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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月亮與六便士(十一)

旅途中,我仔細考慮了一下自己承辦的事情,心里產生了一些疑團。現在眼不見斯特里克蘭夫人那種痛苦的表情,思考問題時,我的頭腦就比較冷靜了。我覺得她的行為有些矛盾,這叫我不解。她固然非常不幸,但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她也可能會作秀,把她的不幸表演給我看。顯然,她提前就準備哭一場給我看,因為她手邊預備了好幾個手帕。她的深思遠慮令人佩服,但回味起來,她的眼淚也許就減輕了幾分感人的魅力。她想讓丈夫回來,究竟是因為愛他,還是因為害怕外人的流言蜚語,這就叫人捉摸不透了。我內心有點不安,懷疑她固然因為失去丈夫而心碎,但同時也為自己的虛榮心受損而悲傷(這一點讓年輕的我覺得齷齪)。我那時還不了解人性是多么矛盾,哪里知道真摯中含有幾多做作,高尚中蘊藏著幾多卑鄙,也不知道即使是邪惡也摻雜了善良。

不過話又說回來,此行也是一種冒險。所以快到巴黎時,我的情緒高漲了起來。我還從演戲的角度審視了一番自己扮演的角色,對這種角色很滿意——我受朋友委托,正要去將誤入歧途的丈夫帶回到不計前嫌的妻子身邊。我本能地覺得去見斯特里克蘭的時間必須慎重考慮,于是決定第二天晚上再去——如欲以情動人,午飯前成功率會很低的。當年,我本人也常常遐想一些愛情的事,但只有吃過下午茶后,才會思考到夫妻關系之類的問題。

到了下榻的旅館,我向看門人打聽查爾斯·斯特里克蘭住的旅館在哪里,說那地方名叫貝潔旅館。然而看門人竟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令我大為詫異——據斯特里克蘭夫人的說法,那家旅館很大、很豪華,位于里沃利大街[32]后邊。后來,我們查了一下旅游指南,發現叫這個名字的旅館只有一家,位于得梅因路。那地方不是有錢人居住的區域,甚至不是一個體面的地方。我搖了搖頭說:“我敢肯定絕對不是這一家。”

看門人聳了聳肩膀。巴黎再沒有另一家叫這個名字的旅館了。我醒悟到:一定是斯特里克蘭隱瞞了他真實的住址,給他合伙人的是假住址,我覺得很可能是耍弄對方。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一種感覺:斯特里克蘭要表現一下幽默感,把一個怒氣沖沖的證券交易人騙到巴黎一條低賤街道上的一個名聲不好的旅館,要對方出洋相。不過,我覺得最好還是去那兒一趟,看看再說。

第二天六點鐘左右,我叫了一輛馬車,到了得梅因路的馬路拐角,就把車打發掉了——我想步行走到旅館,先在外面看看再進去。這條街上凈是些小店鋪,賣的都是貧苦人家用的日用品。走了有半條街的樣子,我就在街道的左側看見了貝潔旅館。我自己住的旅館就夠寒磣了,但和這家旅館比起來就顯得宏偉壯觀了。這家旅館的房子高高的,十分破舊,可能多年沒有粉刷過了,看上去污穢不堪,它兩邊的房子倒顯得又干凈又整齊。旅館的窗戶臟臟的,全都關著。查爾斯·斯特里克蘭不可能會跟那個勾引了他的魂魄、使得他丟棄了名譽和職責的不知名的女子住在這鬼地方尋歡作樂。我有點氣惱,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有被耍弄之感,差點連打聽一下也不就轉身走掉。后來,我還是進了旅館,只是為了回去有個交代,告訴斯特里克蘭夫人我盡力了。

旅館的入口在一家店鋪的旁邊,門開著,一進門有一塊牌子:辦公室在二樓[33]。我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上去,在樓梯平臺上看到一間用玻璃門窗隔起來的小閣子,里面擺著一張辦公桌和兩三把椅子。閣子外面有一條長凳(守門人值夜班想來就湊合著睡在這條長凳上)。附近沒有一個人影,但是我在一個電鈴按鈕下面看到“有服務生”[34]的字樣。我一按電鈴,馬上從什么地方鉆出一個服務生來。他是個小伙子,賊眉鼠眼,陰沉著臉,身穿襯衫,腳蹬一雙絨氈拖鞋。

我漫不經心地向他打聽了一句,簡直隨意極了(真不知我為什么要問他)。

“這里住沒住著一位斯特里克蘭先生?”我問。

“三十二號房,六樓。”

我大感意外,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在房間里嗎?”

服務生看了看辦公室里的一塊牌子。

“他沒留下鑰匙。你自己上去看看吧。”

我覺得不妨再問他一個問題。

“夫人也在這里嗎?”[35]

“只有先生一個人。”[36]

我朝樓上走時,那個服務生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樓梯又暗又悶,一股污濁的霉味撲鼻而來。三層樓梯那兒有一扇門開了,我經過的時候,一個披著睡衣、頭發蓬松的女人一聲不吭地盯著我瞧。最后,我走到六樓,在三十二號房間的門上敲了敲。屋里響動了一下,房門開了一條縫。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出現在了我面前,沒一句問候的話,顯然是沒認出我來。

我報了姓名,盡量故作輕松。

“你肯定不記得我了。今年六月我曾榮幸地在你家吃過飯。”

“進來吧。”他歡快地說,“很高興見到你。進來坐吧。”

我走了進去。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擺了一些法國人稱之為路易·菲利普[37]款式的家具,整個空間被擠得滿滿當當。家具中有一張大木床,上面堆放著一床鼓鼓囊囊的大紅鴨絨被,還有一個大衣柜、一張圓桌、一個很小的臉盆架和兩把包著紅布面的軟座椅子。每件家具都很骯臟和破舊——麥克安德魯上校一口咬定他住的是奢侈豪華的旅館,此處卻全無奢侈豪華的影蹤。斯特里克蘭把亂堆在一把椅子上的衣服扔到地上,叫我坐下。

“你來找我有事嗎?”他問。

在這個斗室里,他似乎比我記憶中的更加高大了。他穿著一件已經舊了的諾弗克式上衣,胡須有很多天沒有刮了。我上次見到他,他修飾得整齊干凈,但看上去卻很不自在,現在雖然邋里邋遢,神態卻非常自然。我不知道聽了我事先準備好的臺詞,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我是受你妻子的囑托來看你的。”

“我正準備晚飯前到外邊去喝上一杯。你最好同我一起去。你喜歡喝苦艾酒[38]嗎?”

“可以喝上一杯。”

“那就走吧。”

他戴上了帽子(那帽子真該好好刷一刷)。

“咱們可以一起吃一頓。要知道,你該回請我一頓飯。”

“當然了。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嗎?”

我有點得意,覺得如此重要的一個問題竟被我非常自然地提了出來。

“哦,是的。說實在的,我已經有三天沒有跟人說話了。我的法語說得不是很好。”

下樓時我走在他前邊,一邊走一邊心里在納悶,不知道茶館里的那個小女子哪里去了。他們吵架吵崩了,還是他的熱乎勁兒過去了?他策劃了有一年的時間,最后才孤注一擲走了這一步,所以以上的情況顯得不大可能出現。我們走到克利希大街的一家大咖啡館,在門外人行道上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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