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包工頭槐余每到臘月以后,就出去躲賬去了。
那些跟著他干活的人,每到年根就把他家的院子堵得滿滿的,因為這邊鄉(xiāng)下有不出正月不要賬的說法,有些要賬的呆到年五更還不走,也有要不著錢搬走他家家具的。
所以,他即使偶爾在家,也要把大門反鎖起來,讓要賬的人誤以為不在家,有時候,法院的人去了也拿他沒辦法,反正,人家就是不在家。
除了欠干活的工錢,親戚朋友、張三李四王老麻子,槐余借錢,只有想不到,沒有借不到,或者說騙不到。
因為只要借給了他錢,指望他還的希望就非常渺茫,遠(yuǎn)的不說,僅本村,槐余就欠下了不下一百戶,這其中不僅有工錢,也有現(xiàn)金。
那槐余為什么會欠下那么多賬?這還要從他干包工頭說起。
在槐余當(dāng)工頭的那個年代,村里人都管建筑隊叫“作”,有“不作不死”的說法。
建筑工人的工資因此也非常低,一個匠工的工資是每天五元,小工更低,而且,工頭不用發(fā)現(xiàn)錢,建筑工要等到年底才給結(jié)工資。
有些倒霉的,跟槐余干了一整年,年底領(lǐng)到的不過是白條一張,你說這管誰不跟他急?
那年濟(jì)南雀山水庫修建沉沙條渠的時候,槐余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急著找人去干活,恰巧我那陣子無事可做,于是跟著他去了濟(jì)南。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背著行李卷,跟隨槐余去了縣城的一個中轉(zhuǎn)站。
同去的還有一個付姓工頭,都管他叫老付,這老付也和槐余一樣,也是個債臺高筑的主。
據(jù)說他之前開了一家鞋廠,后來賠了不少的錢,他和槐余這次濟(jì)南之行,正是想借此撈點錢還債。
老付找了兩個70多歲的老頭,還有三個老光棍子,兩個不大點的小孩,而槐余呢,從濟(jì)南到沂水來回跑了好幾趟,只找到了我一個人。
盡管有人勸母親不要讓我跟他去,他這個人欠錢不還早已名聲在外,村里村外再也沒人相信他編造的美麗謊言。
但那時候母親正跟余嬸交好,外面的那些瘋傳她自然就聽不進(jìn)去,再說,槐余不僅與我家是屋前屋后的近鄰,還是未出五服的同宗,料他也不敢騙我們吧。
那天夜里,我在昏昏沉沉的睡夢中被槐余的敲門聲驚醒后,卷起鋪蓋卷兒就跟他走了,他說是先與人會合,然后再去濟(jì)南。
深夜,在一家養(yǎng)豬場里,我認(rèn)識了開過鞋廠的包工頭老付。
雖然都是包工頭,但我感覺老付更像是老板,因為早餐的那頓大包子,是老付付的錢,而且老付的“兵”也多,還有雜七雜八的一大拉子建筑工具。
而槐余呢?除了我這個老實巴交的“兵”,真是兩手空空如也。
而我呢,更像是老付手下的兵孫子,老付跟槐余一會面,我就聽他們在竊竊私語:“噓,千萬別暴露了咱欠債的老底兒”
“這事要是抖出去,咱這工程也就難辦了~!”槐余也附會著老付說。
聽到他們這么說,我心里也多少有點犯嘀咕,但已經(jīng)出來了,就得硬著頭皮去干。
從養(yǎng)豬場出來,輾轉(zhuǎn)幾個小時的路程之后,我們來到了濟(jì)南的濼口浮橋。
奔騰翻滾的黃河水裹著泥沙,涌過浮橋,浮橋上的車輛和行人就像在跳舞。
顫顫巍巍地過了浮橋,步行著走了一段土路,土路上的塵土,就好像撒了厚厚的一層面粉,厚的地方足以沒過腳掌,又經(jīng)過一個種著蓮藕的水塘,終于到達(dá)了雀山水庫沉沙條渠的工地。
在條渠工地的周邊空地上,早已駐扎了大大小小的許多帳篷,干活的工人就席地住在里面,有的帳篷外面還支起了露天的鍋灶。
在北上的土路與條渠之間,是一片大豆田,大豆田與土路間有座小屋,沒有院墻。
一中年聾啞男子一邊用棍子錘大豆,一邊跟他的白發(fā)老母比劃著什么,聾啞男子見我們拿著錘子走過,就拿出一塊如彎月樣的磨刀石。
他的意思是讓我們用錘子幫他把磨石打平,其中有個工友拿過來看了一下,但沒能幫他。
后來,我們在南面不遠(yuǎn)處一個叫竹園的村子租了一個小院子住了下來,雖然屋里沒有床,也是打地鋪,但總比他們在野外的帳篷強(qiáng)多了,吃水則要到房后一住戶家里提。
我們的工作是用石頭給條渠切坡。在壓路機(jī)筑起的土堤的內(nèi)坡上,先鋪上一層白氈,然后鋪上一層小石子,最后在上層切上一層石頭。
我和老光棍王金貴、不大點小男孩、七十多歲的老萬頭分在一個組里,王金貴說他哥哥在派出所當(dāng)所長,他一心想把我介紹給他侄女。
下午收工后,我們一行人便背著錘子步行著回到在竹園租住出,出租屋里沒有床,我們也是睡地鋪。
八月十五的時候,工地上放了一天假,包工頭老付買來了月餅和酒菜,吃完了團(tuán)圓飯,我和王金貴從竹園村往西走了大概二里路爬上了雀山。
鵲山上面有塊非常大的巨石叫“指動石”,人站在它的下面,只需用一根指頭輕輕一推,這塊小房子一樣大的巨石就會動起來。
這號稱華山第二的雀山雖然不是很高,但很陡峭,也很特別,在方圓多少里路都找不到一塊石頭的歷下黃河北岸,平地拔起一座雀山(實際上是由三個山頭組成),確實不可思議。
后來,工程接近尾聲的時候,或許是由于利益分配不均,幾個包工頭半夜里干起了架,其中的一個人還被用刀捅傷了,激烈的打斗,將剛買來的饅頭弄撒了一地。
王金貴也害了怕,我們兩個還沒拿到工錢便從濟(jì)南逃回了家里。
在濟(jì)南干了一個多月的切坡,最后跟槐余要錢的時候,他說讓老付給領(lǐng)去了,又去找老付,老付則說錢給了槐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