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的燈兀自亮著，怎么也照不見小亭里木掩草遮的斷腸人。凌霄獨(dú)自買醉，時(shí)而放出幾聲嗤笑。而今是真正明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小徑那頭傳來腳步聲，凌霄卻沒有閑心多瞧，繼而便有一點(diǎn)燈光打黑暗里掙出來，必定是有人往這邊過來了。

只聽：“三郎，怎的是你？”

驚奇的語(yǔ)氣里其實(shí)不含多少驚奇，凌霄慣看女人的小把戲，不欲與她糾纏，便沒有搭話。女人并不在意，一面走近一面笑道：“冷酒傷身，三爺如今是成了家的人了，更要好好保養(yǎng)身子。老祖宗還等著抱玄孫呢，這洞房花燭夜新郎不陪新娘，傳出去可要給人笑話的?！绷柘龅溃骸岸棠踢@么晚不睡覺，還在外頭逛什么？”女人道：“我不來逛，如何知道你也沒睡？”說著在凌霄身邊坐下，借著燈光癡癡打量凌霄的臉。

凌霄不自在，起身說道：“二奶奶好逛，我回去歇著了。”女人聞言忙捉住他的手，笑道：“我怕黑，你送我回去?！绷柘龅溃骸靶z呢？”女人道：“她家里有事回去了，小丫頭子毛手毛腳的我不要她們。”凌霄略一想，嘆道：“好罷?！?

女人聞言微微一笑，提起宮燈與凌霄方走。忽然那邊草里一只貓撲出來，一下子撲在了女人身上，女人驚叫著跳到凌霄懷里，哭得梨花帶雨。提燈也跌了，四下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凌霄心下大驚，忙拉著女人的胳膊把女人拉開，指尖卻因此沾染了女人的香氣，不由得一陣意亂情迷。

這時(shí)候，就聽女人在耳邊幽幽說道：“三郎回去罷。夜深花睡，高燭燒短，紅妝哭殘，這天已交了三更，該睡了?！绷柘鲚p輕應(yīng)道：“睡罷。是該睡了?！闭f著自己走開。女人沒有跟上去，叉著水蛇腰站了一會(huì)子，也回屋了。

途徑馥仙門前，女人料定新娘睡不著，本想進(jìn)去說話的，但不知新娘是何脾性，就放過了這個(gè)念頭。偏巧這時(shí)候窗扇一動(dòng)，唯恐被新娘捉住，忙閃到一邊。也懶得回頭看，一徑回屋躺到床上。待侵晨起來，正往小廚房去給老祖宗煮細(xì)米粥，卻看見凌霄手提著酒壺亂睡在亭子里，忙丟開手里的事情扶他睡在自己床上，吩咐小憐焚香餅，好生照顧三爺，這才放心出去。

另一邊，家里一干人也接連從睡夢(mèng)中醒過來，梳洗更衣，不在話下。馥仙進(jìn)入房中，見上首坐著一位凜然老者，紅光滿面十分可親，便知是祖父，遂款款行禮。一時(shí)有老嬤嬤來回，昨夜老祖宗受了寒氣今兒頭疼病犯了，就不過來了，請(qǐng)老爺自己行事，諸事也不必回過去。因此馥仙并沒有見著曾祖母的面。

謝老恭敬送走嬤嬤，指屋里一個(gè)媳婦與馥仙：“這是你大姑媽。”馥仙拜見過。大姑媽笑著一一指屋里人向馥仙道：“這是你先信二哥哥的媳婦，這是你誠(chéng)表哥的媳婦，這是你謙表哥的媳婦，這是你芙四妹妹，這是你薇五妹妹，這是你修兄弟。”馥仙一一認(rèn)過。謝老道：“大丫頭芳兒是皇后，不必多說。你尋大哥哥和媳婦不在這里住，六丫頭英兒還沒回來。以后再見罷?！别ハ纱穑骸笆恰！?

謝老未見凌霄蹤影，自然該問，馥仙胡亂找了個(gè)理由搪塞，少不得要拿惹塵作勢(shì)。謝老微笑點(diǎn)頭，命坐，道：“從前你信二哥在的時(shí)候，這個(gè)家都是你信二嫂子操持。如今他不在了，少不得要你費(fèi)心。有什么不懂的，盡可問你大姑母。”馥仙答“是”。大姑媽便招馥仙坐在自己身邊，攜其手問她睡的如何吃的如何，又問翠袖啼紅兩個(gè)丫頭，馥仙笑道：“兩位姐姐都很好?！贝蠊脣尩溃骸按湫渌亓?xí)就好，是個(gè)知冷知熱的，只是啼紅小，又是個(gè)烈性子，難保不與其他丫頭們拌嘴。她若沖撞了你，只管打得罵得。既給了你們小夫妻使，就與這邊無涉了?！别ハ纱饝?yīng)“是”之一字。

正說著話，只聽外面一陣踢里踏拉，謝老問是誰(shuí)，信嫂忙笑道：“我去瞧瞧?！敝x老點(diǎn)頭。于是信嫂出去了，一會(huì)進(jìn)來笑說：“是傲兄弟。”謝老道：“為什么不進(jìn)來？”信嫂道：“兄弟說今兒新婚第一天就因事耽誤了給長(zhǎng)輩們磕頭，沒臉見人哩?！敝x老笑道：“這孩子！讓他回去歇著罷，我們也散了?！北娙寺犝f，忙起身行禮。芙薇二妹圍住馥仙，拉她到二嫂沈氏房中坐了一回，彼此說笑了一回。

吃過午飯，馥仙自回屋歇覺。忽然小丫頭說：“三爺進(jìn)來了?！别ハ擅Σ坏鹕?。凌霄又喝了個(gè)爛醉，見到馥仙只把手里的酒壺甩給她，又指她喝問道：“你是誰(shuí)？怎么在我房中？”翠袖忙壓下他的手，哄道：“這是三奶奶?！绷柘龅溃骸笆裁瓷侥棠趟棠?，走開，我要睡覺。”說著一頭扎在床上，胡亂擁著被子睡去了。

鸞竹見狀忍不住說：“這是怎么個(gè)意思？”翠袖忙道：“奶奶莫怪，爺喝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别ハ傻溃骸皼]事。我也正想往芙妹妹那里去呢。”松枝鴛桃正好進(jìn)來，見狀鴛桃說道：“奶奶說什么？才卸了妝要睡覺的，又唱那一出？”松枝悄悄拉她，笑道：“奶奶坐罷，我替奶奶梳頭?！兵x桃鸞竹等聞言只好不說。一時(shí)翠袖出來，與玲瓏在廊下嘰咕一回。

翠袖問道：“老祖宗身上好些了么？”玲瓏道：“請(qǐng)大夫看過脈了，還不是從前的老毛病，冷著累著就要犯的?！庇謫枺骸澳阍趺礃樱啃履棠淌莻€(gè)什么人物？”翠袖笑道：“你倒慣會(huì)察聽的，如今竟敢直搗龍穴了！”玲瓏道：“你這蹄子別拿大，我可早聽說了，咱們這個(gè)三奶奶在家時(shí)不會(huì)吃飯先會(huì)吃藥，不用風(fēng)吹一吹就倒的。如今嫁到咱們家里，你和啼紅妹妹服侍她，一時(shí)好了，自然沒說的，若不好，她可是皇帝的親妹妹，要怎樣誰(shuí)又不知道呢。”說著做了個(gè)抹脖子的動(dòng)作。

翠袖笑道：“胡說什么呢？奶奶的身子骨雖比常人弱些，何至于此？定是有人放邪火，你別跟著瞎起哄，小心冷不防的自己成笑話了?！绷岘嚨溃骸叭嘶钜惠呑?，誰(shuí)沒給人笑話過？誰(shuí)沒看過別人的笑話？不過今兒你笑我明兒我笑他，再過幾天又該換他笑話我了。何況主子小姐們都要給人笑話，我們做丫頭的又怕什么？命不好給人拿住了，要?dú)⒁獎(jiǎng)帲贿^留人話柄罷了?！贝湫涞溃骸斑@話愈發(fā)沒理了，你既知道我們是丫頭，沒的去說主子的不是，主子們不理論，是開恩賞咱們體面，你何苦自找沒趣？況又給誰(shuí)留話柄了，那起小人是沒理也說有理的，左不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別人不知道，你姨祖母從小就在老祖宗屋里頭，你又從小跟著你姨祖母，你還不明白？”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啼紅從后面插進(jìn)來，笑嘻嘻說道：“我當(dāng)然明白。”倒是唬了玲瓏一跳，追著她打了幾下，笑道：“你個(gè)小蹄子唬死我了?！碧浼t道：“我聽姐姐罵我。”翠袖一驚，忙問：“那些混賬話是你說的？”啼紅疑惑道：“什么話？”玲瓏便從頭說了一遍。啼紅聽畢連連搖手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我怎敢說這天打雷劈的話？”翠袖聽說松了一口氣，道：“我猜也不是你?！?

玲瓏攜其手問道：“紅兒妹妹，我聽說早起她們打了你？”啼紅道：“那個(gè)說的？”玲瓏道：“他們都這么說。”翠袖笑道：“可是三人成虎了。”玲瓏疑惑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翠袖推啼紅道：“你自己說?！碧浼t只好不情不愿的把事情說給了玲瓏聽。玲瓏聽罷笑道：“這松枝也太驕了。”啼紅忙和道：“可不是！”翠袖笑道：“松枝倒是個(gè)心里沒算計(jì)的，凡有話一吐為快才好；鳳梧是個(gè)鄉(xiāng)愿；鸞竹嘴太笨；鴛桃小，墻頭草似的；燕楊倒是風(fēng)，只可惜是振海風(fēng)，誰(shuí)在她眼里都一樣。這五個(gè)陪房結(jié)在一起，就提防咱們害她家公主呢。”玲瓏笑道：“這話也是沒道理的。七公主既嫁給了三爺，就是我們家的人了，如今二奶奶只宜清凈守寡不能管事，等姑太太一放手，這家不得交在三奶奶手里嗎？她的陪房利害，我們家人又豈是吃素的？”

翠袖笑道：“這事也難說?！绷岘嚨日聠枺鸵娔沁咗x桃和珊瑚一起走來，玲瓏于是走了。鴛桃笑道：“那人是誰(shuí)？怎么一見了我就走？”翠袖珊瑚一齊說道：“是老祖宗屋里百合姨的姨外甥女，來問奶奶身上好不好?！鄙汉餍Φ溃骸拔乙苍撟吡?，一會(huì)兒回去，這蹄子編排我呢?！贝湫湫Φ溃骸傍x桃姐姐作什么？”鴛桃道：“奶奶叫你呢?！贝湫渎犝f，便跟她走了。

馥仙并不在芙辰屋里。鴛翠二人只好回來，就見鸞竹獨(dú)自在院里蕩秋千，看見她們，便走來說了幾句話，同往這邊來。行至廊上，見燕楊坐在門檻子上，正百無聊賴弄草玩。鸞竹笑道：“你怎么跑出來了？”燕楊眼也不抬說道：“松枝在里面呢?！贝湫湫Φ溃骸八诶锩媾c你什么相干？”燕楊把草一丟，冷冷笑道：“什么相干？原不相干，以后也不相干。什么事瞞得過我去，什么事我不知道！”翠袖遂不敢說話。鸞竹忙道：“何苦來，我們不過白問你一句，你何必拿話嗆人？你愛在那里豈有不隨你意的？”燕楊又是冷冷一笑，伶牙問道：“你兩個(gè)什么時(shí)候成‘我們’了？我怎么不知道？”噎得鸞竹一句話沒有。翠袖忙笑道：“妹妹錯(cuò)怪她了，她原是個(gè)不會(huì)說話的，饒了她罷?！毖鄺畹溃骸拔覀儚男核藕蚰棠?，她笨嘴拙舌，與你什么相干？我饒不饒她，又與你什么相干？你在這里渾攪什么？”

翠袖何時(shí)受過這氣，當(dāng)下又說不得，少不得自己忍耐。鴛桃忙拉燕楊問道：“奶奶使我找人，姐姐告訴我，奶奶在屋里么？”燕楊摔手道：“你問我，我怎么知道？既隨我的意愛在那里，我便躲開你們，憑你們進(jìn)去找奶奶找爺爺，總不與我相干?！兵x桃聽了這話也動(dòng)了氣，指她道：“你這貧嘴賤舌牙尖性利的憨貨，多早晚有你的福報(bào)呢！”說著就拉翠袖往里闖。燕楊還在后面冷嘲熱諷道：“奶奶倒有一個(gè)，只怕不是你們要找的?！丙[竹忙拉她道：“你也忒伶俐了，好端端的，何苦鬧得大家不高興？”燕楊哼了一鼻子，這才住口。

一時(shí)松枝出來，與鴛桃撞了個(gè)滿懷，燕楊見狀扭頭走掉了。松枝問道：“你們找奶奶么？奶奶往四姑娘屋里去了，還沒回來呢?！兵x桃道：“奇了，我們才從那里過來的，怎么沒見著奶奶？”松枝道：“我正要問你呢，先時(shí)你跟著奶奶去四姑娘那里，怎么竟連奶奶的鐲子丟了也不知道？”鴛桃道：“我才剛站穩(wěn)腳，奶奶就叫我去找翠袖。等我們回去，奶奶早走了?！?

忽聽馥仙道：“還提這事，我不過讓你找個(gè)人，你怎么好半天也不見回來？”鸞竹打起簾子讓馥仙，松枝忙上前接過了曲柄綢面繡蘭花傘。翠袖問道：“奶奶找我什么事？”馥仙微微笑道：“煩你陪我去瞧一瞧老祖宗。”翠袖笑道：“奶奶不知道，老祖宗才叫玲瓏珊瑚二位姐姐來問過奶奶的好呢，我已經(jīng)回過了。”馥仙大驚，道：“這是什么禮？做人家曾孫媳婦的沒有問老祖宗的好，竟叫老祖宗先來問我?！贝湫涿Φ溃骸斑@事不打緊。原是老祖宗說了不許人打擾，我們不去，也是孝道。”松枝也勸一回，馥仙才將此事放下。

忽然啼紅跑進(jìn)來，說祠堂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