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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持久的觀念與實踐

從語義的角度去考察古時對“淫”的理解,可以得到一些啟發。下面是早期典籍中的一些用法:

《尚書·大禹謨》:罔淫于樂。傳:淫,過也。

《詩大序》:不淫其色。疏:淫者,過也,過其度量謂之為淫。

《詩小序·雄雉》:淫亂不恤國事。疏:淫,謂色欲過度。

《禮記·王制》:齊八政以防淫。疏:淫,謂過奢侈(與今“奢侈”義稍異)。

從這些用法看,“淫”只是“過度”之意(今“淫雨綿綿”“濫施淫威”等語仍保存此意),即以男女之事言之,也只是指“色欲過度”,并不包含對色欲本身的指斥。這與今人用“淫亂”等詞表示的明顯貶義大不相同。即使對像夏姬這樣后世看來極為“淫蕩”的女子,當時巫臣之勸子反勿納,叔向之母勸叔向勿娶夏姬之女(《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都只說她“不祥”,而無一語抨擊其淫蕩;巫臣對楚莊王雖說過“淫為大罰”,卻并未說淫為大惡——況且巫臣自己后來為了得到夏姬,不惜冒“大罰”之險,而最終“大罰”竟也未曾降于其身。這些都說明那時人們對婚外性關系的態度與現代人迥異。

至少到春秋戰國時代,在輿論上還未形成對淫亂(這里是在現代意義上使用該詞)的道德批判和討伐。雖然現代常有人引《詩經》某些篇章以證彼時詩人“對統治階級淫亂的厭惡與批判”,但這恐怕多半是從《詩小序》那里“古為今用”學舌而來。比如《詩小序》序《南山》云:“南山,刺襄公也。鳥獸之行,淫乎其妹。大夫遇是惡,作詩而去之。”又如序《敝笱》云:“敝笱,刺文姜也。齊人惡魯桓公微弱,不能防閑文姜,使至淫亂,為二國患焉。”然而這只能看作漢儒的觀點,并不能代表《詩經》作者的觀點,事實上,從上述兩詩的原文出發,根本無法推證出刺襄公、刺文姜之類的結論。

從另一角度看,《詩小序》也有其意義,它可以看作淫亂觀轉趨嚴厲的一個表征——看待古代歷史時的“道德眼鏡”已經開始出現了。沿著這條歧路走下去,最終就有了道學家的“萬惡淫為首”之說。不過,不要以為道學家的觀點——哪怕是在宋明理學大盛之后——真的在中國歷史上有過“一統天下”。道學家們從來沒有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即使在道學觀點已經盛行數百年后的明、清,遠紹先秦余緒的觀點仍在在有之。比如謝肇淛《五雜俎》卷八有云:

古者婦節似不甚重,故其言曰“父一而已,人盡夫也”。……圣人制禮,本乎人情,婦之事夫,視之子之事父、臣之事君,原自有間,即今國家律令嚴于不孝不忠,而婦再適者無禁焉;淫者,罪止于杖而已,豈非以人情哉?

雖未免于男性中心主義的窠臼,但認為淫非大惡,則去“萬惡淫為首”之道學立場遠矣。又如清代袁枚,也屢申淫非大惡之意,《子不語》卷一一借一被道學太守訪拿杖責后憤而自盡卻反得成仙的妓女之口說:

惜玉憐香而心不動者,圣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淫媟雖非禮,然男女相愛,不過天地生物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比人間他罪難懺悔也。

在《續子不語》卷一〇又借談陰曹事發表議論云:

男女帷薄不修,都是昏夜間不明不白之事,故陽間律文載捉奸必捉雙,又曰非親屬不得擅捉,正恐黯昧之地,容易誣陷人故也。閻羅王乃尊嚴正直之神,豈肯伏人床下而窺察人之陰私乎?

謝肇淛與袁枚雖非道學家,但也不是非常激進的異端(《五雜俎》中還不時可見稱贊宋儒道學的內容),所以他們的觀點應有相當大的代表性。事實上,淫非大惡的觀念在中國古代始終普遍存在,而浪漫旖旎的風流韻事也始終是人們贊美和詠嘆的對象。

淫非大惡的觀念既流行不絕,在先秦貴族們的榜樣召喚之下,后世中國上層社會依然淫風熾盛。首先是帝王們“身先士卒”,繼續為其他貴族樹立榜樣。先看漢武帝,在《史記·孝武本紀》中,他被描述成一位迷戀方術妄想成仙的荒唐天子,這當然是司馬遷的曲筆——他刻意要揭示漢武帝的這一方面,故意將他的軍政大績都放到本朝文武大臣的列傳中去敘述。而在一些不無根據的野史中,又可看到漢武帝的另一方面——一位性好漁色的風流天子。據題為班固撰、其實可能出于漢成帝時人之手的《漢武故事》(4)所述,他還只是長公主抱在膝上的幾歲小娃娃時,就知道說“若得阿嬌作婦,當做金屋貯之”,為后世留下“金屋藏嬌”的香艷成語。可阿嬌當了他的皇后不久,他又移情別戀,去平陽公主家喝酒時,與歌妓衛子夫勾搭上(5),將她納入宮中。“時宮女數千,皆以次幸”;“嘗自言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無婦人”。小說家言,雖難免夸張,但“漢皇重色思傾國”之心性不難想見。后來出巡時又收納了來路不明但“解黃帝素女之術”(由上章可知,這是房中術的同義語)的鉤弋夫人。在也是托名班固所寫的另一本書《漢武帝內傳》中,借仙女和西王母之口,說漢武帝是“嗜味淫色”、是“胎性淫”——從娘胎里生就耽淫好色的天性。在另外一些傳說故事中,這位風流天子的行徑更加不堪,比如南朝人殷蕓編的《殷蕓小說》卷一,有一條記漢武帝微服出行,至一人家,“家有婢,有國色,帝悅之,因留宿,夜與主婢臥”,結果這婢女的丈夫持刀欲殺漢武帝,漢武帝就召來禁衛軍,公開自己的身份,將婢女的丈夫殺死。此種荒唐行徑,正可作后來明朝那位荒唐天子明武宗的先聲——在著名的《明武宗外紀》(毛奇齡撰)中,也記著武宗微服私行,一路上奸占民女、胡作非為等事。

在官史和各種野史以及介乎此二者之間的文獻記載中,漢朝王室、魏晉諸帝、南北朝諸帝及宗室,也都有大量“淫行”。這些事例中與前述先秦諸侯及漢武帝大同小異者已不必再多加列舉。還有一些具有性心理學或性社會學的個案價值,將在別處討論。被后世色情小說家大肆渲染的武則天的后宮生活,也將留在后文論述。

有一位帝王在這里值得一提,即金朝著名的海陵王(廢帝)完顏亮。在《金史·海陵諸嬖傳》中,詳細記載著完顏亮與約三十個女人之間的淫亂故事。這些女人多數是別人的妻妾,但只要完顏亮一知其有色,就奪來收納為妃嬪,有時甚至殺夫奪妻;這些女人有的順從,有的反抗,有的爭寵,有的妒忌,有的通奸,有的搞同性戀,有的色衰愛弛甚至被殺,鬧得一派烏煙瘴氣。完顏亮本人則肆無忌憚,亂倫也無所謂,更有許多舉動已屬性變態。按照比較舊式的社會演化理論,金朝的社會當時約略相當于漢族的春秋時代,與上一小節所述春秋諸侯的淫風比照而觀,海陵王的行徑雖然也不難理解,但到底顯得十分瘋狂,十分霸道,這或許是個性之異所致。

后來明代《醒世恒言》卷二三“金海陵縱欲亡身”,成為“三言”中最為色情淫穢的一篇。不少版本不是將此篇刪得支離破碎,就是干脆全文刪去,僅存其目。還有人則將此篇單獨印行,出售牟利。而對照一下便可知,此篇其實只是《金史·海陵諸嬖傳》的抄襲翻版,僅稍微增加了一些細節。煌煌官修正史之中有此一篇,似乎顯得“出格”,但實際上古人在這方面的忌諱遠不如今日為多。而古人記載這類淫亂放蕩的史事,其間似乎可以窺見上古遺風在意識深處的歷史積淀。

帝王挾無上權威,其放蕩往往表現為瘋狂漁色,以及無限制的多妻傾向。但在達官貴人的階層,放蕩的表現就更為“多姿多彩”,而且似乎更貼近現代都市生活的某些方面。這里先看幾個事例:

關于魏晉間貴族的放蕩,常被引用的記載是干寶《搜神記》卷七:“元康中,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倮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干寶將這些現象與一系列其他怪異等量齊觀,視為西晉敗亡之兆,“胡狄侵中國之萌”,未能從歷史角度認識到中國上層社會放蕩的傳統。在這一傳統中,“弄婢妾”是一個很突出的特征。比如張華《輕薄篇》所述西晉貴族之放蕩:

盤案互交錯,坐席咸喧嘩。
簪珥或墮落,冠冕皆傾邪。
酣飲終日夜,明燈繼朝霞。
絕纓尚不尤安能復顧他
留連彌信宿,此歡難可過。

“絕纓”是傳說中春秋時代著名的酒后“弄婢妾”的典故,因此事另有更大意蘊,留待下文再論。而張華詩中所描述的這種放蕩的徹夜狂歡,最后發展到宣淫亂交的地步,完全可以預料和想象——“絕纓尚不尤,安能復顧他”,正暗示了這種晚會的結局。又如葛洪在《抱樸子外篇》中也曾用粗劣的文筆描述過這類現象,見卷二五:

攜手連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觀人婦女,指玷修短,評論美丑。……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隱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于是要呼憒雜,入室視妻,促膝之狹坐,交杯觴于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文君之動心。載號載呶,謔戲丑褻,窮鄙極黷,爾乃笑亂男女之大節,蹈相鼠之無儀。

類似的“弄婢妾”情形,在官史中也能找到記載,比如《宋史·王韶傳》記王韶一事云:

在鄂宴客,出家姬奏樂,客張繢醉挽一姬不前,將擁之,姬泣以告,韶徐曰:本出汝曹娛客,而令失歡如此!命酌大杯罰之,談笑如故,人亦服其量。

簡直就是當年楚莊王處置“絕纓”之事的翻版。對于王韶這樣家中姬妾成群的人來說,面對客人調戲自己姬妾而不怒,這點“量”并沒什么了不起——我們在后面將會看到,這種事在古代上層社會的生活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請注意這個成語本身就來自一段非常相似的故事,見《本事詩·情感》:

李司空罷鎮在京,慕劉(禹錫)名,嘗邀至第中,厚設飲饌。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劉于席上賦詩曰:

鬌梳頭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

李因以妓贈之。

劉禹錫沒像張繢那樣酒醉失態,而是即席賦詩表示對李司空歌妓的好感;李就將歌妓送給他了,其“量”應又過于王韶。但是所有這些故事(或佳話)都是男性中心主義的,女子只是娛客的工具,客人喜歡,主人就可以將她送人(后文還要談到這個問題);至于歌妓對風流自命的江南刺史是否也有好感,通常就不必考慮了。

要說這方面的所謂“量”,猶有大得多者,且能超越男性中心主義的立場。舉兩例如下,見《清朝野史大觀》卷一二“置妾”條:

相傳畢秋帆制軍,一日清晨至某妾房,揭帳視之,某妾起坐之頃,似有慌張掩飾之狀;視其被中,隆然凸起。戲以手納被中探之,適與被中人首相抵,公戲撫之曰:真好頭顱。

又陶公督兩江,或告以閫內人雜,恐不盡妥,公因留意察之。一日方自上房出,遽回某妾屋中,惟聞妾叱人曰:老爺才出而汝即來,何如此大膽!公遂潛出,猶告人曰:吾妾尚懂規矩,還是好人。

二公雅量洵后人所不及,然此豈可為訓乎。

上述兩事的具體真實性當然不無疑問,但是將此置入古代中國上層社會一貫的放蕩傳統這一歷史背景中去看,則這類事情并非現代人心目中那樣難以想象——進而言之,當我們看到這類事情在現代西方一些國家也被坦然接受時,是否可以認為這其實是某種古代傳統的復歸呢?

二 婦女們

在那種將中國古代社會看成鐵板一塊而且幾千年不變化地由“封建禮教”嚴酷統治的簡單化觀念中,婦女被認為所受壓迫更沉重。她們苦難更深,權利更小,心靈更痛苦。這種多年來人們已經習慣了的說法,在近來的各種論著中仍不時可見。但是若能捐棄成見,平心考察史事,就會發現另一幅歷史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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