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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貴族婦女之放蕩

上一節談到上層社會在性關系方面的放蕩,主要是就男性而言。盡管性關系絕大部分情況下總要有男女共同參與才能形成,而在這些放蕩事件中,男性的性對象經常是同階層的女性(比如在春秋時代的大量通奸事件中就是如此),因此貴族婦女在性關系方面也相當放蕩,應該可推想(比如夏姬就是突出之例)。但是再考察一些以女性為主的事例,對歷史情況的了解將更為全面。

關于呂不韋與秦莊襄王后之私通,歷來議論者甚多,或搜奇獵艷而津津樂道于秦王政之為私生子,或借此指斥暴秦宮闈之淫穢。其實莊襄王后原是呂不韋的姬人,雖經政治婚姻而成為莊襄王之妻,與呂舊情不斷,僅此尚不足為放蕩之尤。但她看上嫪毐,應可算是淫行(其事俱見《史記·呂不韋列傳》)。聯想到前述“秦宣太后愛魏丑夫”,這類事在秦宮看來淵源有自。

進入漢代,這類事例依然可見。漢武帝對這類事的處理很可注意。他姑母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寡居時已五十余歲,將十三歲的賣珠小兒董偃收入府中,花五年時間將董偃教養成一名貴族子弟,然后公開作為自己的情夫。為了使這種不明不白的關系合法化,有人替公主出主意,叫她稱病不朝,請求武帝駕幸府中看望。武帝去到公主府中,出現如下一幕,見《漢書·東方朔傳》:

導入登階,就坐未定,上曰:愿謁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頓首謝曰:妾無狀,負陛下,身當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有詔謝。主簪履起,之東廂,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館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因叩頭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殿)。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觴。當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

這次會見,漢武帝對董偃表示了尊重,稱之為“主人翁”——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頗高的“主人公(翁)”一詞即由此而來。“于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董偃一時竟成了斗雞走馬蹴鞠擊劍的浪子班頭,有點像現代的某種娛樂業明星。后來雖有東方朔指斥他“有斬罪三”:

以人臣私侍公主,
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
引誘君主荒淫游樂。

說他“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也”,但漢武帝不肯治他的罪,只是對他的寵愛有所減少,仍讓他去做姑母的情夫。(6)

漢武帝性喜漁色,對待館陶公主和董偃之事又如此寬容,他卻冷酷無情地下令處死鉤弋夫人——在他已七十高齡時為他生下了太子(后來的漢昭帝)的女人。對于人們“且立其子,何去其母”的疑問,漢武帝說出一番理由,見《史記·外戚世家》末褚先生的補記:

是非兒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

其說雖有道理,畢竟過于冷酷。但從中也可看出女主的“淫亂自恣”絕非個別現象。

貴族婦女在性放蕩方面公然要求“男女平等”的例子,最著名者當推南朝劉宋之山陰公主,《宋書·前廢帝紀》記其事云:

山陰公主淫恣過度,謂帝曰: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惟駙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主以吏部郎褚淵貌美,就帝請以自侍,帝許之。淵侍主十日,備見逼迫,誓死不回,遂得免。

貴族婦女目睹她們的父兄丈夫多妻放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應該可以預料;只是像山陰公主這樣赤裸裸地明說出來,又恰在官史中得以記載下來,實不多見。她指名要褚淵做面首,皇帝竟然也肯批準,未免事涉荒唐——倘若她與褚淵自發戀愛,哪怕是婚外戀,都還有一點兒合理因素,而倚仗皇帝權勢強加于人,則與貴族男子強搶民女無異了。總算她還未到十分霸道,見褚淵實在不肯,也就只好算了。

唐代,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當然要數女皇帝武則天了。她十四歲入宮成為唐太宗的低級妃嬪,太宗死后往寺中為尼,高宗即位又將她收納為妃,三十二歲被立為皇后,漸漸大權獨攬,秉持朝政數十年,六十七歲那年登基為皇帝,在位又十五年,臨終去位,享年八十二歲。關于她放蕩的后宮生活,歷代相傳,成為后世色情小說中經常出現的帝王角色之一(差可與之比肩的只有金海陵王和隋煬帝)。比如長篇艷情小說《濃情快史》、文言小說《則天皇后如意君傳》等,皆敷衍武則天淫亂故事;又有《子不語》卷二四“控鶴監秘記二則”,專寫則天、上官婉兒等性事,尤多穢褻之筆,托言“唐人張垍所纂”,通常認為是袁枚自己的創作。這些作品中的性愛細節自然多半出于作者的色情想象或生活中性愛經歷及見聞之移植,但武則天在性生活方面的放蕩則確實可以在史籍中獲得證實。這里姑引證出于官修正史中的文獻以證明之,《舊唐書·張行成傳》載武則天內寵二張之事云:

太平公主薦[張]易之弟昌宗入侍禁中。既而昌宗啟天后曰:臣兄易之,器用過臣兼工合煉。即令召見,甚悅,由是兄弟俱侍宮中。皆傅粉施朱,衣錦繡服。

[諸大臣]候其門庭,爭執鞭轡,呼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

圣歷二年,置控鶴府官員,以易之為控鶴監內供奉。

其中最出現代人想象之外的是右補闕朱敬則上奏武則天的諫章,當面指責武則天廣納情夫已鬧得不成體統:

臣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嗜欲之情,愚智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則前圣格言也。陛下內寵已有薛懷義、張易之、昌宗,固應足矣。近聞上舍奉御柳模,自言子良賓潔白美須眉;左監門衛長史侯祥,云陽道壯偉,過于薛懷義,專欲自進,堪奉宸內供奉。無禮無儀,溢于朝聽!臣愚職在諫諍,不敢不奏。

這樣直犯龍顏的奏章上去之后,朱敬則不僅沒掉腦袋,武則天反而“勞之曰: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賜彩百段”。女皇帝的氣量也算夠大的了,不過在行動上她仍是我行我素。

從朱敬則的諫章中可以知道不少信息:一是當時武則天內寵情夫之事為朝中君臣所不諱言,可以公開談論;二是后世色情小說中薛懷義“陽道壯偉”之類的內容,確有史實根據;三是朱敬則的論點合情合理——他不反對武則天收納情夫,她孤家寡人,尋找性配偶是合于儒家“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原則的;況且她已登位為女皇帝,援男皇帝后妃成群之例,也有多夫的權利。他批評的是朝廷上“性”風過熾,大臣竟以“陽道壯偉”自薦,實在太過出格。所以勸武則天節欲,情夫已有薛懷義、二張等人,應該知足了,不要再廣為招納,鬧得朝廷上丑聲四布,禮儀蕩然。

稍后唐中宗的韋后,一個非常傾慕武則天因而也好弄權的女人,但風光一陣之后,終于弄不成事,被貶為庶人。當初中宗被廢,與她一起被流放到房州多年,算是患難夫妻。方患難之時,中宗向她許諾,將來若有出頭之日,一定給她更多的性自由——許諾的不是通常的榮華富貴或權勢之類,而是性自由,這很值得注意,事見《舊唐書·中宗韋庶人傳》:

帝在房州時,常謂后曰:一朝見天日,誓不相禁忌。及得志,受上官昭容邪說,引武三思入宮中,升御床,與后雙陸,帝為點籌以為歡笑。丑聲日聞于外,……散騎常侍馬秦客頗閑〔嫻〕醫藥,光祿少卿楊均從調膳侍奉,皆出入宮掖;均與秦客皆得幸于后。

與武則天之寡居不同,韋后是有夫之婦,且身為皇后,是要“母儀天下”的,竟如此廣納情夫,而中宗竟能坦然容忍,其“雅量”真在衛靈公等春秋諸侯之上遠矣。由此也可看出唐朝皇室在性關系方面是何等開放。

以上所討論的事例,都發生在皇室成員身上,這并不奇怪。一般而言,皇室成員享有最大的特權,這使得他(她)們在性放蕩方面顧慮甚少而膽量甚大。況且我們通過前面的討論已經看到,中國古代天子諸侯這些“人君”在性放蕩方面有很強的傳統。最后還要考慮到,如果一個平民女子通奸放蕩,那只是一件尋常小事,它不可能在官方史書或別的重要典籍中專門得到記載——要了解這類情況,多半要求之于文學作品中的間接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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