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瘋癲亞當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2500字
- 2021-07-09 18:08:04
漂浮殘骸
那些孩子成群地走在白色的沙灘、碾碎的珊瑚以及殘破的骨頭上。他們準是剛游過泳,仍然濕淋淋的,閃著亮光。他們應該多加小心:誰知道有什么會出沒于這潟湖中呢?但他們滿不在乎;他“雪人”可不像這樣,即使是在夜晚沒有陽光時,他也不會朝海里伸一根腳趾。更正:特別是在夜晚。
他羨慕地注視著他們,抑或是帶著懷舊之情?不可能:他兒時從未在海里游過泳,也沒有赤條條地在海灘上到處跑。孩子們掃了一眼周圍的地形,彎下腰,撿起沖到岸上的漂浮殘骸;接著他們自行商量起來,留下一些東西,扔掉其余的;他們把揀出的寶貝裝進了一只破口袋。遲早——他肯定——他們會找到他,發現他裹著破床單坐在地上,抱著小腿躲在樹蔭下吸吮芒果,因為陽光太毒辣了。對這些孩子而言——他們長著抗紫外線的厚實皮膚——他是活在陰霾和黃昏里的生物。
現在他們過來了。“‘雪人’,哦‘雪人’。”他們像唱歌似的反復喊道。他們從不會站得離他太近。是出于尊敬,就像他愿意想的那樣,還是因為他散發著臭味?
(他的確散發著臭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臭烘烘的,帶著膻氣,跟海象一樣難聞——油膩,咸腥——倒不是他真的聞過這種動物。但他看到過圖片。)
孩子們一邊打開口袋一邊齊聲叫道,“哦‘雪人’,瞧我們找到了什么?”他們取出那些物件,舉得很高,像是在兜售:一只汽車轂蓋、一根鋼琴鍵、一塊淡綠色的已被海水沖得很光滑的汽水瓶玻璃片。一只“喜福多”塑料瓶,空的;一只奧那賓斯雞肉球桶,也是空的。一只電腦鼠標,或者說是其殘余部分,拖著一根長長的電線尾巴。
“雪人”想哭。他能告訴他們什么?根本沒法向他們解釋這些古怪東西是什么或者曾為何物。但他們肯定已猜出他會說什么,因為他總是這樣說。
“都是些過去的東西。”他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和善而又淡漠。老師、占卜者和好心腸叔叔的混合物——那就該是他的語氣。
“它們會傷害我們嗎?”有時他們能找到幾罐機油、腐蝕性溶劑以及塑料瓶裝的漂白劑。以前的害人玩意兒。他們把他當作了專家,擅長對付事故隱患:能灼傷皮膚的液體,致病煙霧,有毒粉塵。各種奇怪的病痛。
“這些嘛,不會,”他說,“很安全。”聽到這個他們便沒了興趣,拿著袋子晃蕩著。可他們并不走開:他們站在那兒,瞅著他。他們把沙灘上的東西撿來只是借口。他們最想做的就是看著他,因為他和他們是多么不相像。他們常常求他摘掉太陽鏡再戴上:他們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兩只眼,或是三只。
“‘雪人’,哦‘雪人’。”他們誦唱著,更多的是對著彼此而不是沖著他。他的名字對于他們只不過是兩個音節。他們不明白“雪人”(2)是什么,他們從沒見過雪。
“秧雞”的規矩里有這么一條:選名字一定要選有可證實的對等實物的——哪怕是標本,哪怕只是骨架。不能是傳說中的獨角獸、獅身鷹首獸、人頭獅身蝎尾獸或蛇怪。不過這些規矩不再適用了,而“雪人”為自己起的這么個含糊的名字,也給了他一種苦澀的快感。“喜馬拉雅山雪人”——存在的和不存在的,在暴風雪中時隱時現,像猿一般的人或像人一般的猿,神出鬼沒,與之有關的只限于傳言和那倒過來的腳印。據說大山里的部落追蹤過它,還曾捕殺過。據說他們將它煮了、烤了,舉行了特別的盛筵;簡直是同類相食嘛,他想,這更刺激了。
出于當前的考慮他縮短了名字。他只叫“雪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前面還有“討厭的”這個詞(3),這是他折磨自己的秘密刑具。
猶豫片刻之后,孩子們圍成一個半圓跪了下來,男孩子和女孩子擠在一起。有幾個年紀小一點的還在大嚼著早餐,綠色的果汁流到了下巴上。讓他感到沮喪的是由于沒有鏡子,每個人都弄得很邋遢。不過他們仍然漂亮得讓人吃驚,這些孩子——每一個都赤身露體,每一個都很完美,每一個都有一種不同的膚色——巧克力色、玫瑰色、茶色、黃油色、乳白色、蜜色——但個個都長著綠眼睛。“秧雞”的審美觀。
他們滿懷期待地瞅著“雪人”。他們準是在希望他能跟他們說點什么,可是他今天沒興趣談話。他最多會讓他們湊近了瞧瞧他的太陽鏡,或是他那塊明晃晃卻失去功用的手表,或是他的棒球帽。他們喜歡這頂帽子,但不懂他需要這玩意干嗎——可以拿下來的頭發,但又不算是頭發——他還沒有為此杜撰出一種說法。
他們安靜了一會兒,盯著他看并反復琢磨著,接著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發話了。“哦‘雪人’,請告訴我們——從你臉上長出的那些頭發是怎么回事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請告訴我們,請告訴我們吧!”絕沒有人故意捉弄,絕沒有嬉皮笑臉,問題是很認真的。
“羽毛。”他說。
這個問題他們每周至少提一次。他都作相同的回答。才過了這么短的時間——兩個月,還是三個月?他數不清了——他們已積累了好多有關他的說法和猜想:“雪人”原本是只鳥,但他忘記怎么飛了,他其余的羽毛也脫落了,所以他感到冷,需要另一層皮膚把自己裹起來。不:他覺得冷是因為他吃魚,而魚是冷的。不:他把自己裹起來是因為他丟掉了男人的東西,他不想讓咱們看見。這就是為什么他不去游泳的原因。“雪人”生了皺紋是因為他以前住在水里,水弄皺了他的皮膚。“雪人”很悲傷是因為其余像他那樣的人都飛過大海去了,現在就剩他一人了。
“我也要羽毛。”最年幼的孩子說。一個實現不了的愿望:在這些“秧雞的孩子們”中,男人是不長胡子的。“秧雞”自己覺得胡子是非理性的;每天都得刮胡子,這讓他很惱火,所以他廢除了這一需要。不過“雪人”當然沒法子了:要廢除已經來不及了。
現在他們齊聲喊起來。“哦‘雪人’,哦‘雪人’,我們也能長羽毛嗎?求你了。”
“不行。”他說。
“為什么不行,為什么不行嘛?”兩個年齡最小的孩子哼哼著。
“等一下,我來問問‘秧雞’。”他把手表舉到空中,在手腕上將它轉了一圈,然后貼近耳朵做出正在傾聽的樣子。他們著迷地盯著他的每個動作。“不行,”他說,“‘秧雞’說你們長不了。你們沒羽毛的。好了,快滾開吧。”
“滾開?滾開?”他們面面相覷,接著看了看他。他犯了個錯誤,說了樣新事物,無法解釋的東西。“滾”并不是什么讓他們覺得受了侮辱的字眼。“什么叫滾開?”
“走開!”他拿床單向他們揮去,他們散開了,沿著沙灘跑起來。他們仍然不能肯定該不該怕他,或者該有多怕他。還沒聽說他傷害過哪個孩子,但他的脾氣還沒讓人完全弄明白。誰也沒法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