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篩選
- 夢宮
- (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
- 16393字
- 2021-07-07 16:35:20
這是星期二下午。再過一個小時,就要下班了。馬克-阿萊姆從案卷中抬起頭來,揉了揉眼睛。他上班已一個星期,但還沒完全適應如此繁重的閱讀。右手那位同事一直坐立不安,卻始終沒有停止閱讀。從長桌的盡頭傳來了翻動紙頁的整齊的沙沙聲。所有職員的眼睛都牢牢地盯著自己的案卷。
正是十一月。案卷越來越厚。每年這個時候,夢流量就會趨于增長。這是馬克-阿萊姆第一個星期上班注意到的主要事情之一。人們永遠都在做夢,永遠都在將夢送進來,但隨著季節的更替,它們在數量上也會有所變化。這是最最忙碌的時期之一。成千上萬個夢從整個帝國抵達,并且按照同一速度繼續抵達,源源不斷,一直持續到年底。天氣漸漸變冷,案卷也會日益膨脹。等到新年之后,春天之前,才會減緩速度。
馬克-阿萊姆再次偷偷瞥了瞥右手那位同事,接著又飛速掃了左邊那位一眼。他們真的在閱讀嗎?還是僅僅裝裝樣子?他手托住頭,望著面前的紙頁,但沒有看到字母,似乎只看到灰色的背景上那些蜘蛛似的鬼畫符。不,他實在無法再讀下去了。不少同事,看上去在伏案鉆研,興許僅僅在擺擺假動作。這真是份可怕的差事。
他坐在那里,手掌托著額頭,記起了篩選部那些老手那個星期對他講的事情,有關夢的漲落和夢的數量,季節、降雨、溫度、氣壓、濕度等等都會引發夢的數量的波動。部里那些老將都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們十分清楚雪、風和雷電對夢的數量的影響,更不用說地震、彗星和月食的作用了。有幾位興許真是分析夢的行家里手、名副其實的科學家,能在幻象中發現奇怪的、隱藏的含義,而這些幻象在普通人的眼里,就像些毫無意義的精神錯亂。在塔比爾·薩拉伊的其他部門,你再也找不到什么人比得上篩選部的那些老手了,他們能輕而易舉地預測出夢的數量,就像普通的白胡子能依據自己的風濕病預報壞天氣那樣。
忽然,馬克-阿萊姆想到了頭一天上班時遇見的那個人。他在哪里?一連好幾天,在休息喝咖啡時,馬克-阿萊姆都在人群中尋找著他,但哪兒也沒有見到他的人影。興許他病了,他想。要么可能到某個遙遠的省份出差去了。他或許是塔比爾·薩拉伊的一個審查員,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執行公務。要么他就是個普通的信使。
馬克-阿萊姆想象著塔比爾-薩拉伊分布在全國各地的上千個辦事處——那些臨時建筑,有時僅僅是些棚屋,就是它們和它們更為簡樸的職員的用房了。通常,每個辦事處就由兩三個職員組成,他們吃苦耐勞,但收入菲薄,哪怕見到塔比爾派來征夢的最最卑賤的使者,都會匍匐在地,對他鞠躬行禮,說話結結巴巴的,前言不搭后語,就因為他代表著中央。在一些偏僻的地區,縣里的居民天沒亮就得動身,冒著風雨,踏著泥濘的小路,長途跋涉,到這些陰沉的小辦事處講述他們的夢。站在外面,他們一般懶得敲門,而是大聲喊道:“哈吉[3],開門了嗎?”
他們中絕大多數目不識丁,更不用說寫了。因此,他們早早地就來了,生怕忘了自己的夢,甚至都沒在附近的小酒館歇歇腳,喝一口。每一位都會對著一個睡眼惺忪的抄寫員講述自己的故事。抄寫員一邊寫,一邊在心里詛咒著夢和做夢者。“但愿這回撞上好運!”一些人在講完時,會這么說。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講的是一個可憐的窮人,住在一條荒蕪的小路旁,正是他的夢為國家免除了一場可怕的災難。作為獎賞,君主將他召到京城,在皇宮接見了他,讓他隨意挑選些皇家珠寶,甚至還將一位侄女許配給了他。如此等等。“但愿……”當他們動身,重新踏上泥濘的小路時,他們會再說一遍。大多數人興許直奔小酒館了。抄寫員會用嘲諷的目光望著他們,沒等他們從小路的拐彎處消失,就在他們的夢上標上“無用”兩個字。
按照嚴格指示,他們判斷夢時,必須公正無私,不帶任何偏見。盡管如此,這些職員就是這樣進行初選的。對于他們,當地居民就是一本攤開的書:甚至還沒跨過辦事處的門檻,他們就知道來人是惡魔、酒鬼、流浪漢,還是潰瘍患者。這種態度常常導致問題。幾年前,就決定不再授權地方辦事處進行初選。然而,匯集到中央篩選部的夢的洪流,紛至沓來,源源不斷,數量巨大到不得不撤回那決定,而由于缺乏更好的解決辦法,初選繼續由地方負責辦理。
自然,對于所有這一切,做夢者毫不知情。不時地,他們會來到辦事處門口,問:
“咳,哈吉,我那夢有什么信兒嗎?”
“沒有,還沒有呢,”哈吉回答,“耐心點,阿卜杜·卡達爾!帝國那么大,又有那么多夢送上去,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干,中央部門也難以處理完所有的夢啊。”
“那是當然。你說得對。”詢問者會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地平線方向。在他們的想象中,中央就該在那里。“國家的事情,我們又怎么弄得懂呢?”說完,他便趿拉著木底鞋朝小酒館走去。
所有這些,都是馬克-阿萊姆前一天上午和塔比爾一位審查員喝咖啡時,從他那里聽來的。審查員剛從一個遙遠的亞洲省份回來,馬上又要去帝國位于歐洲的那部分地區了。他所說的讓馬克-阿萊姆大吃一驚。難道一切真的就以如此卑微的方式開始的?審查員仿佛感覺到了他的失望,連忙解釋說,并非所有地方都這樣:有些地方分部設在亞洲和歐洲大城市里,擁有像模像樣的房子,那些來送夢的人也不是可憐的鄉巴佬,而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滿載著榮譽勛章、各類頭銜和大學學位——一些智慧的人,聰明的人,有抱負的人。審查員就此詳細講述了一番,漸漸地,在馬克-阿萊姆心目中,塔比爾·薩拉伊的形象才恢復了它原先的光澤。審查員正要講述旅行中一些其他故事時,鈴聲打斷了他。而此刻,馬克-阿萊姆正竭力為自己想象余下的部分。他想到那些生活在帝國左邊和帝國右邊的人,那些夢得很多和夢得很少的人,那些隨時樂意講述自己的夢和不太愿意講述自己的夢的人,比如阿爾巴尼亞人(馬克-阿萊姆十分重視自己的阿爾巴尼亞血統,任何與阿爾巴尼亞有關的事,他都在無意中記住了)。他還想到各種各樣的夢:反叛狀態下的人做的夢,遭遇過殘酷屠殺的人做的夢,周期性失眠癥患者做的夢。后者是國家特別擔憂的根源,因為在一段潛伏期之后,一種突然的復活極有可能來臨。因此,事先就得采取特別的措施加以應對。
當審查員說到全體人民都在遭受失眠的痛苦時,馬克-阿萊姆望著他,無比驚訝。
“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奇怪,”審查員說,“但這一問題我們必須相對地理解。一個民族,當它的睡眠總量明顯下降到標準以下時,肯定在遭受失眠的痛苦。還有什么地方比塔比爾·薩拉伊能讓我們更好地認識到這一差異呢?”
“那當然。”馬克-阿萊姆同意。他不由得想起最近自己那些不眠之夜,但很快就提醒自己,民族的失眠肯定與個人的失眠截然不同。
他又一次偷偷看了看右邊和左邊。所有其他職員看上去都好像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案卷之中,完全出神的樣子,仿佛眼前的案卷,并非僅僅是些寫滿字的紙頁,而是些散發出毒氣的火盆。興許,我也會慢慢地屈從于那種癡迷,并最終徹底忘記塵世和人類的一切,馬克-阿萊姆郁郁地想。
在過去的一星期里,按照上司的指令,他在篩選部每個屋子里都跟一位老職員待上半天,以便熟悉工作的方方面面,并獲取一些經驗。兩天前,他結束了這一輪操練,回到了頭一天上班時分配給他的那張桌子旁。
從一個屋子到另一個屋子轉了一圈后,馬克-阿萊姆對篩選部的工作方式有了大概的了解。經過“兵豆室”頭一遍細查后,那些由于無用而遭淘汰的夢被扎成一個個大捆,送往檔案部。而那些保留下來的夢則依據它們所屬的主題被分成小組。這些小組是:帝國和君主安全(陰謀,變節,反叛);國內政治(帝國的統一列于首位);國外政治(結盟和戰爭);法律和秩序(敲詐,不公,腐敗);特等夢跡象;其他各類。
將夢分為小組和小小組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到底該將這一任務交給篩選部還是解析部呢?人們進行過長期的討論。要不是解析部已如此超負荷工作,這一任務恐怕早就交給它了。最終,人們想出了一個折中方案:篩選部對夢進行分類,但僅僅以暫時和初步的方式。因此,每一案卷的抬頭不是“涉及某某主題的夢”,而是“可能涉及某某主題的夢”。此外,篩選部有責任把夢分成“無用”和“值得注意”兩大類,但它并不負責考慮進一步的分類。這意味著篩選部實際上負責基本分類。分類是篩選部的raison d'être[4],而解析部則是整個塔比爾·薩拉伊的raison d'être。
“這下,你明白了吧,是我們控制著所有入口的材料,”馬克-阿萊姆回到自己桌旁的那天,部門主管對他說,“由于篩選部的任務主要是分類,再由于我們直接將你分配到了這里,一開始,你或許會以為,這是塔比爾最無足輕重的工作了。但我想你現在該明白了,這其實是此處從事的一切的基礎。所以,我們從不將新手分配到這一部門,我們只對你破例了,因為你適合我們。”
“你適合我們……”馬克-阿萊姆曾經一遍又一遍地琢磨過這句話,試圖推敲出它的含義。但它還是那么莫測高深,難以理喻,就像一堵墻,如此光滑和堅硬,你根本抓不住任何地方,可以翻越過去。
他又一次揉了揉眼睛,試圖繼續閱讀。但不行。所有的字母此刻都顯得發紅,仿佛火或血的反照。
已有四十個左右的夢被他判為缺乏意義,擱到了一邊。大多數都似乎源于日常困擾。其余的看上去像騙局。但他并不十分肯定:最好再讀一遍。事實上,每個夢他都已讀了兩三遍了,可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部門主管告訴過他,有什么疑問的話,他可以在夢上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然后傳給下一位篩選者。但他這樣做的次數已經夠多的了。事實上,幾乎所有夢都被他當做無用,遭到淘汰。倘若再不保留眼下的原料,那么,上司有可能會以為他害怕承擔風險,把一切都推卸給了同事。可他就該是一名篩選者。人們雇用他,就是要讓他作出選擇,而不是將責任推卸給別人。要是所有篩選者都這樣逃避責任,把幾乎所有夢都送到解析部,那會出現怎樣的情形?解析部最后會拒絕接受,可能還會告到行政當局。而行政當局就會深究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這實在讓我左右為難,”馬克-阿萊姆嘆息,“真要命啊!”
仿佛害怕會改變主意,他倉促地寫上了“無用”兩個字,緊隨著前面四五頁上端的那些評語。當他以同樣的方式處理接踵而來的紙頁時,竟感到了一種復仇的快樂,矛頭指向所有那些無名的胃痛或痔瘡發作的可憐蟲。整整兩天時間,他們用愚蠢的夢折磨著他。這些夢興許他們壓根兒就沒夢到,而只是從旁人那里隨便聽來的。
“白癡,傻瓜,騙子。”他一邊寫上致命的評語,一邊咕噥。
可他的手卻移動得越來越慢,末了,索性懸在了案卷上方。
“再堅持會兒,”他告誡自己,“發脾氣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不到一分鐘,他的怒火再次被懷疑替代。
真正接觸到這份工作,你就會明白,它一點都不容易。這些無名的可憐蟲甚至還會讓你陷入麻煩。所有部門的職員,只要一想到會招來調查組,就會嚇得渾身顫抖。馬克-阿萊姆聽說,有一回,發生了一件罕見的事情。那時,一個做夢者寫信給塔比爾·薩拉伊,聲稱自己曾在夢中預見過它。碰上這種情形,人們就會根據傳達室發給的登記號追蹤此夢,將它從檔案室中調出,并進行核對,如果控告理由充足的話,還會進一步追查忽略或無視警告的責任者。責任方有可能是解析員,但也同樣有可能是那些認定無用而將夢淘汰的篩選員——在篩選員一方,過失甚至更為嚴重,因為,解析員誤讀一個征兆,比篩選員完全漏掉它,還多多少少更加情有可原。
“讓所有這一切見鬼去吧!”馬克-阿萊姆心想,驚訝于自己流露出的倔強情緒,“不管怎樣,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在另一頁上寫上“無用”兩字,可翻到下一頁時,再次犯起了猶豫。不知如何處理依然擺在眼前的案卷,他便在無意識中重新讀起那夢:橋邊,一塊荒地;那種人們扔垃圾的空地。在所有廢物、塵土和破碎盥洗盆的中間,有件稀奇古怪的樂器完全在自動演奏著,一頭公牛,仿佛被樂聲逼瘋了,站在橋邊,吼叫著,除了它……
“肯定是位藝術家,”馬克-阿萊姆心想,“某個充滿怨恨的失業的音樂人。”
他拿起筆,開始在案卷上寫上“無用”,但剛剛落筆,目光被先前漏掉的幾行字拽住了。這幾行字記錄著做夢者的姓名、職業,以及做夢的具體日期。奇怪的是,他并不是音樂人——只是一個街頭商販,在京城擺了一個攤位。天哪!馬克-阿萊姆對自己說,無法將目光從那些字上挪開。一個卑賤的蔬菜販子,從自己的破屋里爬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日子難過!……再說,他住在京城,出什么事的話,要想告狀,可比別人容易得多了。馬克-阿萊姆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剛剛寫上的斷語,將案卷放到那些被他定為“可能有用”的夢中。算你走運吧,白癡!他咕噥了一句,最后又望了一眼那張紙頁,就像望著某個并不值得你幫忙的人。他將筆蘸上墨水,沒有再讀一遍,就把接著的幾頁判為“無用”。此時,他怒氣已消,心情平靜了許多,再繼續工作。在那些他一眼就當做無用而打發掉的夢中,還有八個夢等著他處理。他逐一研究了一番,態度極為嚴肅,除去一個歸到“可能有用”一類,其余的都留在了原處。即便不是行家,你也能猜出,它們全都源于家庭糾紛、便秘,或某種故作高雅。
上班時間難道就這樣沒有盡頭嗎?他的眼睛又開始疼了,但他還是接著從文件夾中取出幾份尚未審讀的案卷,鋪在自己面前。假裝閱讀,他想,其實比真正閱讀更加累人。他挑出那些字數最少的案卷,開始閱讀其中的一份,甚至都懶得看一眼做夢者的姓名:在一幫人的追逐之下,一只黑貓,銜著月亮,朝前奔跑,尾巴上留有一道來自受傷的月亮的血跡……
哎,這個夢倒是值得看看。馬克-阿萊姆重又細讀了一番,隨后將它劃入可能有用的夢。這真是一個嚴肅的夢,分析起來,會其樂無窮的。他因而想到,解析員的工作,也許十分艱難,但一定非常有趣,尤其在處理類似這樣的夢的時候。就連他,不顧疲勞,竟然也產生了解析的沖動。并不是說它有多難。假設月亮象征著國家和宗教,那么,黑貓必定代表某種敵對勢力。馬克-阿萊姆想,這樣的夢興許很容易被定為特等夢。他看了看做夢者的地址。此人居住在帝國歐洲部分一個邊境小鎮。他發現,所有最好的夢都來自那里。當他讀到第三遍時,覺得它愈加迷人,愈加意味深長了。那幫人具有特別的意味,他們無疑會抓住黑貓,將月亮從它的魔爪下奪回。沒錯,這夢有一天肯定會被認做特等夢,他想。望著寫有此夢的普通的紙張,他不由得笑了,仿佛某人面對一個謙遜的姑娘,露出贊許的笑容,他知道,這個姑娘注定要成為公主。
真是奇怪。此刻,馬克-阿萊姆竟感到了輕松。他考慮片刻,看看是否再讀上兩三份文件,但最終還是決定打住:他不想磨鈍自己的滿足感。他回過頭,望著碩大的窗戶,外面,黃昏正在降臨。今天,他不想再讀更多的夢了,就想等著鈴聲響起,宣布一天工作的結束。此刻,盡管天色迅速變暗,可所有其他職員依然在伏案做事。顯然,鈴聲響起之前,他們決不會抬起頭來,即使整個屋子都被永恒的黑夜吞沒。
鈴聲終于響起。馬克-阿萊姆急忙收拾起案卷。當人們打開抽屜,放好案卷時,只聽得一陣喧鬧。馬克-阿萊姆鎖好了自己桌上的抽屜。盡管隨著頭一撥人離開了屋子,可他還是費了整整一刻鐘才出了大樓。
街上很冷。職員成群結隊,從門口擁出,隨后分散到各個方向。每天晚上,一群旁觀者都會站在馬路對面,看著夢宮的職員下班。除了謝赫[5]宮殿和首相官邸外,唯有塔比爾·薩拉伊最能引發公眾的好奇心,以至于幾乎每天都有數百人聚在那里,等著那些職員下班回家。他們默默地站在對面,為了御寒豎起了領子,望著那些從事國家最神秘工作的神秘官員。他們目不轉睛,凝視著他們,仿佛想從他們的臉上讀出那些作為任務必須破解的夢。直到宮殿沉重的大門嘎吱嘎吱關閉時,旁觀的人群才一一離去。
馬克-阿萊姆加快了步子。此刻,街燈還暗著,但等他走到他家那條街時,就會亮了。自從到塔比爾·薩拉伊上班之后,黑暗讓他感到擔憂。
街上滿是行人,不時地,會有拉上簾子的馬車急速駛過。它們一定是載著漂亮名妓去幽會的,馬克-阿萊姆想著,嘆息了一聲。
走到自己那條街時,街燈果然已經亮了。這是條安靜的住宅街;半數的房屋都圍著沉重的熟鐵欄桿。那些栗子商販準備收拾收拾回家了。有幾個已經包好了栗子、紙袋和煤,看上去像是在等著火盆和金屬絲篩冷卻下來。值勤的警察畢恭畢敬地向馬克-阿萊姆敬了個禮。一位鄰居,名叫貝奇·貝,從前當過軍官,喝得醉醺醺的樣子,正同兩位朋友從街角那家餐館出來,見到馬克-阿萊姆,立即對同伴輕聲嘀咕了幾句。經過他們身邊時,馬克-阿萊姆感覺到,他們正盯著自己,目光中混雜著好奇和畏懼。他走得更快了。打老遠,他就看到,家里一樓和二樓都亮著燈。一定來了什么人,他想,不禁打了個寒戰。走到更近處時,他看到門外停著一輛馬車,兩邊門上都標著代表庫普里利的“Q”字。這非但沒有讓他放心,反倒增加了他的不安。
老仆人蘿吉出來為他開門。
“怎么了?”他朝樓上亮著燈的窗戶點了下頭,問道。
“你的舅舅們來看你了。”
“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他們只是來串串門。”
馬克-阿萊姆松了口氣。
我這是怎么了?穿過院子走向大門時,他問自己。常常,很晚回家,看到窗戶亮著燈時,他就會感到一絲擔憂,但從沒像今天晚上這么忐忑不安。一定和我的新差事有關,他想。
“今天下午,你的兩位朋友來找過你,”蘿吉跟在他身后,對他說,“他們讓我告訴你,明天或者后天,想同你會會面,在俱拉部,還是俱羅部,還是……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俱樂部。”
“對嘍!俱樂部!”
“要是他們再來的話,告訴他們我很忙,沒時間去。”
“好的。”蘿吉應道。
大廳里彌漫著一股好聞的烹調的味道。也不知到底為什么,馬克-阿萊姆在客廳外面停頓了一會兒,最后才推開門,走了進去。碩大的客廳,鋪滿了地毯,充滿了柴火熟悉的香味。他共有三位舅舅,此刻,兩位就坐在那里——大舅偕同夫人和小舅,還有兩位表兄,如今都當上了副大臣。馬克-阿萊姆一一問候了他們。
“你看上去有點疲憊。”大舅說。
馬克-阿萊姆聳了聳肩,仿佛想說:“沒辦法——都是那差事給……”他立馬猜到,他們是來談談他和他的新差事的。他望了一眼母親。她坐著,兩腿放在一只大銅盆旁,朝他微微一笑,頓時,掃去了他心中的憂慮。他隨即在長沙發的一頭坐下,希望自己很快就能擺脫大家的注意。他沒有等太長時間。
大舅又撿起了自己的故事。顯然,在馬克-阿萊姆進門前,他正講著哩。他是帝國一個最偏遠地區的地方長官,每次到京城出差,總要帶回許多極為粗暴的故事。這些故事,馬克-阿萊姆覺得,似乎總和上次講的一模一樣。他的夫人臉色陰郁,專注地聽著丈夫所說的每句話,時而會看別人一眼,仿佛想說:“瞧,這就是我們不得不生活的地方!”她從不停止訴苦:那里的天氣哪,丈夫必須多么玩命地工作哪,等等。而在所有這些言辭的底下,你能覺察出一種無言卻長久的反感,那是針對自己的小叔子的,也就是馬克-阿萊姆的二舅——那位大臣,正如現在人人稱呼他的那樣。今晚,他不在場。身為外交大臣,他是庫普里利家族中地位最為顯赫的成員。長官夫人一直暗自怨恨他沒有盡力將他的哥哥召回京城。
小舅面帶漫不經心的微笑,聽著大舅的講述。在馬克-阿萊姆眼里,大舅是一尊遭到粗糙而又狂熱的外省生活侵蝕的銅像。盡管如此,他對小舅的喜愛卻與日俱增。小舅一頭金發,淡顏色的眼睛,蓄著淺紅色的胡子,取了個半德國半阿爾巴尼亞的名字:庫特。他被視為庫普里利家族的野玫瑰。與他的兩位兄長不同,他從不迷戀任何重要的工作,總是從事一些稀奇古怪的職業,但時間之短恰好應和它們的古怪程度:有一段時間,投身于海洋學;另一段時間,沉湎于建筑學;最近一段時間,又熱愛起了音樂。他是個老光棍,常與奧地利領事的公子騎馬出去兜風,據說,還同好幾位神秘女士鴻雁傳情。總之,他過著一種既快樂又輕浮的生活,絕對與兄長的生活背道而馳。馬克-阿萊姆很想步他的后塵,可他明白自己無力做到。此刻,靜靜地聽著兩位舅舅講話,他想起了停在房子外面的他們乘坐的馬車:每每見到那輛馬車,他的心里就會充滿一種膽怯的快樂,因為,它總會帶來什么消息,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宮殿——他們家族內部,都如此稱呼這座庫普里利家族最著名的住宅——配有好幾輛馬車,全都一模一樣。但對于馬克-阿萊姆而言,它們全都合并成了一輛:那門上刻著“Q”字母的馬車,有時帶來好兆,有時帶來惡兆,它在家族主要府邸和其他府邸之間奔馳著,彩虹和雷云都有可能會傳播。好幾回,有人建議用字母“K”替換字母“Q”,以便同他們的姓的土耳其語拼寫K?prülü(柯普律呂)相一致,但他們沒有同意,并繼續用阿爾巴尼亞語的方式拼寫他們的姓名。
“這么說,你在塔比爾·薩拉伊做事?”大舅終于結束了他的長篇演說,問馬克-阿萊姆,“你最后還是打定了主意?”
“我們大家一道做的決定。”馬克-阿萊姆的母親說。
“你們做得對,”大舅說,“這是個體面的職位,一份重要的工作。最衷心地祝你成功!”
“謝謝你!印沙安拉![6]”馬克-阿萊姆的母親說。
兩位表兄這時也加入了談話。看著他們,馬克-阿萊姆想起了那些沒完沒了的討論,都是他的職業問題引起的,最后終于選擇了塔比爾·薩拉伊。任何外人聽到他們的談話,都會感到難以置信:何以一個庫普里利成員的職業問題竟會引發如此熱切的討論?這個卓越的家族為帝國培育了五位首相,還有無數的大臣、司令和將領,其中兩位在匈牙利,另一位在波蘭,率兵打過仗,還有一位侵占過奧地利。即便今日,盡管地位有所衰弱,庫普里利家族依然是帝國的一根支柱。是它第一個提出了以奧斯曼合眾國的形式重建帝國的理念。它還是唯一在《拉魯斯百科全書》中擁有自己獨立條目的家族,收錄在字母K下面。條目寫道:柯普律呂,阿爾巴尼亞望族,曾于一六六六至一七一〇年間為奧斯曼帝國貢獻出五位首相。此外,那些國家最高官吏需要尋求庇護、忠告或仁慈時,便會羞怯地叩響這個家族的大門……
盡管在一般人看來,馬克-阿萊姆的職業問題會顯得不可思議,但在那些稍稍了解該家族歷史的人眼里,情形就截然不同了。將近四百年來,庫普里利家族似乎注定逃脫不了榮辱參半的命運。如果說它的編年史記載了眾多高官、國務秘書、地方長官和首相的榮耀,那么,它也講述了同樣數目的家族成員如何身陷囹圄、遭到斬首或索性失蹤的厄運。“我們庫普里利家人,”庫特,三位舅舅中最小的那位半開玩笑地說,“仿佛生活在維蘇威火山腳下的居民。每當火山爆發,這些居民便會被灰塵覆蓋。我們也有著相同的命運,生活在君主的陰影下,時常會被他打倒在地。火山平息之后,他們會耕作既危險又肥沃的土地,繼續自己平常的生活。我們同樣如此,雖然遭到君主的猛烈打擊,可仍將繼續在他的陰影下生活,并忠心耿耿地為他服務。”
兒時起,馬克-阿萊姆就記得深更半夜在房子里來回走動的用人、廊道里的竊竊私語、前來叩門的驚慌的阿姨;記得平靜恢復之前的那些日子,充滿了壞消息、等待和焦慮;記得家人靜靜地為身陷囹圄的囚犯哭泣,隨后生活重又回到原先的軌道,期待著嶄新的輝煌或嶄新的災難。因為,正如人們所言,在庫普里利家族中,男人要么擔任高官,要么蒙受恥辱。從來沒有中間道路。
“還好,起碼你不姓庫普里利,”馬克-阿萊姆的母親有時會說,但她這么說的時候,就連自己都不太相信。她只有他這么一個孩子,丈夫去世后,便一門心思保護兒子,使他免遭庫普里利家族命運中不太盡如人意的一面的影響。這讓她變得更加機智,更加具有威望,而且,令人吃驚的是,更加美麗。很長一段時間,在內心深處,她已打定主意,不讓馬克-阿萊姆從事政府事務了。然而,在他長大成人,并完成學業后,這一決定就顯得有點站不住腳。庫普里利家族決不能容忍任何游手好閑者。他們無論如何都必須為他安排一份差事——一份最有可能獲得發跡機遇并最不可能遭受牢獄之災的差事。
在冗長乏味的家庭討論中,他們曾考慮過外交、軍隊、法院、銀行和行政管理。他們顛來倒去,權衡利弊,估量升遷和解職的概率。一種可能被排除了,因為它顯得不妥或危險;另一種也由于相似的原因被否決了;第三種起先看上去不同尋常,而且相當安全,可經過仔細審視,原來竟比前兩種還要冒險。結果,討論又回到了先前被一句“天哪,除此之外,什么都行!”擱到一邊的頭一個方案——如此等等。到最后,所有這些猶豫和變卦終于激怒了馬克-阿萊姆的母親,只聽得她說:“就讓他做他喜歡做的事吧——天上寫好的一切,你又怎能逃脫!”
就在這時,正當他們打算讓馬克-阿萊姆自己選擇時,他的二舅,也就是那位大臣,終于亮出了自己的意見。在此之前,他一直沒有參加討論。乍一看,他的建議顯得十分荒謬,引得一陣譏笑,但沒過多久,譏笑消失了,每張面孔都露出麻木的表情。夢宮?怎么?為何?隨后,這主意漸漸變得相當自然了。畢竟,為何不呢?供職于塔比爾·薩拉伊,又有什么不好呢?不僅沒有什么不好,而且要遠遠勝過其他大多數職業。那些職業都布滿了陷阱。然而,這份差事就真的一點危險也沒有嗎?有,當然有危險,不過它們只是夢幻世界——那是古人常常渴望抵達的世界,他們每當遇到麻煩便會大喊:“天哪,但愿這只是一場夢!”——中的夢幻危險。
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點一點地,大臣的主意在馬克-阿萊姆的母親心中扎下了根。他們以前怎么就沒有想到呢?她納悶。如今,似乎也只有塔比爾這一機構能保證她兒子的幸福了。不錯,它提供了無限的發跡的機遇,但在她眼里,它最主要的優勢還在于它的模糊不清和難以預見。那里,真實分成兩半,可以迅速導向非真實。而由此產生的模棱兩可在風暴來臨的時刻,似乎很有可能為她兒子提供盡量安全的庇護。
其他人又轉而贊同她的觀點。再說,他們想,如果大臣出了這個主意,那么其中必定有什么講究。近來,塔比爾·薩拉伊在國家事務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庫普里利家族由于習慣于用譏諷的目光看待那些陳舊和傳統的機構,在相當程度上低估了夢宮。這倒也自然。據說,幾年前,他們曾設法削減過它的權力,盡管并沒有將它徹底關閉。但目前,君主已經完全恢復了它過去的權威。
究竟什么樣的職業才最適合馬克-阿萊姆呢?家族就此進行了漫長的爭論。在此期間,馬克-阿萊姆逐步了解到了所有這一切。當然嘍,盡管庫普里利家族有點低估塔比爾,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在那里沒有自己的線人。如果他們掉以輕心,完全忽略了那個地方,那么,他們恐怕早就不再是現在這個樣子。只不過,他們似乎一心想著其他國家機構,并自信將會再次成功壓制那個他們私下稱做“含糊不清的機構”,因而就沒怎么把它當回事。然而,現在,他們似乎將盡力彌補這一疏忽。
雖然他們在塔比爾有自己的線人,而且還為數不少——可你依賴高貴血統的人總比依賴他們要來得可靠,大臣對姐姐說。他明顯有點緊張。她總覺得,對于此事,他比自己承認的要焦急得多。除了表面對她說的,他的心里肯定還有更多的想法。
這一特別會談發生兩天之后,馬克-阿萊姆來到塔比爾·薩拉伊報到。但自從大臣提出這一建議之后,馬克-阿萊姆的名字便一直同夢宮連在一起,此刻依然連在一起,這便是眼下的談話讓他不安的緣由。他希望坐下就餐時,他們會換個話題。所幸,還沒等就餐,他們就這么做了。話題依然圍繞著塔比爾·薩拉伊,但已同他無關。馬克-阿萊姆提起了興致。
“不管怎樣,說塔比爾·薩拉伊如今恢復了昔日的權威,沒錯。”一位舅舅表示。
“至于我,”庫特說道,“即便我是庫普里利家人,我也從沒想過能輕而易舉地低估它。它不僅是最古老的國家機構之一,而且,在我看來,盡管有著迷人的名字,它還是最可怕的國家機構之一。”
“但可怕的并不只是它呀。”一位表兄表示異議。
庫特笑了笑。
“沒錯,但其他那些機構,恐怖一目了然。它們引發的畏懼老遠就能看出,就像一團黑色煙云。可塔比爾·薩拉伊則完全另當別論。”
“你為什么認為夢宮如此可怕?”馬克-阿萊姆的母親問。
“并非你可能猜想的那樣,”庫特說著,偷偷瞥了外甥一眼,“我想到的是其他什么。你要是問我的話,所有國家機構中,夢宮最最遠離人的意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它最最不具人格,最最盲目,最最致命,因而也最最專制。”
“即便如此,我想,它多多少少也能受到控制。”另一位表兄說。
他是個禿頭,暗淡的眼睛以非常特別的方式反映出他的智慧:它們似乎在呈現它的同時又被它消耗了。
“在我看來,”庫特接著說,“國家機構中,唯有在它那里,臣民意識更為陰暗的一面能同國家本身直接接觸。”
他看了看在場的每個人,仿佛要評估一下自己這番話的效果。
“當然嘍,大眾并不統治,”他繼續說,“但他們的確擁有一個機構,通過它可以影響所有國家事務,包括它的罪惡。而這個機構就是塔比爾·薩拉伊。”
“您是否想說,”表兄問道,“大眾該在一定程度上對發生的一切負責,因此,他們也該在一定程度上對此感到內疚?”
“沒錯。”庫特回答。隨后,語氣更加堅定:“在某種程度上,沒錯。”
表兄笑了笑,但由于他半閉著眼睛,你只能看到他的一點點微笑,就像一道門下滲出的光。
“同時,”他說,“我認為它還是整個帝國中最最荒謬的機構。”
“在一個邏輯的世界里,它當然會顯得荒謬,”庫特說,“但在現實世界里,它相當正常!”
表兄發出會心的笑聲,但一看到地方長官陰沉的臉,逐漸忍住了自己的歡笑。
“然而,眾所周知,事情沒這么簡單,”另一位表兄說道,“什么都不會像它表面上那么清楚。比如,如今,誰又能說出德爾斐神諭宣示所的真正模樣?它的所有記錄都丟失了,或者更確切地說,都被毀掉了。再說,讓馬克-阿萊姆干上這一行當,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馬克-阿萊姆的母親全神貫注地聽著所有這些,盡力不漏掉一句話、一個字。
“我想你們最好還是換個話題吧。”地方長官建議。
“讓我干上這一行當,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馬克-阿萊姆心想。他漸漸回想起第一天早晨到塔比爾·薩拉伊的情形。當時,他是那么的茫然不知所措。加上今天在篩選部做事的那些沉悶難捱的時光。“估計他還以為我一步登天了!”他在心里苦笑了一聲。
“哦,我們來說點別的什么吧!”大舅再次發話。
就在這時,蘿吉前來通報,晚餐已經準備就緒。大家紛紛站起身來,步入餐廳。
飯桌上,長官夫人談起丈夫管轄的那個省份的風俗習慣。但庫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
“我從阿爾巴尼亞請來了幾位狂詩吟誦者。”他說。
“什么?”兩三個聲音叫道。
顯然,他們的言外之意是:“你究竟是如何生出這個念頭的?此刻,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呀?”
“昨天我同奧地利大使聊天,”庫特接著說,“你們知道他怎么說嗎?他說:‘你們庫普里利家族是歐洲,或許是世界僅存的被史詩歌頌的偉大家族。’”
“啊,”一位舅舅說道,“這下我明白了!”
“在他看來,獻給我們的史詩完全可以同《尼伯龍根之歌》相媲美,他還說:‘巴爾干半島流傳的有關你們的歌曲中,如今,要是有百分之一唱給一個法國或德國家族,那他們一定當做最高聲譽而加以廣泛傳播的。而你們庫普里利家族對此卻不屑一顧。’他就是這么說的。”
“我明白了,”那位舅舅說,“可有一事我還是搞不懂。你提到了阿爾巴尼亞狂詩吟誦者,對嗎?如果你是在談我們大家都知道的史詩的話,那么,這些阿爾巴尼亞狂詩吟誦者同它又有何相干呢?”
庫特·庫普里利兩眼直直地望著他,并沒有給予回答。有關家族史詩的爭論由來已久,如同家族以虔誠之心代代相傳的那些器皿一般古老。那些古董是各朝君主的賞賜,算得上無價之寶了。兒時起,馬克-阿萊姆就聽家人談論著史詩。一開始,他還以為,被他們叫做史詩的東西是某種細長的動物,介于九頭蛇和普通蛇之間,居住在遙遠的雪山,就像寓言中的野獸,體內攜帶著家族的命運。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才漸漸懂得了史詩的真正含義。可他心里依然有點疑惑。庫普里利家族在帝國首都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而人們卻在巴爾干中部一個遙遠的名叫波斯尼亞的省份吟誦有關他們的史詩。他不太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何在波斯尼亞,而不是在庫普里利家族的故土阿爾巴尼亞呢?此外,最最關鍵的一點,人們吟唱時,為何用塞爾維亞語,而不用阿爾巴尼亞語呢?一年一度,在齋月,一些狂詩吟誦者會從波斯尼亞遠道而來。他們會同庫普里利家族成員待上幾天,在他們哀怨的樂器的伴奏下,朗誦一段段長長的史詩。這已是延續了數百年的習俗,庫普里利家族最近幾代當然也不敢隨意丟棄或妄自改動。他們會聚集在大客廳里,傾聽斯拉夫吟唱者沉悶的嗡嗡聲,除去來訪者以自己的發音讀到的丘普里利外,一個字也聽不懂。隨后,吟誦者會領到獎賞,再次踏上回家的路,留下空虛和神秘莫測的氣氛。好幾天,他們的主人會沉浸在這種氣氛中,仿佛忽然變天時那樣,呆呆地,發出一聲聲的嘆息。
然而,有人傳說,正是史詩的緣故,使君主對庫普里利家族產生了嫉恨。盡管宮廷詩人為他寫出了幾十部詩集和長詩,可就是沒有一人譜寫出一部有關他的史詩,就像庫普里利家族激發人們譜寫出的史詩那樣。甚至還有人傳說,正是由于嫉恨,君主才時不時地對庫普里利家族大發雷霆。
“為何不將史詩奉送給蘇丹并因此一了百了地息事寧人呢?”一天,小馬克-阿萊姆聽到大人在發牢騷時,如此建議道。
“噓!住口!”母親說,“史詩可不能隨便給人呀。就像結婚戒指或家庭珍寶——即便你自己愿意,也不能隨便給人。”
“他說它完全可以同《尼伯龍根之歌》相媲美,”庫特憂郁地重復了一句,“幾天來,我一直在琢磨這個我們大家經常提出的問題:為何斯拉夫人特意為我們譜寫出一部史詩,而我們的阿爾巴尼亞同胞在他們的史詩中卻對我們只字不提呢?”
“最簡單不過了,”一位表兄說,“他們對我們只字不提,是因為他們對我們有所期待,而我們讓他們失望了。”
“這么說,你認為他們是出于反感才忽略我們的?”
“如果你愿意這么說的話。”
“我很容易理解這一點,”另一位表兄說,“這是我們家族和阿爾巴尼亞人之間由來已久的誤會了。他們難以習慣我們在帝國中的勢力。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覺得這無足輕重。他們并不在乎庫普里利家族已經并將要為帝國做出的貢獻。對于他們來說,最最重要的是,我們為帝國中那被稱做阿爾巴尼亞的一小部分做了什么。他們一直期待著我們專門為他們做點事情。”
他伸出手臂,仿佛想說:“這下,你們明白了吧!”
“一些人認為阿爾巴尼亞注定要遭受不幸。另一些人則認為它生來就有幸運之星的庇護。我覺得問題要復雜得多。阿爾巴尼亞就像我們家族——在蘇丹統治下,既得過恩賜,也受過嚴懲。”
“哪一面分量更重呢?”庫特問。
“難說,”表兄回答,“我記得一位猶太人有一天這么對我說過:‘當土耳其人揮舞著矛和劍沖到你們面前時,你們阿爾巴尼亞人以為他們是來侵犯你們,可事實上,他們把整個帝國當做禮物帶給了你們!’”
庫特笑了起來。
表兄暗淡的眼睛仿佛發出最后一點點光。
“但就像所有瘋子的禮物,”另一位表兄說,“隨之而來的還有暴力和流血。”
庫特再次笑了起來,笑得比上回更厲害了。
“你笑什么呢?”他的哥哥,地方長官發問,“猶太人說得沒錯啊。土耳其人讓我們分享到了權力——對此,你們和我一樣清楚。”
“當然,”庫特說,“那五位首相就是明證。”
“那還只是開始,”地方長官說,“他們之后還有數百名高官呢。”
“我笑的并不是那個。”庫特說。
“你是個被慣壞的家伙。”另一位咕噥道。
庫特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
“土耳其人,”表兄繼續說,試圖重新引起注意,“給了我們阿爾巴尼亞人廣闊的敞開的空間。那正是我們所缺乏的。”
“還有廣闊的敞開的糾紛,”庫特說,“當個體生命陷入權力機制時,就已經夠糟糕的了。而當整個民族陷入時,那就簡直糟糕透頂!”
“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剛才不是說土耳其人讓我們分享到了權力嗎?分享權力并不僅僅意味著分地毯和金帶。那是之后的事。分享權力,首先,就意味著分享罪惡!”
“庫特,你這么說可不對!”
“不管怎樣,是土耳其人幫助我們達到了我們的真正境界,”表兄說,“而我們卻為此詛咒他們。”
“不是我們——是他們!”地方長官說。
“抱歉——沒錯……是他們。阿爾巴尼亞人回到阿爾巴尼亞老家去。”
氣氛頓時變得緊張。就在這時,蘿吉端來幾盤蛋糕。
“有朝一日,他們會贏得真正的獨立,可到那時,他們將喪失所有其他的可能性,”表兄繼續說,“他們將被幽禁在自己狹小的疆域內,失去能讓他們風一般飛翔的廣闊天地。他們的翅膀將被夾住。他們將笨拙地撲扇著自己的翅膀,從一座山飛到另一座山,直到筋疲力盡。隨后,他們就會自問:‘我們究竟得到了什么?’于是,他們又會重新開始尋找他們失去的一切。可他們還能找到嗎?”
地方長官夫人深深地嘆了口氣。誰也沒碰蛋糕。
“不管怎樣,”庫特說,“目前他們對我們還只字不提。”
“我們也該聽聽他們的聲音。”
“可你剛剛說過他們對我們只字不提。”
“那么。我們就該聽聽他們的沉默。”庫特說。
地方長官發出一陣大笑。
“還是那個老古怪!”他笑著說,“我說過,京城的生活慣壞了你。讓你到某個偏遠省份當一年公務員,對你有好處。”
“上帝保佑此事不會發生!”馬克-阿萊姆的母親低聲說。
地方長官的笑聲減緩了不少緊張氣氛。這時,好幾把叉子伸向前去,刺住蛋糕。
“我邀請阿爾巴尼亞狂詩吟誦者來,是因為我想聽聽阿爾巴尼亞史詩,”庫特說,“奧地利大使讀過一部分,他認為阿爾巴尼亞史詩比波斯尼亞史詩要精彩得多。”
“真的?”
“真的,”庫特說著眼睛眨了一下,仿佛被雪地上的陽光晃得什么也看不見似的,“它們講述山里的狩獵;兩人決斗;劫持婦女和姑娘;充滿危險的婚禮過程;伴郎嚇得呆若木雞,生怕會做錯事情;酗酒的馬;被背信棄義者害得失明的騎士騎著同樣失明的戰馬,屏住呼吸,翻山越嶺;預報災難的貓頭鷹;深更半夜,奇怪的莊園主府邸響起的敲門聲;一位生者,帶著兩百只獵狗,潛伏在墓地,向一名死者發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挑戰;無法從墳墓中起身去迎戰敵人的死者發出的呻吟;爭吵、打仗、近親通婚的人和神;尖叫,戰役,可怕的詛咒;一輪冰冷的太陽,貫穿天空,放射出光芒,卻并不溫暖大地。”
馬克-阿萊姆聽得如癡如醉,心中充滿了對遠方那片他從未踏上過的冬日雪地的奇怪思念。
“瞧,這就是那部沒有提到我們的阿爾巴尼亞史詩。”庫特說。
“如果真像你所描述的那樣,那么,難怪我們會缺席了!”一位表兄表示,“它聽上去更像一通狂言亂語!”
“可斯拉夫史詩里卻有我們呀。”庫特說。
“難道這還不夠嗎?”那位眼睛呆滯的表兄發問,“你自己說過,我們是歐洲,或許是世界僅存的被一部民族史詩歌頌的家族。你難道不認為這已足夠了嗎?你難道還希望我們受到兩個民族的歌頌嗎?”
“你問我是否足夠,”庫特說,“我的回答是不!”
兩位表兄搖了搖頭,一副寬容的樣子。他的哥哥也笑了。
“你一點沒變,”他說,“還是那個老古怪。”
“狂詩吟誦者到來時,”庫特說,“我邀請你們都來聽聽。眾多曲目中,他們還將吟唱那首古老的《三拱橋民謠》,就是講那座同我們姓氏起源有關的橋……”
馬克-阿萊姆聽得張口結舌。
“但他們將用阿爾巴尼亞版本吟唱,”庫特接著說,“此事我還沒對大臣說哩,可我想他不會反對我們安排他們演出的。他們將長途跋涉來到這里,而且路上還要想方設法藏好樂器。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庫特繼續充滿激情講了一會兒。他又一次講到了這里的他們家族和那里的巴爾干史詩之間的聯結,以及政府和藝術、短暫和永恒、肉與靈的關系……
他哥哥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也許你說得有理,”他說,“在家里,你愛怎么說都行,但在其他地方,可要留神把住你的嘴啊。”
飯桌周圍一片沉默。叉子碰盤子的叮當聲只能加劇緊張的氣氛。
為了打破緊張氣氛,地方長官轉向馬克-阿萊姆,用輕快的口吻說道:
“我們最近可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啊,外甥!你好像已經陷入夢的世界了!”
馬克-阿萊姆感覺自己又一次臉紅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一次集中到了他身上。
“你在篩選部工作,對嗎?”舅舅還沒停住話頭,“昨天,大臣還向我問起過你哩。他說,在夢宮,一個人的真正職業生涯始于解析部——那才是真正從事創造性工作的地方,也只有在那里,個人才華才有機會閃現。你同意嗎?”
馬克-阿萊姆聳了聳肩,仿佛想說他并沒有選擇工作的部門。但他覺得自己看到舅舅的眼中閃過一道隱秘的目光。
盡管地方長官迅速低下頭來,望著自己的盤子,可那道奇怪的目光沒能逃脫他姐姐的注意。此刻,除了馬克-阿萊姆,人人都參與到了有關塔比爾·薩拉伊的討論中,她專注地聽著,心中有一點不安。
沒錯,除了馬克-阿萊姆,人人都在參與,雖然他已在塔比爾·薩拉伊內部工作了好幾天了……他母親在激烈地轉著自己的心思。難道她費了這么長時間看護自己的兒子,就為了到最后將他扔進一只野獸籠里?一個其實只是他們所描繪的盲目、殘酷,甚至致命的地方?一個徒然有著職業榮耀的地方?
她用眼角望了望他消瘦的面容。她的馬克-阿萊姆又將如何進入那個夢的混沌世界,進入那些睡眠的神秘碎片,進入那些死亡邊緣的噩夢呢?她怎么竟能讓他踏進這樣的地獄呢?
有關塔比爾·薩拉伊的談話在他周圍繼續著,但他感覺如此疲憊,沒有興致再聽下去了。庫特和一位表兄正在討論:夢宮權勢的恢復,究竟同奧斯曼超級帝國目前的危機有關呢,還是僅僅屬于偶然的結果?與此同時,地方長官不斷在說:“行了,行了——讓我們來談點別的什么吧……”
最后,來訪者起身到客廳去喝咖啡。直到午夜時分,他們才打道回府。馬克-阿萊姆緩緩地走向二樓自己的房間。竟然毫無睡意,但這并沒有太讓他心煩。有人告訴過他,剛到塔比爾上班的人頭兩個星期一般都會失眠。過后,他們就又會好了。
他在床上伸直身子,睜著眼睛,躺了好一會兒,感覺相當平靜。這是一種沒有痛苦的失眠,冰冷而又柔和。這并不是他身上唯一的改變。他的整個生命仿佛都已經歷了一種變化。街角上的大鐘敲了兩下。他告訴自己,三點,或最遲三點半,他最終會進入夢鄉的。但即便如此,今夜他又將從哪個案卷中選出自己的夢呢?
這是他睡著之前最后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