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封電郵
- 爛尾樓
- 何許人
- 11746字
- 2021-07-05 14:11:15
A
莫小姐,或者莫先生,你好。
本想打電話給110,可手機摔壞了,聽筒里沒聲音,其他號碼全都不能顯示,記事本的待聯系人一欄中只有你的手機號碼,名字那一欄上有個莫字,但我想不起和你是什么關系了,朋友,同事,或許親人。我是女人,穿職業套裝,齊耳的BOBO頭,體型中等,應該不到三十歲。
如果你知道我是誰,請趕緊來找我,趕緊!
我現在全身都在疼,右腿疼得最厲害,一定是骨折了,膝蓋腫得像老面饅頭,一碰就疼得流眼淚。
隱約記得墜落前有兩團黑色的影子追過來,他們是惡魔,手里有條黑色大狗,那狗頭很大,沒尾巴,綠幽幽的眼睛像狼,身體呈現出奇特的流線型,跑起來簡直就像是黑色的閃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跑。不記得為什么要逃,但我知道如果被追上肯定會死得很慘。
我踢掉了高跟鞋,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頭發也飄了起來,人的潛能真是驚人,我從沒想過自己能跑那么快。不過那種速度很快超過了身體承受的最大范圍,肺葉像破風箱那么響,腿也開始不聽使喚,我吃不消了。為了拖延時間,我在看不見終點的樓梯上攀登,然后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過一座巨大的迷宮,最后從另一邊的樓梯跑下去。
可拼了命也走不出黑暗的范疇,那條該死的狗總能循著氣味找到我。最后我耗盡了氣力,被那一胖一瘦兩個惡魔逼到懸崖邊。
他們提了個問題,我答不上來,他們就用狗威脅我,如果我不說,他們就要放狗咬我。他們一定很恨我,我看得到他們眼里噴出的火,燒得死人的火,他們想要的不只是答案,而是我的命。
我拒絕回答,即便是回答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他們惱羞成怒,真的解開了狗繩,尖利的狗爪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臉距離狗嘴的森森白牙只有不到半尺的距離,腐爛腥臭的熱氣直噴口鼻,胃里一陣抽搐,難受至極。
就是死,我也不要死在狗嘴之下。
豁出去了,我用了所有力氣推開那條狗朝后退去,沒想到一腳踩空失去平衡。身體變成了一團棉花,輕飄飄的,狗吠聲和惡魔們的驚呼消失在頭頂,我以不能控制的自由落體速度墜入未知的深淵。嗓子里拋出一根超高的聲線,那聲音變了形,卻挽救不了我,整個世界離我而去,一切都被越來越濃重的黑暗吞噬,也許,我墜入的是地獄的最底層。
不知昏迷了多久,我是被痛醒的,頭上的殘血已經涼了,身下是一大堆散發著臭氣的垃圾,發霉的紙片和老鼠的尸體,還有許多瓦楞紙箱子,也許正是這堆垃圾的存在我才沒被活活摔死。
這地方比上面更黑,而且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個平方,這里像水泥和磚塊砌出來的山洞,難道是人造地獄?手機屏幕是唯一光源,抬頭也看不到頂,我叫破喉嚨也沒半點回音,惡魔們大概已經離開,這附近也沒人。
我手邊有個咖啡色的皮包,里面全是女人用的東西,應該是我逃命時帶出來的,但里面的東西看上去不怎么熟悉。我找了塊絲巾包住頭上的傷口,希望能把血止住。
也許我是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包很大,什么都有,還有一本寫著密密麻麻數字的硬皮本,手機充電器也有。感謝上帝,我在墻上摸到一個電源插座,現在我正用插著電的手機給你寫這封雞毛信。
我可能腦震蕩了,我不記得為什么會到這個鬼地方來,也不記得自己是做什么的,甚至連名字和年齡都忘了,越想頭越痛。這鬼地方到處都是黑的,空氣里充滿生澀的石灰水泥味和濃重的霉味,還有死老鼠的腐臭,熏得我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快來找我,記得找這個城市最黑暗的角落。
我頭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肚子也很痛,全身都在痛,連給你發信息的手都在發抖。抱歉,我有些語無倫次,好在這是個藍莓機,打字比較方便,盡管為了寫出這封信我的手指也開始酸痛,但我實在想不出有其他更好打發時間和求救的辦法。如果你不來找我,我死定了。
也許這是我跟外界的最后一次聯系,如果這封短信真能發出去,我才敢確信這里不是真的地獄。
很慶幸我的手機是功能強大的山寨機,這個山寨機有個很特別的功能,如果收到的短信篇幅過長,就會自動轉為電郵保存下來。因為寫雜志稿,我需要和天南地北的編輯們保持聯系,所以經常在手機上掛著移動QQ,如果編輯發來樣文或篇幅較長的郵件,這個功能就會顯得特別實用。
本以為這是哪位編輯發給我的郵件,打開一看,才發現對方號碼非但不熟,還是136開頭的神州行號碼。一定是做廣告的垃圾短信,我打算刪掉后繼續輸入光大傳媒的招聘聯系電話,可郵件的標題竟然是兩個字:救我!!!
騙子吧。我楞了一下,本想按下刪除鍵,可標題下面顯示此短信共計一千四百多字,如果對方是騙子也是個敬業且專業的騙子,至少是花了時間的,好奇心爆發,我倒想看看,這人會用怎樣的方法來騙我。沒想到,卻是一大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文字。
我足足半分鐘沒回過神,搜腸刮肚也想不出認識的人中誰是BOBO頭的職業女性。這封信像懸疑小說的開頭,如果真是篇小說一定很精彩。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小說,即便對方真是寫手,也不可能把稿子發給我看,我又不是編輯。也許是對方發錯了號碼,又正巧我也姓莫,我只能這樣解釋。
這年頭謊稱是同學或熟人利用電話和短信騙人錢財的事太多了,通常這類騙子會留下銀行賬號讓收信人打錢進去“救急”。但這封電郵中只說救命,根本沒提到什么銀行賬號,看起來不像詐騙。不過詐騙那么容易被看穿的話,人家也就不用混了,人心不古,還是少管閑事為妙。
我沒刪除也沒回復,按下C鍵重新把光大的聯系電話輸入手機,告訴自己少想那些沒用的,眼下找工作比什么都重要。
等我從網上下來,天已經黑透了,打電話給羅林,他又不回來吃飯。導師又給他布置了新任務,一份很有挑戰性的命題報告。寢室里只有一臺筆記本,讓給我用了,他的工作只能在學校完成,學校的古董機速度太慢,經常熬到三更半夜,有時候太晚怕影響我睡眠就不到過來了,直接回他自己的寢室。
一想到他晚上肯定又吃泡面我就心疼,那些冗長枯燥的報告不知要消耗多少腦細胞,賺不到什么錢,還得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地把署名權留給導師。可不做不行,導師是大腕,客戶多弟子也多,只要招招手就有大把同學隨叫隨到,別說是給錢,免費白干都有人排隊,誰都想給導師留個好印象,畢業時能幫忙推薦個好公司。導師大人對羅林青眼有嘉,早幾年他都是做白工的,臨近畢業,大人忽然發善心給他開工資了,雖然少得可憐,不過聊勝于無。
越想越坐不住,我決定出去買點食材,晚上煲一盅清熱下火又滋補的湯給羅林回來喝,自己吃不好沒什么要緊,他可比我辛苦。
B
從超市買回菜,隨便吃了點東西填飽肚子,我動手給羅林煲湖藕老鴨湯,老鴨和湖藕都是水里的東西,滋補又下火。
把肉塊連皮帶骨地用滾水焯一下,去掉浮沫放進砂鍋,淺藍色的小火苗噗噗地親吻著鍋底,姜蔥的香氣緩緩散發出來,一股親切的家常煙火氣息彌漫在房間里,心情好了許多。看著嬰孩小手般的鴨爪在湯里浮沉,沒來由地想起了那個發電郵給我的女人。
她說的那些究竟是不是真的?她現在還處于困境嗎?會有人去救她嗎?她,餓嗎?我為那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擔心起來。
可她甚至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我一定是太無聊了才會胡思亂想,根本就素不相識,就算她說的都是真的,也一定發錯了號碼。分析起來可能是她輸入電話號碼時就出了錯,只是碰巧我也姓莫而已。況且她自己也說可能腦震蕩了,精神狀態都不穩定,說的那些究竟是噩夢還是現實恐怕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我又何必瞎操心。
坐回電腦前,我命令自己把這件事從大腦中驅逐出境,一邊構思新的愛情故事一邊等羅林回來。沒多久就接到一個編輯的消息,兩個精心撰寫的稿子全都掛了,心情再度變得很惡劣。真不想寫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了,但沒了稿費就意味著沒米下鍋,家里早在幾年前就不再負擔我的生活費了,人在社會上,怎能不妥協啊。
要是一份正當穩定的職業最好,每月都能按時領到薪水,還有正規的三險一金。有了住房公積金,就意味著可以用公積金抵押貸款買房,利息也便宜很多。如果真的能進入光大,轉正后還能把戶口也遷過來,那就意味著,我將正式成為這個城市的市民了。想來想去,心里都在惦記著光大招人的事,究竟要怎樣才能被他們看中呢?
我沒有特別的背景,沒有雄厚的家世,臉蛋也不夠漂亮,只有作為一名記者所必須的職業道德和素養,但這兩樣是含金量最低的,也最沒競爭力。早就知道如今傳媒業的競爭有多激烈,沒有足夠分量的東西做敲門磚,這份工作無疑是鏡花水月。唉,腦子里像是被臺風席卷過,愛情是想不出了,索性放棄構思,打開電子書看起來。
沒想到那篇小說空有個招惹眼球的標題,內容卻乏善可陳,看得我昏昏欲睡。連綿不斷的黑色五號字變成了一只只螞蟻,在我眼皮底下爬來爬去,沒多久,眼皮就像涂上了膠水,一旦沾上就再也睜不開了。
半夢半醒中,我感覺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恍恍惚惚地進入一個黑暗的世界,黑的天,黑的地,黑的墻,連空氣都是黑的,我甚至分不清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著,只能像盲人那樣用手摸索著前進。可不論怎么走,前后左右依然是漆黑一片,身后傳來一串腳步聲,很輕,刻意的輕,像踮起腳尖走路的貓。
是誰?我張開嘴想說點什么,可嗓子像被人掐住了,根本發不出聲,歇斯底里的尖叫也被那固若金湯的黑暗隔絕。
我惶恐地發現身陷在未知的空間,一股成分復雜的氣味涌進鼻腔,似乎混合了濕水泥和動物尸體特有的臭氣,熏得我連吐幾口酸水,腹內翻江倒海般難受。心里明白那是夢,可偏偏醒不來。有時候做夢就是這樣,越心急越找不到出口,就這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兜兜轉轉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人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才得以從這個噩夢中解脫。
是羅林回來了,我揉著發紅的眼睛把頭靠在他身上,趴在桌上太久,以至于呼吸不暢,鼻子里怪怪的。墻上的時鐘短針指著七,窗外已經亮了,不良的睡姿讓我全身酸痛,就像真的走了一整夜那么累,鼻腔里還有那種臭氣停留,感覺太逼真,甚至覺得羅林身上的味道都變得怪了,“怎么才回來,給你煲了湯,一直在等你呢。”
“困死了,我先睡會兒,起床再喝。”羅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深邃的雙眼布滿血絲,蒼白的臉上只剩下熬夜后的疲憊,聲音也透著憔悴。
砂鍋早就涼了,想喝也喝不成,我決定跟他一起睡個回籠覺,下午再去人才市場碰碰運氣。等到他洗漱完畢上得床來,我忽然心血來潮想做點什么,伸出光光的長腿蹭過去。
羅林說過最喜歡我的腿,雪白筆直勻凈,每次那個之前我都會用腿蹭他,他也樂得如此。可今天不論我怎么蹭,他都沒反映。我不甘心,難道他對我的身體絕緣了?雖是共枕而眠,但最近我們之間的肢體交流約等于零。撲過去又是親又是抱的好一番折騰,就差沒跳鋼管舞來勾引他了,沒想到他非但不領情反而不耐煩地把我推開,冷冷地扔下一句:乖,睡吧。
我乖乖地收回嘴和腿,眼睜睜看他背過身去。雖然有點不痛快,但我會聽話的,我一直都很聽他的話。畢業在即,我們的工作又都沒落實,他的壓力一定很大。我清楚,熱戀期早已過去,我們之間相濡以沫如同夫妻,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只要過了眼下的難關就會好起來的。
他曾說過,不論我們的生活幸福與否,所有責任都只在他,因為他是男人,就要背負兩個人所有的責任。在他的概念里,幸福與否的程度,取決于由他創造的物質財富究竟有多少。我怪他太現實太大男子主義,還為這跟他吵過一次,可后來仔細想想,他說的其實有理。不論社會進步到何種程度,婦女怎樣頂起半邊天,有些責任始終是該男人背負的,而羅林又比其他男人更愛面子,所以,我該多體諒他才是。
身邊熟悉的小呼嚕很快響起,羅林已經睡著了,那些呼嚕像羽毛般紛紛揚揚地在屋子里飄舞起來,等到它們落地,我已經進入了半睡眠狀態,愛人的呼嚕聲是最好的催眠藥。難得的深度睡眠,但我沒能睡到預計的中午十二點,就被一陣悶悶的震動聲驚醒。
從床上爬起來,我瞄到桌上的手機被震得晃了兩個八拍,討厭,是誰發來的短信?
C
莫,你出發了嗎?在找我的路上嗎?
我肚子痛得像有把刀在里面使勁絞,我怕自己不能堅持到你來了。
我剛才回想起一些凌亂的片斷,有幾張人臉一直在腦海中出現,現在我把他們的樣子形容給你看,也許他們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你會因此而想起我是誰,因此而不再懷疑這條短信的真實性。
首先我想到的是個男人,一個年輕男人,瘦削的臉瘦削的身體,長得不錯,算得上是帥哥,此人也許和我有著比較密切的關系,但這些我都想不起來了。也許我們曾發生過矛盾,記憶中他看我的眼神是帶著怨毒的。
第二個回憶起來的也是個男人,同樣年輕的男人,但我保證我應該和他沒有太密切的關系,他不是我欣賞的那種人,穿廉價的地攤衣服,一身假名牌,頭發也很凌亂,只有體型還算高大,身體卻很清瘦,在很少的印象中,似乎我也跟他發生過比較劇烈的沖突,也許他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吧,不知道我這么說,會讓你想起誰嗎。
第三個出現的面孔是個女人,很漂亮的女人,長發,皮膚很好,看上去比我年輕,也許她是我們共同的閨蜜,但似乎我也得罪過她,我們之間應該吵過架,我記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也許是我的態度不夠好。
最后一個也是男人,這個男人和之前的兩個不一樣,年紀不大卻衣冠楚楚文質彬彬,很穩妥的樣子。可這次記憶中傷心的人卻是我,我向他哭訴著什么,他憐惜地摟著我,輕聲安慰。我一定很愛他,在他懷里我感覺好幸福,但我不記得和他結婚沒,我們的手上都沒有戴戒指。
對了,我還想起一個地方和兩組號碼,那個地方應該有著特殊的意義,地址是:木蓮路98號。那兩組號碼是:81039417 83056128。可能是電話號碼,我只記得這些都很重要。如果我沒能撐到你來,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那里,并替我打通那個電話。
好了,暫時就想起這么多,我不能確定這四個人跟我是什么關系,也不記得那兩個追逐我的惡魔中有沒有他們,只希望你會趕快到來,我會努力祈禱并堅持下去的。
你是我唯一的指望。
放下手機,羅林還在身邊繼續打著呼嚕,我卻再也睡不著了。
未免太戲劇化了,這女人究竟是不是騙子?
學新聞的人通常比較現實,這個念頭在腦子里轉了兩圈后,很快被我歸類于騙子那一欄,因為我連她究竟是不是女人都不能確定。老師曾教導我們,要想做一個成功的記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把所有人都當成壞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當然明白這道理,但理論是理論,現實是現實。翻來覆去地又躺了會兒,好奇心像條高昂著額頭的眼鏡蛇盤恒在心頭,正對我嘶嘶地吐著信子,并用挑釁的目光睨著我。當年填報高考志愿,我選擇學新聞專業就是因為天生有種探究欲,越神秘越危險的東西我就越好奇,如果現在不做點什么,恐怕今天什么事也別想做了。
我鐵了心要去看看那個木蓮路98號究竟有什么秘密。出門前給還在酣睡的羅林留了張字條,說晚上回來做好菜給他吃,既然不打算去人才市場,改換發型扎了個馬尾,換上輕便的休閑裝出了門。
對于這座居住了數年的城市,我的了解一直局限于大學校園及其周邊地帶,最近了解比較多的地方就只有人才市場了。平時很少逛街,羅林也不喜歡陪我逛街,為了省事我平時都在網上買衣服和護膚品,所以,木蓮路這三個字我聽都沒聽過。
站在公車站臺研究了半天路牌,才在雜如蛛網的地圖上找到一條需要轉車方能抵達的線路。沒想到木蓮路會那么遠,地圖上不過尺余的距離,卻讓我在擁擠的公車上顛簸了一個小時,車窗外的風景越來越衰敗,車上的乘客越來越稀少。
終于在一個小巷口下了車,剛下車竟踩上了一塊西瓜皮,害我差點摔一跤。放眼看看四周,全然沒有了城區的景象,低矮的房屋窄小的街道讓人懷疑是否到了外地。歪到一邊的路牌上是一條銹績斑斑的箭頭,箭頭下有三個還算醒目的大字:木蓮路。
靠近巷子口,一股經年醞釀的木頭腐朽氣味悄然襲來,小巷的寬度甚至不足以進入一輛稍微寬點的汽車。逼仄的巷道兩邊是古舊的木質小樓,低矮的樓層,腐朽的窗棱,偶爾能看到一兩塊尚未被白蟻侵蝕的飛檐上還有蝙蝠圖案的木雕,刀工極為精致,斑駁的金漆。蝙蝠圖形應該是福氣的象征,也只有那點木雕,才能讓人感覺到這里在多年前也曾繁華過。我慢慢地走進去,路邊有兩位坐在門口的老人,雞皮鶴發,搖著蒲扇驅趕蚊蠅,用含糊難懂的本地方言交流著什么,并以懷疑的目光審視我。
這讓我很不舒服。心跳忽然漏了一拍,這里會有歹人冷不丁地冒出來嗎?
這年頭誰又能說得準呢,前幾天美國有位七十多歲的爺爺持槍打劫銀行,還成功了。那些腐朽的大門后正藏匿著一群毒販人販通緝犯也說不定,這地方人丁不旺,就算弄死個把人扔在某間屋里也很難被人發現。曾看過的懸疑小說情節一股腦地冒了出來,越想越可疑,冷汗直冒,背上涼颼颼的,我趕緊把包抱在胸前,警惕得像只受到驚嚇的兔子。
巷子有兩個轉折倒也不長,沒用多久我就找到了目的地,但98號太讓我失望了。如果不是參照隔壁兩扇門上的門牌,我絕對不敢確認這就是那個瘋女人特意讓我來找的地方。
那是整條巷子最為破舊的爛屋,或許我不該稱之為屋,連危房都算不上,根本不能住人。門牌早就沒有了,大門搖搖欲墜,門鎖上也滿是綠色的銅銹,從沒有了玻璃的窗戶看進去,里面連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兩層樓間原本的地板幾乎完全腐朽,四周的原木柱子上還生長著色彩斑斕的真菌類生物。墻上掛著幾張黃到辯不清顏色的老照片,有單人照,也有老式的全家福,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照片上一片混沌,每張臉都像是鬼影,如同傳說中的靈異照片。
奔波了一下午,就為了這么個破屋子,我有種放把火把那棟破樓給燒了的沖動!
臨走前,我不甘地用手機撥打了那兩個電話號碼,真是見鬼了,手機里傳來兩句相同的電子合成女聲: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真是蠢,都這么大個人了,竟然天真地信了一個陌生人的話,為了兩封沒頭沒腦的電郵穿過大半個城市來找這么一棟破屋。如果發信息給我的人不是精神病患者,就是哪個無聊至極的人在玩惡作劇,現在那人一定正躲在我看不見的角落里偷笑吧。
D
再次穿越大半個城市回到宿舍,天還沒黑,羅林已經離開了。
床上扔著凌亂的毯子和換下來的臟衣服,沙鍋里的湯也只剩下小半,他應該是洗完澡又吃過東西才走的,可惜連字條都沒給我留。本來還想跟他共進晚餐的,他就是這樣,一餓起來就會忘了給我也留點,但我每次不論自己吃什么,都一定會給他留的。算了,這種小事不能計較太多的。喝掉羅林剩下的一點湯,湊合著弄了個蛋炒飯填肚子。
我挽起袖子家庭主婦般勞作起來,洗衣服做飯整理房間,在家時這些事媽媽從不讓我上手,但羅林是事業型的人,不是說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個那啥的女人嘛,我只能犧牲一點,多做一點了。
我命令自己忘記那兩封該死的電郵,把注意力放到新的雜志稿上,動手寫一篇關于大學生畢業后,面對就業壓力和社會誘惑如何應對的策劃稿。
手機安穩地躺在一旁,靜的深得我心,沒再接到奇怪的電郵,甚至羅林也沒打過電話來問候,可腦子里全是他的影子,這陣子他瘦了許多,明天我要繼續為他熬滋補的湯汁。也許,找個機會向他母親討教會更好,可是,他什么時候才會帶我去見那位讓我敬仰已久的母親呢。此時此刻,他一定在學校里翻閱資料進行復雜的計算吧,不能打斷他的思路,我該做個懂事的女人,懂事地為他牽腸掛肚。
熬到半夜一點半,我絞盡腦汁終于寫完了稿子,自我感覺不錯,把稿子發送到編輯的郵箱里,準備上床睡覺去。簡單地沖了個涼,我把自己扔到床上,也許是寫東西太費神,身體分明是疲憊的,可腦子里亂做一團,心血不寧全無睡意。
這是怎么了?
以前只有在家人出事或生病時我才會這樣,后來跟羅林在一起,他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時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在床上躺了半個多小時,現在已經兩點一刻了,家里爸媽肯定都睡了,索性打電話給羅林問問他的情況,只有安下心來,我才能入睡。
電話很快接通,彼端靜得出奇,我可以想像整個資料室只有羅林一人在熬夜奮戰。
“你還好嗎?”聽到熟悉的呼吸聲,我松了口氣。
“還好,有事嗎?”他的口氣不算溫柔,也許對我制造的午夜兇鈴有些不喜。
“沒事,就是想你,睡不著。”我盡量把滿腹牽掛濃縮成最少的幾個字,別太小家子氣,他不喜歡雞婆的女人。
“又低血糖了吧,去喝杯牛奶再睡,肯定能睡著。”
不敢耽誤他的時間,囑他別太辛苦早點回來后我就掛斷了,擔心再次接到擾人清夢的電郵,索性關了手機。羅林說的沒錯,八成是低血糖又犯了,我一餓就容易心慌氣短,熱了杯牛奶喝下感覺好了些,重新躺回床上。
一夜無夢,安睡到天明。
等我睜開眼,羅林已經回來了,一如昨天早晨回來時那么憔悴,身上還有陌生的汗味,一回來就洗澡,問他怎么回事,只說最近太缺乏鍛煉,從資料室出來又去晨跑了幾圈。他是苛刻的完美主義者,恨不文能氣死杜莆武可PK超人,十項全能才好。伺候他睡下,我才開始洗漱。沒想到剛開手機,短信提示音立刻響起。
字幕顯示短信發自昨晚半夜兩點半。幸好我關了機,否則又會被吵醒。本想隨手刪了,但手指卻不聽指揮地按下了確認鍵,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又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事不過三,再看一次,最后一次,看她還有什么好說的。
莫,到現在也沒能等到你來,我想我等不到了。
身邊的這個包里唯獨沒有吃的東西,我餓得快瘋了,嗓子干得快起火了,我把身上帶血的傷口全都舔了個遍。為了保持清醒,我還咬破了手指,可神經對痛苦的耐受程度已經到了極限,我根本就不能感覺痛了,有的只是麻木。
剛才又昏迷了一會兒,可能是餓的,我夢見自己在吃死老鼠,連皮帶骨,還有白色肥碩的蛆蟲,我大口大口地嚼著,把那骨頭咬得嘎嘣響,貪婪地咽進肚里,一只又一只。
很可怕吧,我也覺得害怕,我被那個夢嚇醒,現在精神好了些,所以抓緊時間給你寫點東西。手越來越沒力氣,連握住手機都有些吃力,短暫的精力恢復可能是回光返照,如果這是我發出的最后一條信息,我肯定是死了。
呵,也許我早就死了,一直生活在地獄里,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我的記憶又恢復了一些,雖然不多,但那些簡短的片斷已經足夠證明我不是個好人,也許這一切全是報應。如果你找不到我,也是我的命,誰讓我做過那么多不好的事呢。
可我真的做錯了嗎?如果換做你站在我的位置上,可能會做出跟我一樣的選擇,優勝劣汰弱肉強食是世界上所有生物的生存法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我對不起很多人,但也沒什么好遺憾的,除了沒結婚生子,我幾乎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全都享受過了,也算不白活一回,所以我并不后悔。
莫,你說呢?我這一生究竟怎樣,也許是非功過只有別人來評論才客觀,雖然怎么都想不起和你的關系,但我希望能把有生之年最后的一點心得告訴你,或許能帶給你少許啟發。
我聽見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是你來了嗎?還是那些巴不得我死的人?趕快來找我吧,帶我走,還有我手上的這個硬皮本,里面記錄了太多秘密。
我現在就把這條信息發出,如果你收到了趕緊叫我的名字,如果沒聽到你的聲音,我會刪除所有發過的信息,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
別忘了我說過的那個地方,還有那兩組號碼,很重要!
記住,千萬別告訴任何人!!!
看完短信,無形的陰霾不動聲色地籠罩了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女人已經死了。一整天里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腦子里全是這個女人,以及電郵里提及的事。
E
羅林這天回來得特別早,才晚上九點半就進了屋,看上去他的氣色好多了,不像前兩天回來那么憔悴。大概是工作有了突破性進展,見我沒精打采地竟然主動跟我聊天。
我很想跟他把三封電郵的事從頭到尾地說一遍,又怕他責備我自作主張,輕易聽信了陌生人的話,還一個人去了偏僻陌生的地方。可這個秘密像難以消化的食物折磨了我好幾天,我想了想,避重就輕地把來龍去脈大致說了說,兩個號碼和那個地址都沒提。
沒想到羅林剛才還是春風滿面的笑臉立刻陰沉下來,埋怨道:“怎么不早告訴我,萬一對方是騙子怎么辦?你知道現在社會有多亂嗎?”
我搖搖頭,做賊心虛地撇清:“這不都告訴你了嘛,你放心,我根本就不信她的話。”
“去年報上的新聞還記得嗎?有個女孩跟朋友逛街,在一個服裝市場里上了趟公廁后她朋友再也沒能看到她出來,手機也關機了。她朋友后來想起,有個清潔女工推著垃圾車出來過。朋友報了警,但直到現在這女孩都沒線索。很多人都說,她肯定被人弄去偷掉了身體器官。”羅林嚴肅的說。
我覺得他說的太夸張了,癟癟嘴不做聲。幸虧我還沒說自己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了,萬一被他知道,還不定怎么罵我呢。
“前不久我在論壇上看過一個帖子,一個男人前年帶著老婆從東北來這里度蜜月,逛街時她老婆進服裝店試衣服,才幾分鐘人就不見了。男人在店里等了半天,老婆也不見出來,同樣是手機關機,問店里的人都說不知道,后來報了警,可是沒什么用。找不到老婆他不回家,把工作給辭了借錢找人,幾乎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全都被他找遍了。直到去年年底,他終于見到了老婆,但你猜怎么樣?”羅林瞪著我,像瞪著做錯事的孩子。
“被逼良為娼做站街女了?變白粉妹了?被賣給瘋子做老婆了?”我試著猜測。
羅林搖搖頭,一字一頓地說:“她被人砍斷四肢切掉舌頭,扔在地上乞討。”
我倒吸一口涼氣,但愿這不是真的,太殘忍了,知道這個城市的治安比不上內地,但沒想到會亂到這種程度,這簡直太聳人聽聞了。
“這個社會很復雜的,復雜到超出我們的想象,你根本不理解我有多擔心你。這陣子我一直在想,你不出去工作也沒關系,我會努力賺錢的,不如我們早點結婚,生個孩子。”羅林的手環著我的肩,眼中灼灼的光讓我感覺有距離。雖然我知道他們潮汕人特別看重結婚生子,但這個彎轉得太快,我有點找不著北。
“可我們現在哪有錢買房子呢?要結婚,最起碼也得有個地方住啊。不如等我們買了房子,再攢點積蓄就結婚,你說好嗎?不論是生孩子還是養孩子都需要錢的。”我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更不想失去現在工作的機會,苦讀十余載,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自力更生。
“你急什么,專家都說現在還不是樓市最底,最好再等上半年,最近兩年都是觀察期,反正我會努力賺錢的,買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有辦法。”一說到買房羅林的底氣就沒那么足了,臉色有些姍姍,“對了,你剛才說那個女人要告訴你什么?把你手機給我,我想看看那三封電郵究竟有多奇怪。”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個女人最后說過的話:這是只有我和她知道的秘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趕緊把手機搶在手里,假裝去拿充電器:“沒,她后來又說怎么都想不起來。我也覺得是個瘋子,沒準精神有問題,那么長的電郵留著浪費手機內存,早就刪了。別擔心了,我也不是那么好騙的。手機沒電我先充著,你去洗澡吧。”
“我是真的擔心你,你好奇心太強了,這樣不好。”羅林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最終放棄了。
直到羅林進了衛生間我才舒了口氣,趕緊調出那三封電郵,認真地瀏覽一遍,把兩組號碼記熟后刪掉了所有短信。憑著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三封信里的內容已經銘記在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似乎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支配著自己,又或者,是電郵的來歷和內容太詭異,我被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心理暗示了。
這晚,我和羅林之間終于有了久違的親熱。他說報告終于完成了,導師特別滿意,許諾給他推薦個好公司。
按理說他興致應該很高,事情進展順利,我們又太久沒那個了。可男女之間的事永遠不能自欺欺人,他對我的身體似乎并不那么渴望,我們老夫老妻般例行公事,親吻,擁抱,撫摸,直至入港,沒有怦然心動,沒有狂熱的興奮,甚至沒有開燈。他懶得說情話,我也懶得假裝呻吟,只有身下那張不太牢固的小木床發出的扭捏聲,證明了這個夜里有過一場愛事發生。
我覺得他在想什么心事,當然,我自己也有心事。當他在我身上沖刺時,我腦子里竟然想著那個也許已經死在黑暗中的女人,想著她說過的話,她生命的最后時刻究竟想起了什么,她為什么會那樣說自己,她究竟做過些什么?誰是巴不得她死的人?還有那兩串數字,究竟蘊藏著怎樣的秘密?
隨著最后的噴薄一切草草結束,我沒有太強烈的感覺,皮膚上全是粘膩的汗,只想去洗個熱水澡。站在花灑下,任憑溫熱的水流掠過肌膚,像一只只細小無形的鬼手,輕易扼住我的咽喉。一個毛骨悚然的念頭冒了出來,那個女人如果真的死了,不會來纏我吧,畢竟我是她臨死前最后一個交往過的人,而且她把她的秘密告訴了我。
雖然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但還是不敢繼續想下去,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有人搞鬼,萬一那三封電郵是個陷阱,我能安然脫身嗎?抑或那個地址和那兩串數字的確是很重要的東西,又會不會有人來找麻煩?怎么會那么湊巧,平白無故讓我攤上這種怪事?心里一涼,不敢想以后的事,趕緊關水披上浴衣。
胸口堵得慌,我推開窗想呼吸點新鮮空氣,可窗外更悶,黏稠的空氣像是凝著厚厚的水汽,只站上一會兒冷汗再度遍及周身,看不到天空有星,連月亮也不見蹤影,也許一場浩蕩的暴雨即將來臨。
無數蝙蝠的翅膀在我看不見的半空中拍擊,它們在覓食,求偶,以它們獨有的方式交流各自的信息。夜是它們最好的保護色,那層層疊疊的黑,讓人汗毛豎起。這些丑陋的小動物才是這個城市夜晚的真正主人,它們高高在上藐視一切,它們真正見證了這個城市的衰落和興起卻又置身事外。
也許,這個城市所有的人都死了它們還不會死。
我為這個沒來由的念頭感到心驚。比如那個留給我一堆問題的女人,她已經死了,蝙蝠們卻不會死,它們在無限空曠的半空中舒展著自己的翅膀,它們觀察這個世界甚至不需要動用眼睛。也許,它們在她也察覺不到的角落里見證了她的死亡。
重新回到床邊時,羅林已經打起了小呼嚕,他背對著我面向墻壁,把身體弓成一團。我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不管怎么說那只是個與我無關的女人,死了也好活著也罷,都跟我沒關系。我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的工作,距離光大招聘的截止時間越來越近了,明天不能再浪費時間。
拔掉充電器時,我發現手機位置不對,一定是被羅林動過,也許他真的很擔心我。幸好把電郵全部刪掉了沒被他看到,如果真的會因那些電郵引來厄運,希望不要牽連到他。把手放在他堅實的肩膀上,我很快在熟悉的呼嚕聲中沉沉睡去。
這夜的夢里,我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在暗無天日的深淵中仰起頭,對著我神秘莫測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