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性壓抑”理論及其困難

按照至今仍然非常流行的“性壓抑”理論，上面這些問題似乎都不難解釋。比如，河間婦人是由于長期受到封建禮教的桎梏，有性壓抑，出于反抗才一朝突變?yōu)槭帇D的；又如，士大夫是由于禮教盛行，受到性壓抑，才去寫作和觀賞色情文藝，才去狎妓的(1)；等等。習(xí)慣于談?wù)撔詨阂种f的學(xué)者很多，這里僅稍舉非常著名者一二例以說明之：

潘光旦曾注意到清代獨逸窩退士《笑笑錄》有如下一條：

吳康齋與弼召至京，常以兩手大指、食指作圈曰：令太極常在眼前。長安浮薄少年競以蘆菔（蘿卜）投其中戲侮之，公亦不顧。

對此，潘光旦評論說：

太極圖是一個性的象征，并且是一個性交合的象征，有道學(xué)家的過分的抑制或禁欲的行為于先，斯不能沒有“令太極常在眼前”的舉動于后，這卻不失為一個情理上可有的事實。(2)

這是典型的性壓抑說及其運用。

中國婦女則被認(rèn)為自古就受到遠甚于男子的性壓抑，這又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河間婦人。在朱東潤看來，《詩經(jīng)》中許多篇章都是婦女性壓抑（他稱之為“幽郁”）的反映，而且這壓抑垂兩千年而不釋：

吾國婦女之幽郁，幾成特性……求諸昔日之文學(xué)，則作家如李清照、朱淑真，文學(xué)中之人物如馮小青(3)、林黛玉，皆此類也。……春秋之時，魯、衛(wèi)為文化最盛之地，衛(wèi)之貴婦女，幽郁之性特甚，今見于《邶》《鄘》《衛(wèi)》之詩者，如《柏舟》《綠衣》《燕燕》《日月》《終風(fēng)》《泉水》《載馳》《竹竿》《河廣》之篇，蓋無往而不充滿涕淚。或則曰“女子善懷”，或則曰“我心則憂”，于是殷憂長愁，郁為風(fēng)氣，吾國一般婦女之幽郁性，逐漸滋長，以至今日，蓋有由矣。(4)

不過，我們在下一章就將看到，歷史上的真實情況與朱東潤的上述描繪大有出入。

“性壓抑”理論中，通常總是有一對相反相成的概念：“壓迫”與“反抗”，并且歸結(jié)到“壓迫愈深反抗愈烈”的陳詞濫調(diào)。于是似乎就可以很方便地將禮教和禁欲之類歸于“壓迫”，而將放蕩、狎妓、色情文藝等歸于“反抗”。但是這種理論其實有很大的瑕疵。

如果真是壓迫和反抗，那怎樣解釋上述兩方面長期共存這一事實？為什么千百年持續(xù)進行壓迫卻未能最終將對手壓服，而千百年持續(xù)進行反抗也未能最終將壓迫者打倒？如果解釋說，長期共存是由于雙方都無力消滅對方，這仍然不能擺脫困境——因為立刻會面臨新的問題：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雙方長期共存的平衡狀態(tài)？在我們比較習(xí)慣于使用“壓迫—反抗”模式的情境中，事情多半總有個“結(jié)果”，比如秦朝的暴政壓迫，導(dǎo)致陳勝吳廣、劉邦項羽的反抗，結(jié)果是暴秦二世而亡；又如列強侵略壓迫中國，中國人反抗，結(jié)果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等等。要是雙方竟千百年平衡共存，那顯然需要另作考慮了。

現(xiàn)在不妨將目光暫時轉(zhuǎn)向外界。正當(dāng)性壓抑之說被中國學(xué)者當(dāng)作他們偶爾涉及性文化史（極偶然、極小心地，輕輕擦一下邊——在進入20世紀(jì)80年代之前長期如此）時幾乎唯一的理論結(jié)構(gòu)之時，一些西方學(xué)者早已展開另外一種思路。這里姑以法國思想家福柯（M. Foucault）為例。他在1976年出版的《性史》第一卷中，一開頭就著重討論“性壓抑”理論——這在西方也同樣是許多學(xué)者習(xí)慣采用的說法。福柯認(rèn)為，把性的歷史看成是性壓抑的歷史，或者反過來，認(rèn)為性并未受到壓抑（他當(dāng)然都是就歐洲社會的情況而言的），都成問題，因為這兩端其實都陷入了同一個圈套中。他認(rèn)為無論說有壓抑還是無壓抑，都與性的實際情況不符，因此提出疑問：“性的壓抑真的是既定的歷史事實嗎？”(5)但是習(xí)慣于從“性壓抑”角度去看問題的人，都相信這確是事實，而且意義重大。所以福柯說：

我要提出的問題，不是我們?yōu)槭裁?span id="tj5wfck" class="kindle-cn-dotundertext">會受到壓抑，而是為什么我們會說自己受到了壓抑……(6)

當(dāng)然，福柯的著眼點，對于本書的論題而言，稍嫌玄遠了一些，但指出“性壓抑”理論的困難，仍不失其啟發(fā)思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