國,他小心翼翼不去犯界,因為他知道那里有重裝步兵,不是他的軍隊敢與爭鋒的,所以他在全書中幾乎從未談到天文學和物理學。

但是除此之外,威爾遜大帝就橫掃千軍長驅直入了。

我仔細閱讀本書后的判斷是:威爾遜的遠征還是相當輝煌的。不過我在這里當然不可能寫一部《亞歷山大遠征記》,所以只能揀威爾遜遠征中的重要場景略舉數例。

對后現代痛下殺手

威爾遜基本上持科學主義立場——這樣的人在科學家群體中很常見。所以威爾遜相信可以“利用科學的某些特性來區分科學和偽科學”。這些特性包括如下四點:再現性、精簡性、測量法、啟發性。其中最重要的無疑是第一點,“再現性”其實就是實驗的可重復性。不過威爾遜的上述信念實際上是相當樸素的,因為科學哲學家們通常認為,科學和偽科學之間的劃界任務是不可能完成的。

對于科學知識社會學(SSK)和“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威爾遜當然也不會手下留情。在“德里達的詭論”一節中,他對此痛下殺手:“哲學上的后現代主義者,是一群聚集在黑色無政府主義旗幟下打轉的背道者。他們挑戰科學和傳統哲學的基礎……而最狂妄的建構主義主張,‘真的’真實世界并不存在,人類心靈的活動之外并沒有任何客觀的真理。”在“尋求客觀真理的標準”一節中,威爾遜堅信:“在我們的大腦之外,存在著獨立的真實世界。只有狂人和少數建構主義哲學家,才會對它的存在有所質疑。”不過他的這種觀點,如果和霍金《大設計》(The Grand Design)中“依賴圖像的實在論”相比,也是相當樸素的。按照威爾遜的上述界定,霍金也將進入“狂人”之例。

威爾遜對于各種“后現代”理論頗多諷刺,他在題為“向后現代主義致敬”的那一節中說:“無論如何,我在這里要向后現代主義者致敬。作為當今狂歡亂舞般的浪漫主義參與者,他們使文化變得更加豐富?!彼肛熀蟋F代理論“對理性思考造成危害”,而他說應該對后現代主義持“正面看法”的理由則是“它解除了不愿接受科學教育的人的困擾”“它在哲學和文學研究上創造了一個小規模的產業”等。

和神創論陣前聯歡

對于威爾遜大帝來說,進化論當然不僅在他的馬其頓王國版圖之內,簡直就應該是他的后花園。但是進化論偏偏是長期爭論不絕的理論,這無疑成了威爾遜的某種軟肋??纯慈f有引力或相對論,問世至今幾乎從未遭遇過爭議——這正是物理學可以被比喻為重裝步兵的主要原因之一。

那威爾遜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呢?相當出乎我的意料,在本書中,持科學主義立場的威爾遜大帝,居然對于進化論的死敵——神創論,采取了手下留情的態度!

在“進化與神跡”一節中,威爾遜正面陳述了進化的基本理論,并且表示:“這種非人類所能掌握的力量,顯然塑造了我們今日的形象。由組成分子到進化過程,生物學的所有面向都指出相同的結論。”可是接著他卻又說:“盡管冒著帶有防衛色彩的危險,我仍有義務指出,許多人寧愿采取特殊的神創論來解釋生命起源,包括某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引用美國國家民意研究中心的報告數據,說有23%的美國民眾反對人類進化的觀念,還有三分之一“意見未定”,也就是說有一半以上的美國公眾對進化論是反對或懷疑的。

這還不算,威爾遜接著又進一步表明他的個人立場:“我生于新教徒眾多的美國南方,在強烈的反對進化論的文化中成長,所以對這些想法也有同情和妥協的傾向。這么說吧,只要你相信奇跡,什么事都可能發生。也許上帝真的創造了所有生物,包括人類在內……”這樣的論述,對于中國讀者來說,以前恐怕只能在轉述被批判對象的“謬論”時,才有可能接觸到一二。

對中國有獨特見解

關于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威爾遜很自然地參考了李約瑟的著作。威爾遜說古代中國人認為自然界的萬物是不可分離的,并且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所以“中國科學研究的焦點,始終擺在對事物的整體性質以及事物之間和諧而具階級性的關系的研究上。……而不像啟蒙運動思想家所體認的那樣彼此分立且持久不變。結果,17世紀就出現在歐洲科學中的抽象過程和解析研究,卻從來沒有在中國出現”。

不過威爾遜對古代中國人思想方法的描述和歸納,倒是頗有可取之處。他猜測說:“中國學者不相信在萬物之上存有一位具備人類特質與創造特質的神。在他們的宇宙中,并不存在理性的造物主?!彼J為古代中國人滿足于描述外部世界的運行規則,卻并不追求普適原理,是因為“既然不迫切需要普適的原理(也就是神的旨意)這樣的觀念,也就無須尋找它們了”。

考之中國古代的大部分情形,威爾遜的上述說法確實是可以成立的。

威爾遜與霍金、阿西莫夫

晚年在重大問題上選邊站隊,似乎成了大師們的義務或表征之一。比如霍金的《大設計》一書,堪稱他的“學術遺囑”,里面討論了若干帶有終極性質的問題,諸如上帝、外星人、外部世界的真實性等,在這些問題上霍金都明確地選邊站隊表了態。霍金如此,威爾遜也不例外,他也在外部世界的真實性、進化論和神創論等重大問題上表了態。

霍金還沒有表露過要在知識世界進行亞歷山大式征服的雄心壯志,威爾遜卻是明確表態要追求“大融通”的。他在本書中對“融通”的定義是:“經由綜合科學的事實和以事實為基礎的理論,創造一個共同的解釋基礎,以便使知識融會在一起?!边@在當代無疑是一個非常大膽的追求。

威爾遜的“大融通”追求,又讓我聯想到另一個也有“大師”之譽的人——阿西莫夫(I.Asimov)。四十多年前他寫過一部《阿西莫夫科學指南》(Asimov's Guide to Science),幾乎涉獵了自然科學的所有方面。但阿西莫夫此書是傳統的“科普”作品,他扮演的角色是導游,而不是亞歷山大大帝那樣的征服者。

導游通常沒有危險,還能夠借此飽覽名勝風光,而征服者是有風險的,萬一“兵敗”就有點慘了。威爾遜對這一點倒是有心理準備的,在第一章“愛奧尼亞式迷情”的結尾,他引用了錢德拉塞卡(S.Chandrasekhar)的話:“讓我們試試看,在太陽將我們翅膀上的蠟融化之前,我們到底能飛多高?!边@真有一點悲壯誓師的味道。

(《知識大融通:21世紀的科學與人文》,[美]愛德華·威爾遜著,梁錦鋆等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本文首刊于2016年6月23日《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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