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張力下的中國人
- 江曉原
- 138字
- 2021-07-12 14:08:58
(二)持久的觀念與實踐
從語義的角度去考察古時對“淫”的理解,可以得到一些啟發(fā)。下面是早期典籍中的一些用法:
《尚書·大禹謨》:罔淫于樂。傳:淫,過也。
《詩大序》:不淫其色。疏:淫者,過也,過其度量謂之為淫。
《詩小序·雄雉》:淫亂不恤國事。疏:淫,謂色欲過度。
《禮記·王制》:齊八政以防淫。疏:淫,謂過奢侈(與今“奢侈”義稍異)。
從這些用法看,“淫”只是“過度”之意(今“淫雨綿綿”“濫施淫威”等語仍保存此意),即以男女之事言之,也只是指“色欲過度”,并不包含對色欲本身的指斥。這與今人用“淫亂”等詞表示的明顯貶義大不相同。即使對像夏姬這樣后世看來極為“淫蕩”的女子,當(dāng)時巫臣之勸子反勿納,叔向之母勸叔向勿娶夏姬之女(《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都只說她“不祥”,而無一語抨擊其淫蕩;巫臣對楚莊王雖說過“淫為大罰”,卻并未說淫為大惡——況且巫臣自己后來為了得到夏姬,不惜冒“大罰”之險,而最終“大罰”竟也未曾降于其身。這些都說明那時人們對婚外性關(guān)系的態(tài)度與現(xiàn)代人迥異。
至少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在輿論上還未形成對淫亂(這里是在現(xiàn)代意義上使用該詞)的道德批判和討伐。雖然現(xiàn)代常有人引《詩經(jīng)》某些篇章以證彼時詩人“對統(tǒng)治階級淫亂的厭惡與批判”,但這恐怕多半是從《詩小序》那里“古為今用”學(xué)舌而來。比如《詩小序》序《南山》云:“南山,刺襄公也。鳥獸之行,淫乎其妹。大夫遇是惡,作詩而去之。”又如序《敝笱》云:“敝笱,刺文姜也。齊人惡魯桓公微弱,不能防閑文姜,使至淫亂,為二國患焉。”然而這只能看作漢儒的觀點,并不能代表《詩經(jīng)》作者的觀點,事實上,從上述兩詩的原文出發(fā),根本無法推證出刺襄公、刺文姜之類的結(jié)論。
從另一角度看,《詩小序》也有其意義,它可以看作淫亂觀轉(zhuǎn)趨嚴厲的一個表征——看待古代歷史時的“道德眼鏡”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沿著這條歧路走下去,最終就有了道學(xué)家的“萬惡淫為首”之說。不過,不要以為道學(xué)家的觀點——哪怕是在宋明理學(xué)大盛之后——真的在中國歷史上有過“一統(tǒng)天下”。道學(xué)家們從來沒有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即使在道學(xué)觀點已經(jīng)盛行數(shù)百年后的明、清,遠紹先秦余緒的觀點仍在在有之。比如謝肇淛《五雜俎》卷八有云:
古者婦節(jié)似不甚重,故其言曰“父一而已,人盡夫也”?!ト酥贫Y,本乎人情,婦之事夫,視之子之事父、臣之事君,原自有間,即今國家律令嚴于不孝不忠,而婦再適者無禁焉;淫者,罪止于杖而已,豈非以人情哉?
雖未免于男性中心主義的窠臼,但認為淫非大惡,則去“萬惡淫為首”之道學(xué)立場遠矣。又如清代袁枚,也屢申淫非大惡之意,《子不語》卷一一借一被道學(xué)太守訪拿杖責(zé)后憤而自盡卻反得成仙的妓女之口說:
惜玉憐香而心不動者,圣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鶍r雖非禮,然男女相愛,不過天地生物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比人間他罪難懺悔也。
在《續(xù)子不語》卷一〇又借談陰曹事發(fā)表議論云:
男女帷薄不修,都是昏夜間不明不白之事,故陽間律文載捉奸必捉雙,又曰非親屬不得擅捉,正恐黯昧之地,容易誣陷人故也。閻羅王乃尊嚴正直之神,豈肯伏人床下而窺察人之陰私乎?
謝肇淛與袁枚雖非道學(xué)家,但也不是非常激進的異端(《五雜俎》中還不時可見稱贊宋儒道學(xué)的內(nèi)容),所以他們的觀點應(yīng)有相當(dāng)大的代表性。事實上,淫非大惡的觀念在中國古代始終普遍存在,而浪漫旖旎的風(fēng)流韻事也始終是人們贊美和詠嘆的對象。
淫非大惡的觀念既流行不絕,在先秦貴族們的榜樣召喚之下,后世中國上層社會依然淫風(fēng)熾盛。首先是帝王們“身先士卒”,繼續(xù)為其他貴族樹立榜樣。先看漢武帝,在《史記·孝武本紀》中,他被描述成一位迷戀方術(shù)妄想成仙的荒唐天子,這當(dāng)然是司馬遷的曲筆——他刻意要揭示漢武帝的這一方面,故意將他的軍政大績都放到本朝文武大臣的列傳中去敘述。而在一些不無根據(jù)的野史中,又可看到漢武帝的另一方面——一位性好漁色的風(fēng)流天子。據(jù)題為班固撰、其實可能出于漢成帝時人之手的《漢武故事》(4)所述,他還只是長公主抱在膝上的幾歲小娃娃時,就知道說“若得阿嬌作婦,當(dāng)做金屋貯之”,為后世留下“金屋藏嬌”的香艷成語??砂僧?dāng)了他的皇后不久,他又移情別戀,去平陽公主家喝酒時,與歌妓衛(wèi)子夫勾搭上(5),將她納入宮中?!皶r宮女?dāng)?shù)千,皆以次幸”;“嘗自言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無婦人”。小說家言,雖難免夸張,但“漢皇重色思傾國”之心性不難想見。后來出巡時又收納了來路不明但“解黃帝素女之術(shù)”(由上章可知,這是房中術(shù)的同義語)的鉤弋夫人。在也是托名班固所寫的另一本書《漢武帝內(nèi)傳》中,借仙女和西王母之口,說漢武帝是“嗜味淫色”、是“胎性淫”——從娘胎里生就耽淫好色的天性。在另外一些傳說故事中,這位風(fēng)流天子的行徑更加不堪,比如南朝人殷蕓編的《殷蕓小說》卷一,有一條記漢武帝微服出行,至一人家,“家有婢,有國色,帝悅之,因留宿,夜與主婢臥”,結(jié)果這婢女的丈夫持刀欲殺漢武帝,漢武帝就召來禁衛(wèi)軍,公開自己的身份,將婢女的丈夫殺死。此種荒唐行徑,正可作后來明朝那位荒唐天子明武宗的先聲——在著名的《明武宗外紀》(毛奇齡撰)中,也記著武宗微服私行,一路上奸占民女、胡作非為等事。
在官史和各種野史以及介乎此二者之間的文獻記載中,漢朝王室、魏晉諸帝、南北朝諸帝及宗室,也都有大量“淫行”。這些事例中與前述先秦諸侯及漢武帝大同小異者已不必再多加列舉。還有一些具有性心理學(xué)或性社會學(xué)的個案價值,將在別處討論。被后世色情小說家大肆渲染的武則天的后宮生活,也將留在后文論述。
有一位帝王在這里值得一提,即金朝著名的海陵王(廢帝)完顏亮。在《金史·海陵諸嬖傳》中,詳細記載著完顏亮與約三十個女人之間的淫亂故事。這些女人多數(shù)是別人的妻妾,但只要完顏亮一知其有色,就奪來收納為妃嬪,有時甚至殺夫奪妻;這些女人有的順從,有的反抗,有的爭寵,有的妒忌,有的通奸,有的搞同性戀,有的色衰愛弛甚至被殺,鬧得一派烏煙瘴氣。完顏亮本人則肆無忌憚,亂倫也無所謂,更有許多舉動已屬性變態(tài)。按照比較舊式的社會演化理論,金朝的社會當(dāng)時約略相當(dāng)于漢族的春秋時代,與上一小節(jié)所述春秋諸侯的淫風(fēng)比照而觀,海陵王的行徑雖然也不難理解,但到底顯得十分瘋狂,十分霸道,這或許是個性之異所致。
后來明代《醒世恒言》卷二三“金海陵縱欲亡身”,成為“三言”中最為色情淫穢的一篇。不少版本不是將此篇刪得支離破碎,就是干脆全文刪去,僅存其目。還有人則將此篇單獨印行,出售牟利。而對照一下便可知,此篇其實只是《金史·海陵諸嬖傳》的抄襲翻版,僅稍微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突凸傩拚分杏写艘黄?,似乎顯得“出格”,但實際上古人在這方面的忌諱遠不如今日為多。而古人記載這類淫亂放蕩的史事,其間似乎可以窺見上古遺風(fēng)在意識深處的歷史積淀。
帝王挾無上權(quán)威,其放蕩往往表現(xiàn)為瘋狂漁色,以及無限制的多妻傾向。但在達官貴人的階層,放蕩的表現(xiàn)就更為“多姿多彩”,而且似乎更貼近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某些方面。這里先看幾個事例:
關(guān)于魏晉間貴族的放蕩,常被引用的記載是干寶《搜神記》卷七:“元康中,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fā)倮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干寶將這些現(xiàn)象與一系列其他怪異等量齊觀,視為西晉敗亡之兆,“胡狄侵中國之萌”,未能從歷史角度認識到中國上層社會放蕩的傳統(tǒng)。在這一傳統(tǒng)中,“弄婢妾”是一個很突出的特征。比如張華《輕薄篇》所述西晉貴族之放蕩:
盤案互交錯,坐席咸喧嘩。
簪珥或墮落,冠冕皆傾邪。
酣飲終日夜,明燈繼朝霞。
絕纓尚不尤,安能復(fù)顧他?
留連彌信宿,此歡難可過。
“絕纓”是傳說中春秋時代著名的酒后“弄婢妾”的典故,因此事另有更大意蘊,留待下文再論。而張華詩中所描述的這種放蕩的徹夜狂歡,最后發(fā)展到宣淫亂交的地步,完全可以預(yù)料和想象——“絕纓尚不尤,安能復(fù)顧他”,正暗示了這種晚會的結(jié)局。又如葛洪在《抱樸子外篇》中也曾用粗劣的文筆描述過這類現(xiàn)象,見卷二五:
攜手連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觀人婦女,指玷修短,評論美丑。……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隱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于是要呼憒雜,入室視妻,促膝之狹坐,交杯觴于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文君之動心。載號載呶,謔戲丑褻,窮鄙極黷,爾乃笑亂男女之大節(jié),蹈相鼠之無儀。
類似的“弄婢妾”情形,在官史中也能找到記載,比如《宋史·王韶傳》記王韶一事云:
在鄂宴客,出家姬奏樂,客張繢醉挽一姬不前,將擁之,姬泣以告,韶徐曰:本出汝曹娛客,而令失歡如此!命酌大杯罰之,談笑如故,人亦服其量。
簡直就是當(dāng)年楚莊王處置“絕纓”之事的翻版。對于王韶這樣家中姬妾成群的人來說,面對客人調(diào)戲自己姬妾而不怒,這點“量”并沒什么了不起——我們在后面將會看到,這種事在古代上層社會的生活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請注意這個成語本身就來自一段非常相似的故事,見《本事詩·情感》:
李司空罷鎮(zhèn)在京,慕劉(禹錫)名,嘗邀至第中,厚設(shè)飲饌。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劉于席上賦詩曰:
鬌梳頭宮樣妝,春風(fēng)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
李因以妓贈之。
劉禹錫沒像張繢那樣酒醉失態(tài),而是即席賦詩表示對李司空歌妓的好感;李就將歌妓送給他了,其“量”應(yīng)又過于王韶。但是所有這些故事(或佳話)都是男性中心主義的,女子只是娛客的工具,客人喜歡,主人就可以將她送人(后文還要談到這個問題);至于歌妓對風(fēng)流自命的江南刺史是否也有好感,通常就不必考慮了。
要說這方面的所謂“量”,猶有大得多者,且能超越男性中心主義的立場。舉兩例如下,見《清朝野史大觀》卷一二“置妾”條:
相傳畢秋帆制軍,一日清晨至某妾房,揭?guī)ひ曋?,某妾起坐之頃,似有慌張掩飾之狀;視其被中,隆然凸起。戲以手納被中探之,適與被中人首相抵,公戲撫之曰:真好頭顱。
又陶公督兩江,或告以閫內(nèi)人雜,恐不盡妥,公因留意察之。一日方自上房出,遽回某妾屋中,惟聞妾叱人曰:老爺才出而汝即來,何如此大膽!公遂潛出,猶告人曰:吾妾尚懂規(guī)矩,還是好人。
二公雅量洵后人所不及,然此豈可為訓(xùn)乎。
上述兩事的具體真實性當(dāng)然不無疑問,但是將此置入古代中國上層社會一貫的放蕩傳統(tǒng)這一歷史背景中去看,則這類事情并非現(xiàn)代人心目中那樣難以想象——進而言之,當(dāng)我們看到這類事情在現(xiàn)代西方一些國家也被坦然接受時,是否可以認為這其實是某種古代傳統(tǒng)的復(fù)歸呢?
二 婦女們
在那種將中國古代社會看成鐵板一塊而且?guī)浊瓴蛔兓赜伞胺饨ǘY教”嚴酷統(tǒng)治的簡單化觀念中,婦女被認為所受壓迫更沉重。她們苦難更深,權(quán)利更小,心靈更痛苦。這種多年來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說法,在近來的各種論著中仍不時可見。但是若能捐棄成見,平心考察史事,就會發(fā)現(xiàn)另一幅歷史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