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瘋癲亞當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3519字
- 2021-07-09 18:08:03
序
“《羚羊與秧雞》?可這是什么意思呢?”出版社的朋友們見了標題都問道,那時小說剛剛交稿。
“‘羚羊(Oryx)’和‘秧雞(Crake)’是兩種動物,到我寫這部小說時已經滅絕了,”我答道,“也是故事主人公的名字?!?/p>
“可是他們一上來就死了?!背霭嫔绲娜苏f。
“這才是看點呢,”我說,“或者看點之一。”(我沒有提到的另一個看點是,該書名聽起來很像池塘里的蛙鳴。試試看連念三遍,像這樣:Oryx oryx oryx. Crake crake crake:明白了吧?)
瞧這情形還是沒能說服他們,我便又解釋道,R、Y、X、K都是有力道的字母,只要都收進來,沒有哪個標題不是響當當的。他們信我了嗎?難說。不過《羚羊與秧雞》這書名倒是保留至今。
這也是我的小說中,能被學校相中而教給青少年的兩部之一。顯然當老師的對這些有魔力的字母是有反應的?;蛘咚麄兞碛兴?。
此外,《羚羊與秧雞》還是我第一本自始至終以男性為敘事主體的小說——在當時亦是唯有的一本。沒錯,我被為何“總是”寫女性這樣的問題弄煩了。我并非總是如此。然而這部作品其實是個渾然的整體。我一向忠于帶性別視角的文學批評,于是書一付梓便有人問我怎么不啟用女性敘事者了。人無完人嘛。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我在二○○一年三月動筆寫作《羚羊與秧雞》。那時我在澳大利亞,剛剛完成了上一部小說《盲刺客》的巡回售書活動。于是我便有了點時間去阿納姆地區的季風雨林觀鳥。在那兒我還參觀了單邊敞開的巖洞群,當地原住民的生活與自然和諧相處,其文化已不間斷地延續了四五萬年。
之后我們的觀鳥團去了凱恩斯附近的菲利普·格雷戈里食火鳥保護區。按照觀鳥愛好者及自然主義者那時候就有的習慣——這樣的慣常做法已堅持幾十年了——我們討論起了發生于自然界的物種滅絕的驚人速度,這要歸咎于人類正在加快改變世界。食火鳥這種不會飛的珍禽看起來活似藍色、紫色及粉紅色的恐龍,一爪抓下去就能把人開膛破肚——它們還能存活多久呢?它們中有不少在保護區里昂首闊步,吃著切碎的香蕉,吞食著不慎晾在窗臺上的批薩。這些在林下灌木叢中奔忙的紅頸秧雞還能存活多久?不會太久,這是我們的普遍看法。
現代智人又如何?我們這個物種會不會繼續毀壞曾生養并持續支持我們的生物系統,并最終確保我們自己走向亡族滅種?這個物種會不會停下腳步思索一下自己魯莽的舉動,并就此改弦更張?這個物種會不會因自己的發明而作繭自縛,后又能憑著發明再掙脫出來?要么——這個物種或許通過遺傳工程培養出超級病毒,從而具備了生物技術手段來抹殺自身,或是發現了什么手段來改造人類基因組,由此用一個有更多善心、更少貪念、較少掠奪的版本來替代自身?該版本的設計者會不會是哪個博愛之輩,或執意要改良世界的瘋魔之徒?我們之中會不會有個預言家及/或科學狂人,隨時準備著按下“重啟”鍵?
我便是在食火鳥保護區的陽臺上凝視著這些紅頸秧雞時,近乎完整地醞釀出了《羚羊與秧雞》的寫作計劃。當天晚上我就做起了筆記。上一部小說剛剛殺青,我疲累得并不想這么快就開寫另一部,可當一個故事吵著嚷著非要出世時,你還真攔不住。
每一部小說在作者的生活中都會先有長長的前奏——她/他的所見、所歷、所讀、所想——《羚羊與秧雞》也不例外。很久以來我一直在思索反烏托邦式的“假如”場景。我是在科學家之中長大的,野外生物學家扎堆在我的童年里。我的幾位近親都是科學家,每年的圣誕家庭聚餐(火雞是解剖開的而不是切開的)上的話題大體都是腸道寄生蟲或鼠體性激素之類,近年來或也包括了基因編輯技術中的工具問題,《羚羊與秧雞》中“基因狂人”的商業冒險橋段在現實中已初露端倪。我的閱讀消遣多為斯蒂芬·杰伊·古爾德的科普文章或是《科學美國人》之類,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跟得上家里人的聊天。
于是多年來我一直在做剪報,并且吃驚地注意到十年前被嘲笑為偏執妄想的趨向,先是成為了可能,接著就變成了事實?!读缪蚺c秧雞》也是如此:寫作此書時,豬體內種植人體器官還只是個可能,而今已為現實。彼時的“雞肉球”尚屬杜撰,但“實驗室人造肉”已走入了我們的生活。我寫書時,貓的呼嚕聲的自我治愈功能在科學上才剛剛起步,如今已廣為接受。更多的發明和發現還將源源不斷地涌來。
可是哪一個會先來——由生物技術、人工智能和太陽能撐起的美麗新世界,還是造就了這些高科技的社會的崩塌?生物學準則與物理學一樣無情:用完了食物和水,就得死。沒有哪種動物在耗盡資源基礎后還能指望活下去。人類文明也適用于同一鐵律,由氣候變化引發的災難已經——部分地——在我們之中造成了破壞。
與《使女的故事》類似,《羚羊與秧雞》屬于懸測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秉承了奧威爾《1984》的傳統——而非H.G.威爾斯的《世界戰爭》的科幻路數。懸測小說可沒有什么星際旅行、遠距傳輸、火星來客。如同《使女的故事》,該書并非憑空杜撰我們還沒有發明或還沒有著手研發的東西。每部小說開頭都有個“假如”,然后再依理展開?!读缪蚺c秧雞》的“假如”很簡單:“假如我們沿著已走過來的道路繼續前行會如何?”上坡路有多滑?能夠補短的長處是什么?誰存有阻攔我們的意志?能否通過基因工程,把我們從這列業已啟動的火車的失事現場中解救出來?
《羚羊與秧雞》就在一片歡愉嬉鬧中滅絕了幾乎整個人類,而在此之前人類社會分裂成為兩個陣營:技術統治派與無政府主義派。不過仍有一線希望:尚有一群準人類,他們的基因得到了改造,那些折磨現代智人的病痛,他們永遠不必受其干擾。換句話說,他們是定制人??墒侨魏我粋€參與其設計(我們正在這么做,還會變本加厲地做)的人都不得不問一句:人類把基因修改到什么時候,就不算人了,這段路有多遠?我們有哪些標識我們核心存在的特征?
定制人,或書中所稱的“秧雞人”,具備幾種我自己也很愿意笑納的配備:內置驅蟲劑、自動防曬,還有消化樹葉的功能,就像兔子那樣。他們不需要衣服和農產品,因而也就不需要種植糧食和纖維植物的領地,也就沒有了領土戰爭。
他們還有幾樣特征,其實也算某種改良,但我們大多不會喜歡的,包括季節性交配——如同大多數哺乳動物——期間其某些身體部位會發藍,就像狒狒那樣,因而也就不存在愛情的抗拒或強奸行為。每個人都可以有性行為,為了增加浪漫色彩,雄性“秧雞人”會唱唱歌、跳跳舞作為求偶的舉動。很多動物都這樣,我最喜愛的是銀魚:如果雄魚的舞蹈為雌魚接受,那么他就送給她一個精子囊,故事就結束了。當我把這個說給我會計聽時,他說:“我的一些客戶知道了會喜歡得要死的?!?/p>
雄性“秧雞人”還會獻花——就像公企鵝給母企鵝獻石頭一樣。我曾在澳洲觀察過園丁鳥,便想過是不是添加一項該鳥的特性,但這就把事情變得復雜了,要牽涉到雄性競爭——而這是“秧雞”一心要祛除的——于是這一點就沒有加:雄性“秧雞人”不會像園丁鳥那樣相互去偷藍色晾衣夾子。不過“秧雞人”會像貓一樣群交,這樣就不用為誰才是生父而焦慮了。
“秧雞人”愛好和平,溫文有禮,只吃素食,善良有愛。唉,我們現代智人最后的幸存者——他名字叫吉米——卻覺得他們無聊透頂。作為喜歡講故事的動物——人類便是——我們看戲上癮,差不多為此搭上了性命。
多股不同的力量湊巧撞在了一塊兒,便有了“完美風暴”,人類歷史上的完美風暴也是如此。如小說家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1)所言,作家言其所憂,而《羚羊與秧雞》的世界正是我現在的憂慮。這不僅關乎我們那些弗蘭肯斯坦式的發明創造——大多數人類發明本身只是中性的工具,其負面或正面的道德指向都要看我們如何使用,況且很多技術利用是值得稱贊的,盡管連“好”發明都很可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降低死亡率而糧食不能增產,就會引發饑荒、社會動蕩和戰爭,每每如此。
小說并不能給出解答,那是指南類書干的事情。小說只管提問。《羚羊與秧雞》提出的問題如下。
第一個大概是:“我們能求得我們自身的信賴嗎?”因為無論科技發展到何高度,現代智人在心底里仍然是數萬年前的老樣子——同樣的情感,同樣的關切,同樣好,同樣壞,同樣丑陋。我們就是個正邪一體的皮囊,我們人類。
可假如我們能夠祛除壞與丑陋,又要如何做呢?那我們最后還算人類嗎?而假如這種生物缺乏進攻性和殺戮本能,就像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慧骃國,那他們是不是很快就會遭到滅頂之災,如同無數原住民在十六、十七世紀遭遇歐洲人時的下場?我們中間還有些不錯的人,通情達理,得體如格列佛本人——又如《羚羊與秧雞》中的吉米,這樣是不是就夠了?吉米是有“良心”的。我們的良心是否足以拯救我們,或者還需要些別的?
我們現今日益具備了創造自身新型號的能力,他們形態更美麗,道德更高尚。為了保護他們,也為了保護我們自己正快速破壞的生物圈,我們是否應該把現在的人類型號干掉?你會這么想的。
“秧雞”也是這么想的。他也是這么做的。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1)加拿大著名短篇小說家,作表作《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