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門塔第五艦隊的到來和離去一樣迅速。一夜之間，遍布空港的龐大艦隊突然之間消失得干干凈凈。人們不明就里，對此議論紛紛。

李約素坐在藍黑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的面前只點著一盞小燈，光線幽暗，讓他的臉部輪廓模糊不清。然而他卻是整個酒吧注意力的中心，每個人都會時不時地偷偷朝這邊瞄上一眼。

短短六天時間，太多讓人感到驚異的事發(fā)生在他身上，其中任何一件都可以讓人成為話題中心。

這個人擁有性能卓越、異乎尋常的飛船。

他還有個健碩的棒頭人保鏢。

他開出了高達一百五十萬的懸賞。

他成功地捕獲迷失在星門之中的死船。

他設計陷阱捉到一個裝備精良的海盜。

他被達門塔第五艦隊請到了母艦“八腳魚”號。

這些消息早已經(jīng)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星門。李約素的身份讓人迷惑，但人們猜測他絕對來頭不小。人們小心翼翼地相互打探他的來歷，并彼此提醒要小心點。

謠言滿天。有人說他是一個來自遙遠星域的特使，負責向星域傳遞一些不能對大眾廣播的消息；也有人說他是一個時空浪人，從幾千年前流浪到了現(xiàn)代，他原本是達門塔星域的王子；還有人說他根本就是海盜團伙的一員，只不過厭倦了海盜生涯，決定向政府投降，并出賣了同伙；最離奇的說法說他是一個狂熱的宇宙學愛好者，發(fā)現(xiàn)了時空的終極秘密，并制造出駭人的時空武器，可以把一切從宇宙里抹去而不留任何痕跡，他正和達門塔軍方合作進行試驗，死船和海盜船只是一個幌子，其實都是預先設計好的。

老K把聽到的一切都告訴給李約素，李約素只是淡然一笑。任何謠言都有真實的成分，然而卻毫無真實的價值。剛回到這里時，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認識他，此刻他被所有人關注，卻失去了那種引以為豪的感覺，只有隱約的不安，他希望自己能夠躲藏在某個角落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樣他可以偷偷地逃跑，而不至于被人看做一個逃兵。

從“八腳魚”號回來已經(jīng)五天了。五天里，李約素一直待在藍黑酒吧，在同一個角落里坐著。佳上一直沒有來找他，他也沒有去找佳上；鄧迪斯回到海盜的老巢，去找萊布斯基；天狼七陪了他兩天，三天前離開。他不知道天狼七去了哪里。他心情沉郁，似乎對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興趣。

記憶一片灰暗，讓人窒息，他的大腦自動屏蔽了那煉獄般的情景，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對那些讓人恐懼的回憶，最好的辦法就是永久性地把它遺忘。

他很后悔接受了達門塔第五艦隊司令藍光的好意，讓對方幫助他恢復記憶。他仿佛被催眠一般同意了藍光的要求，接受了腦部全掃描。達門塔是一個機器人世界，然而卻有著高超得讓人出乎意料的人體科學。他們掃描、修復，讓李約素的頭腦得到了“重生”。他感到自己的頭腦仿佛被注入了興奮劑，一切都顯得清晰明快，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難題能夠難倒他。已經(jīng)遺忘的事都浮現(xiàn)出來，已經(jīng)模糊的事都清晰起來，他的頭腦比任何一個時刻都更敏銳，然而他也從來沒有比此刻更后悔。

他回憶起一些事，那些他的頭腦竭力試圖忘掉的往事。

……眼前是密密麻麻排列的細小生物，它們看起來仿佛是蜘蛛，然而并不是。這生物細小的身子滑不溜秋，十條長短不一的腿腳仿佛槳一般撥動。它們散發(fā)著捉摸不定的光，從空中降落下來，停留在他手上、胸口上，引起輕微的瘙癢。癢的感覺擴散開，渾身的皮膚似乎開始沸騰，一種沖動讓人恨不得能夠把皮膚當做一件衣服脫下，或者使勁地把它撕扯得稀巴爛……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忍受這讓人無法忍受的奇癢。細小的蜘蛛仿佛鉆入到皮膚內(nèi)部，奇癢猛然間消退，然而冰冷的感覺隨之而來，似乎有無數(shù)冰冷的針正努力地鉆入他的身體，寒冷透入骨髓。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冷過，身體似乎成了脆弱的玻璃，一碰就會粉碎，然而那只是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切正常，那些細小的東西正在攻擊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寒冷最后籠罩了他，意識仿佛也被冰凍起來，變得一團灰暗。巨大的壓力讓頭腦仿佛正在不斷地膨脹、不斷地膨脹，無止境地膨脹，最后，只剩下一片虛無縹緲，就像一無所有的宇宙空間。影子從一無所有中浮現(xiàn)出來，散發(fā)著黑光，仿佛一只龐然的蜘蛛，正步步逼近。黑色的龐然軀體幾乎占據(jù)了所有的空間，在應是腦袋的位置上，有一溜細小的光點，排列成橢圓的形狀，橢圓的外側(cè)兩邊各有一個稍大的點，可能是眼睛。李約素仿佛正和這樣的眼睛對望著。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難受，黑影似乎把他的魂魄從軀體中擠出來，而發(fā)亮的光點就像一個個旋渦，所有的東西都被吸進去攪得粉碎，原地只留下一堆行尸走肉。

細小的眼睛變得巨大，越來越大，最后形成一片光亮，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混亂而破碎的意識在這樣的一個眼中世界四處游蕩，他看見紅色的星星，也看見一些奇形怪狀的飛船……還有蜘蛛。這種生物不再是一個模糊的黑影，它有了形體，有了不斷舞動的肢體，它們攪動著空間，而李約素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隨著它們的肢體四處漂移。所有的一切仿佛被打亂的鑲嵌畫，支離破碎。

一個細長的物體迎面飛來，直接穿透他的身體。猛然間，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胳膊，人的胳膊，五指張開，仿佛正要抓取某個東西。然后，他看見了一顆眼珠，眼珠仿佛仍舊在轉(zhuǎn)動，似乎正看著什么……失去眼睛的頭顱，被剖開的軀體，殘斷的肢體，還有凝聚成球狀四處漂浮的血滴……各種破碎的人體殘塊在四周漂浮，李約素仿佛身處修羅場。他不知道這一切是真還是假，也不知道這一切背后是否有什么目的。深深的恐懼和厭惡壓迫著他，他只想逃離，哪怕用死亡作為代價也無所謂。

突然間，光線變得更加明亮，似乎亮麗的白晝。天空分作兩半，一半到處都是紅色的星星；另一半則被一顆巨大的恒星完全占據(jù)，如血一般鮮紅。

眼前的情形和天垂星有幾分類似。地面上，無窮無盡的山巒起伏，其間有許多閃亮的小點，一種黏液般的物質(zhì)充斥原野，除了某些山頂，它幾乎覆蓋著所有表面。細小的白色蜘蛛從黏液中鉆出來，幾乎在一瞬間變得巨大，通體黑色，騰空而起。半空中是一艘巨大的黑色飛船，模糊不清，艙門打開，蜘蛛鉆入其中。飛船的前方出現(xiàn)一個黑點，它飛速地膨脹，天空仿佛被鑿開一個缺口，飛船向著黑色洞口移動，開始扭曲，而黑色洞口開始收縮，一道閃光之后，天空恢復平靜。然而就在一瞬間，無數(shù)猙獰的面目突然出現(xiàn)，在半空中打轉(zhuǎn)，那是帶著雷電家族特征的面孔，臉部扭曲，仿佛正經(jīng)歷著極大的恐懼。這些老老少少的面孔很快消失掉，李約素被無形的枷鎖拽著飛快穿梭到群星之間。星球的全貌呈現(xiàn)在他眼前，它仿佛一個巨大的單細胞物體，向著太空伸展出許多柔軟的觸手。猛然間，所有的觸手都向著李約素圍攏，緊緊地纏繞著他，讓他窒息。李約素大聲喊叫，然而根本無法發(fā)出聲音。眼前，一個巨大的黑洞在瞬間形成，一吸一張，仿佛一顆黑色的跳動的心。

……

這些幻覺般的記憶，充滿痛苦，也讓人疑惑。然而它就在李約素的腦子里，確鑿無疑。

“這不是非常有邏輯的記憶。”藍光說，“也很難說明它是否有什么含意。但是可以確認，雷電家族并沒有對達門塔說謊。的確存在一個未知世界。達門塔將承認你的特使地位，你可以在任何時刻得到最好的幫助。”

藍光告訴了李約素一些消息，包括達門塔決定無條件接受科尼爾的和平，達門塔已經(jīng)開始準備作戰(zhàn)計劃，對抗那些將從黑暗中突然浮現(xiàn)的異類生物。

“我們持續(xù)地進行戰(zhàn)爭，科尼爾和達門塔，也許還要加上俄羅斯。這并不是一件好事，然而在這個關頭，這似乎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們?nèi)齻€星域都擁有強大的武裝力量。但是，如果雷電家族的預計正確，那么時間對星域來說遠遠不夠。”藍光看著李約素，臉上帶著近乎完美的微笑，“建造一個熊羆星需要幾百年的時間，而且誰也不知道敵人到底會在哪里出現(xiàn)……”

“熊羆星？”

“是的。雷電家族一直在進行戰(zhàn)爭準備。他們并沒有給我們太多信任，于是我們一直認為，他們建造熊羆星是為了構筑一道堅固的防線，我們對此予以嘲笑，因為行星級堡壘無法進行亞空間彈跳，如果為了進行星域戰(zhàn)爭，它簡直毫無用處。”

“直到他們告訴我，我們面臨共同的敵人，而敵人最可能突破的地方就在熊羆星，RH149。我才明白雷電家族這些年來的確在構筑防線，只是針對的對象并不是達門塔，也不是科尼爾，而是隱藏在暗處的異類。”

李約素知道熊羆星是一個威力巨大的太空堡壘，當他還是一個科尼爾軍官的時候，雷電家族已經(jīng)在進行這項工程。如果是為了防御而進行建設，那么必須選擇敵人可能的突破口。在李約素被古力特營救之前，一切的證據(jù)都指向熊羆星，雷電家族深信異類的突破口就在熊羆星。然而李約素的出現(xiàn)，讓答案變得撲朔迷離——人類所面對的并不是X空間而是暗宇宙，敵人可以選擇的突破點并不局限在熊羆星，熊羆星甚至不是最優(yōu)突破點。現(xiàn)在看來，建造熊羆星要塞是一個巨大的失誤！

“我們需要的不是要塞，而是強有力的機動艦隊。”藍光繼續(xù)說，“所有的力量都要重新組合，也許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一支聯(lián)合艦隊。”他望著李約素，似笑非笑，“但愿我們還來得及。”

李約素想起古力特和他的奇特艦隊，“雷電家族有艦隊。”

“是的。但還遠遠不夠。”

“你怎么知道？”

“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了。”藍光仍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讓李約素覺得他也許在開玩笑。

“什么？”

“洛基塔星門出現(xiàn)了大量黑球，同時發(fā)生了蟲洞疊加效應，大量飛船沖進了洛基塔星系，完全沖垮了守備部隊。是它們！根據(jù)反饋的情況，飛船的數(shù)量之多遠遠超出任何人的預計，如果要進行一次戰(zhàn)役，需要集中達門塔全部艦隊的三分之二。”

“那是多少飛船？”

“標準主力艦三百二十艘，母艦六艘，配備飛梭兩萬八千六百架。我們需要集中三個第五艦隊的規(guī)模才有把握和敵人正面相對——假設它們和我們具有相同的技術水平。”

李約素暗暗吃驚。達門塔的戰(zhàn)艦比科尼爾的更結實、更大，他們的主力艦具有厚實的力盾防護，是科尼爾艦隊非常頭疼的對手。他曾經(jīng)見過達門塔主力艦編隊，十多艘主力艦緊密排列，力場相互滲透，得到加強，堅固的防御可以把一切攻擊都阻擋在外。這樣的陣形不需要任何復雜戰(zhàn)術，只要保持陣形，一直向前壓迫，就能把對手推入毀滅。此刻，藍光居然聲稱需要集中高達三百二十艘的主力艦才能夠和對手進行較量！

“敵人真的那么強？”

“情報分析如此。”

“它們長什么樣？”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所有的情報只是根據(jù)亞空間波動的異常進行估算。沒有人知道在洛基塔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正在發(fā)生什么。很遺憾我們沒有及時聽從雷電家族的警告，第五艦隊馬上就要前往洛基塔，但愿我們能夠彌補過失。如果足夠幸運，你會收到膠囊船，那時我們會告訴你它們長什么樣。”

“洛基塔？這么快你們就已經(jīng)完成集結？”

“不，只有第五艦隊。”藍光顯得很平靜，似乎在講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眼下洛基塔星門仍舊在工作。我們可以利用它進行亞空間彈跳。我們可以等待艦隊集結，但這至少要花掉九十天時間。星門已經(jīng)失去控制，聯(lián)系隨時可能中斷。一旦星門的聯(lián)系中斷，那是很糟糕的，至少在六十五年內(nèi)我們無法重返那里。”

“但是你說需要集中三個第五艦隊那么大規(guī)模的艦隊才有勝利的把握。”

“是的，我說過。但我的軍事信條是，如果你有兩個方案，一個比另一個有更大的風險，就采用風險大的那個。”

李約素想說這簡直瘋狂，然而某些人的天性就喜好冒險。這是藍光的艦隊，他是最高指揮官。

它們真的來了！這個消息讓李約素吃驚。對雷電家族的行為，他一直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可是幾個小時前，他看見了真正的空間泡，這種罕見的宇宙現(xiàn)象讓他相信關于入侵的判斷并不輕率。此刻，一個來自達門塔星域的艦隊司令官就坐在眼前，告訴他異類生物已經(jīng)入侵達門塔星域，而它們的力量可能比想象的更強大。洛基塔，李約素對這個星系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一個小星系，毫不起眼，遠離科尼爾和達門塔的戰(zhàn)線。關鍵問題是，異類生物會僅僅從洛基塔進行突破嗎？如果還有別的突破點，它們的力量到底有多強大？

李約素突然之間對雷電家族充滿了希望，“雷電家族沒有派出援軍嗎？”

“你就是雷電家族的全權代表，你可以告訴我。”藍光微笑著看著他。

李約素感到莫名其妙。他只是答應雷電家族來幫助尋找“平準”號，結果卻成了全權代表。然而，既然他成了全權代表，那就意味雷電家族不會派出飛船來達門塔參戰(zhàn)。雷電家族并沒有為廣泛的星域戰(zhàn)爭做好準備——熊羆星是行星級堡壘，不能進行空間彈跳；“青云”號是旗艦，不到最后關頭，不會輕易使用；“天龍”號已被古力特帶走，同時他還帶走一群雷電家族軍官；剩下的飛船最多和達門塔的主力艦相當，如果沒有明確的戰(zhàn)斗計劃，一則這些飛船很難形成有效戰(zhàn)斗體系，二則戰(zhàn)斗力可能還比不上星域艦隊，比如當年在天垂星被消滅的分艦隊。李約素隱約明白雷電家族宣稱他是特使的用意。和選擇古力特作為天龍艦隊的司令一樣，這和能力無關，他是一個科尼爾人，而且是事件最直接的當事人，是特使最恰當?shù)娜诉x。至于他是否愿意擔當，這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在某種情勢下，人們很難做出第二種選擇。李約素明白自己不能推托，哪怕雷電家族這樣的做法讓人覺得很不愉快。

“聽著，雖然巴達將軍和青柏將軍從來沒和我提過全權代表的事，但如果他們說是，那么我就是了。既然連我這個全權代表也不知道雷電家族是否會派援軍，你們就最好不要期望這個。”

“順理成章。”藍光淡淡地說。

李約素看了天狼七和鄧迪斯一眼，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要好好休息一下。”夢魘般的記憶讓他感到沮喪不安，哪怕眼下的話題至關重要也無法讓他集中注意力，他有一種作嘔的感覺，他使勁克制著。

尋找“平準”號，這件事越發(fā)重要。

“我們要抓緊時間，你聽著……”李約素對天狼七說。

“不用繼續(xù)尋找‘平準’號。”藍光打斷李約素，“這是一艘并不存在的飛船。沙岡人已經(jīng)成了歷史。”

藍光的話讓李約素大吃一驚，他迅速地看了天狼七一眼，天狼七神色平靜，仍舊冷冷地注視著藍光。

藍光臉上的笑容更加迷人，“有些歷史并不可信。歷史不過是個故事，每個人都會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和想法來編織故事。相對來說，我的故事更可靠一些。”

“我是沙岡人后裔。”藍光并沒有理會李約素懷疑的眼光，他自顧自地講下去，“天狼七他們這一族……也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