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正式進過大學,也沒有到外國留過學,我的知識,我的學問,是在一師打下了基礎。一師是個好學校。”
學校和教師
1913年春季,正是20歲的毛澤東,考入了湖南公立第四師范,他又是以第一名被錄取的。校長看到他的作文卷后,深為嘆服,說:“這樣的文章,我輩同事中有幾個做得出來!”第二年春季,第四師范合并于公立第一師范。四師春季始業和一師秋季始業的學生都編入一級,后來又分別編為六、七、八、九、十的5個班,毛澤東在第八班,全班共有同學30人。因此按學制,他在第一師范多讀了半年書。毛澤東跟湖南第一師范有過為時7年的密切關系:自1913年春季至1918年夏季的5年半時間,在一師求學;自1920年秋季至1921年冬季,又1年半,在長沙進行廣泛的革命活動時,他的社會職業是第一師范附屬小學的主事,并兼過師范部的國文教員。
湖南的師范教育始于1903年(清光緒二十九年),清政府設“師范館”于長沙的黃泥。不久改設三路師范:西路在常德,南路在衡陽,中路設立在長沙南門外書院坪的“城南書院”舊址。辛亥革命后,以路界名稱不好,三路未畢業的學生并入優級師范;中、西、南三路師范改為第一、第二、第三師范。這是第一師范的由來。
城南書院是南宋張南軒講學的地方,與朱熹講學的岳麓書院隔江相望。朱、張講學最盛的時候,來聽他們講學的達幾千人。他們都是南宋的理學家,兩人往來密切,在湘江過渡的渡口,后來就稱為“朱張渡”。
然而五四前夜與南宋時代究竟相隔七八百年了,這一段老故事,人們已經忘記了。毛澤東在第一師范求學的5年半時間中,正是國內連年內戰、湖南三次被北洋軍閥統治,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日緊,以及國際上“協約”、“同盟”兩大帝國主義集團大戰的時期。就封建統治階級的昏暴和遭致外族侵略的危機來說,北洋軍閥與趙宋朝廷毫無二致。可是這個時候的中國和湖南已經出現了新興的產業工人階級,書院坪第一師范的附近,就集中了當時長沙僅有的黑鉛煉廠、電燈公司和造幣廠等幾個大工廠。1917年正式通車的粵漢路武(昌)長(沙)段的火車,日夜經過學校的后面。這時宋朝的理學已經不大為當代青年所關心了。新舊思潮的斗爭在全國正日趨激烈,幾千年來的孔門倫常圣道,在以《新青年》為中心的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下,發生了根本的動搖;所有求進步的中國人,都焦急地向西方尋找救國救民的真理。在五四前夜,終于傳來了俄國十月革命的炮聲。
湖南本是一個落后的省份,一個閉塞的山國。可是在交通逐漸發達的近代,又是南來北往的走廊。由于落后和閉塞,封建主義在這里比在沿海省份有著更深的基礎;由于在近代成了南北交通要沖,它又無法繼續保持落后的閉塞的狀態。因此,在19世紀70年代以后,這里就成為新舊斗爭最尖銳的地方之一。頑固派堅決排斥一切新的事物。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曾經因為坐小火輪回家奔喪,竟在長沙官紳中引起物議,幾年不息。郭嵩燾曾經因為做了中國的第一任駐英公使,并且寫了一本《使西紀程》,主張改革,就被長沙的官紳指為漢奸。19世紀90年代,維新派在湖南遭受到的反對,也是一切省份中最猛烈的。可是,也正是在這里產生了爭取實現民主制度的最熱烈的斗士。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后,湖南維新志士譚嗣同、唐才常等提倡變法救亡。1897年,湖南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學政江標、徐仁鑄等都是維新分子,與譚嗣同、唐才常合作,創辦時務學堂,聘梁啟超為總教習。同時辦交通,開礦業,練民團,設武備學堂,出版《湘學新報》和《湘報》;又設“南學會”,會員達千余人,各縣并設分會。譚嗣同、唐才常等借學堂、學會倡導新說,攻擊清政府。在維新派活動的時期,全國設立的學會、學堂和報館共51所,湖南即占了16所。因此,湖南成為全國最富朝氣的一省。這時,封建地主階級學者、湖南有名的劣紳王先謙、葉德輝率領頑固派黨徒,自稱“保衛圣道”(葉匯輯反對康、梁文字為《翼教叢編》),用各種卑劣手段向維新派大肆圍攻,要求清政府殺康有為、梁啟超,并用暴力驅逐維新派分子出境。1900年唐才常自立軍起義失敗后,頑固派曾屠殺湖南維新人士100余人。后來黃興、宋教仁等建立了革命團體“華興會”,它以后和“興中會”、“光復會”合并為“同盟會”。1906年在萍鄉、瀏陽、醴陵爆發了礦工和農民的反清起義。這些曾經掃過黑暗天空的先輩的閃光,此時仍在起著點燃心火的作用;革命志士的英雄業績,使覺醒的知識分子和愛國青年感到振奮,前仆后繼地涌進了斗爭的前列。
第一師范是一所免費的公立學校,其任務是培養小學教師。中等以上人家的子弟,志在投考大學的,都不進這個學校,而進公立的或私立的普通中學;只有家境貧寒或因各種原因得不到家庭接濟的青年,才爭取進這個學校的機會,這樣的青年是很多的。因此,要能考進第一師范,還必須具備學業優良的條件。當時國家的局面動蕩不定,師范學生畢業以后的出路并沒有保證,這使得學生們在畢業前就必須為自己的前途打算。有些人為將來的職業而結合起來,也有些人為共同的志向而結合起來,學生的活動是很多的。
毛澤東進入第一師范后,就充分利用這個環境,專心打好學問的基礎,探求人生和救國的根本道理,并刻苦鍛煉自己。他在這個學校里,遇到了繼承王夫之、譚嗣同精神的好老師,結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并且最后結成一個團體,為探求改造中國的真理而共同努力。他回憶當時的情況說道:“我在這里——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度過的生活中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的政治思想在這個時期開始形成,我也是在這里獲得社會行動的初步經驗的。”因此,在五四運動前后和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前,在毛澤東的帶動下,第一師范成為湖南革命知識分子和馬克思主義者活動的一個基地,在當時的革命運動中常起著帶頭的作用。1918年,毛澤東等發起組織新民學會,會員中的大部分是第一師范的學生。中國共產黨最早的一批骨干,有許多也是第一師范的學生和教員,如學生中有蔡和森(蔡林彬,蔡林是雙姓,六班)、何叔衡(瞻岵,講習科第一班)、陳章甫(陳昌,二班)、羅學瓚(榮熙,八班)、張昆弟(芝圃,六班)、李維漢(和笙,二部一班)、郭亮(靖笳,二部三班)、夏曦(蔓伯,十六班)等;教員中有方維夏和徐特立等。以上蔡、何、陳、羅、張、郭、夏、方等人,都已在革命斗爭中先后英勇犧牲。
1927年5月“馬日事變”之后,第一師范畢業的和在校的共產黨員和革命青年,先后被國民黨反動政府殺害的,現在尚無精確統計,據估計總數在百人左右。學校當時停辦一個短時期后,也就搬離城南書院的舊址了。1929年國民黨政府重辦第一師范時,認為老第一師范專出“暴徒”、“過激派”,為“端正趨向”、“挽回風氣”,竟然另覓校址,班次也從頭開始,并且在編《校友錄》時,將毛澤東和他的戰友們的名字都刪除了。從此這個學校被國民黨反動分子一手控制,青年的生氣被扼殺殆盡。1938年長沙大火時,第一師范舊校舍全部被焚。為了紀念這所有革命歷史意義的學校,20世紀50年代,按原來規模重建校舍,并擴大了范圍。
在五四運動前后,第一師范確算一個辦得認真的學校,這與當時教育現的一點兒朝氣有關。辛亥革命后,蔡元培擔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廠,曾經頒布過一些較有革新意義的教育規程。因此,第一師范的“校章”中關于教育方針一項,“除照部定教育宗旨外,特采最新民本主義(即民主主義)規定教育方針。所謂民本主義教育包括三個方面:一、道德實踐。二、身體活動。三、社會生活(包括智識及課程教育)以及職業訓練(包括智能實習和各種學生會活動)”。“時時以國恥喚醒學生之自覺心”。“各科教授應提倡自動主義”。“暫定國文為各科聯合中心”。但是,這個學校對學生的管理方面,卻又規定了許多煩瑣的封建的規矩,學生應遵守的“秩序”一項,就規定了35條“不得”。如“不得經營一切非關學術之事業”;“不得入一切非學術之黨社及教育會”;“不得干預外事,擾亂社會之秩序”;“非經校長認可,不得私自開會演說”;“不得謳吟俚曲,調弄俗樂,及購備一切有損無益之書籍”,等等。這些“不得”,就直接違背著前面所述的“教育宗旨”。不過這些規章制度的執行,也往往因人而異。雖然那時的公立學校常為守舊派所控制,但遇有思想較開明的人任校長時,這些具有進步意義的“教育宗旨”,就能得到某種程度的實現。如1913年在日本留過學的孔昭綬第一次任校長時,用人唯才,聘請思想進步的徐特立、楊昌濟等擔任教員。1916年,孔昭緩第二次任校長時,在課程和學生課外活動等方面,都有些新的措施,如將農場和工廠實習進一步制度化、創辦學生志愿軍,等等。
這個學校當時確有許多優點,除圖書豐富、校舍寬大外,特別重要的是有思想開明的好教員,畢業出來的學生在教育界也受歡迎。1949年,毛澤東同當年的老同學談話時,還說過:“我沒有正式進過大學,也沒有到外國留過學,我的知識,我的學問,是在一師打下了基礎。一師是個好學校。”
在這個學校里,毛澤東遇到了好幾位很好的老師。剛入校時他最敬仰的是黎錦熙。他在1915年9月6日給同窗好友蕭子升的信中說到黎錦熙,“蓋自有生至今,能如是道者,一焉而已”。足見傾慕之深了。
黎錦熙(邵西)原是湖南省立第四師范的歷史教員,后來隨學校并入第一師范。他同毛澤東雖有師生之分,年齡才不過大了4歲,又是湘潭同鄉,所以很是接近,關系介于師友之間。長沙原來有一家宏文圖書社,只不過是間印刷廠,1914年,黎錦熙為它組織了一個編譯所,計劃編印一套“共和國小學各科教科書”,他與徐特立共編國文。參加宏文社的還有文字學家楊樹達、曾運乾等。于是租用了李氏芋園做編輯人的住宅。楊昌濟的《論語類鈔》就是由這個書社出版的。當時他們還辦了一個《公言》雜志,內容著重于糾正當時的學風,批評教育界鬧派別,并以一半篇幅記載歐戰和世界大勢。因受督軍湯薌銘的注意,只辦了3期即停刊。
4歲的年齡差距,對于三四十歲以后的人來說是不算一回事的,對于20歲剛出頭的人來說,卻是頗有關系的,就如同大學里一年級的學生同四年級的學生一樣。在22歲的毛澤東看來,26歲的黎錦熙比自己更有學問、更有見識,因而很樂于向他討教。現在保存下來的黎錦熙日記中,記下了1915年4月到8月,毛澤東多次到芋園的事。這日記雖然寫得極其簡略,沒有記下交談的具體內容,但還是可以看到談話涉及的方面。他們交換看過各自的日記,談論的多是“讀書方法”;“在校研究科學之術”;“說讀史法”;“改造社會事”;“久談讀書法,謂須與校課聯貫”;“問小學(舊時稱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等為“小學”)功夫做法,余謂宜讀段注《說文》(指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黎錦熙讀了嚴復譯的英國哲學家斯賓塞(1820—1903)著的《群學肄言》,極感興趣,于是向毛澤東推薦,“告以讀‘繕性’一篇,以自試其思考力及學識程度”。
《群學肄言》是英國斯賓塞的著作。斯賓塞是一位自學成才的學者,對哲學、社會學、心理學和自然科學都有研究,著作甚多。在他的著作中,力圖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知識總結為一個綜合哲學體系,并且要用來取代中世紀統治思想界的神學體系。他強調用科學方法來研究社會現象。這本被嚴復譯作《群學肄言》的書,原來的書名是《社會學研究法》。《群學肄言》于1903年出版。在《譯余贅語》中,嚴復這樣談道他翻譯此書的緣起:“竊以為其書實兼《大學》、《中庸》精義,而出之以翔實,以格致誠正為治平根本矣。每持一義,又必使之無過不及之差,于近世新舊兩家學者,尤為對病之藥。”1915年9月6日給蕭子升的信中,毛澤東談到他讀過這書之后的心情:“(黎君邵西)于是又介仆讀《群學肄言》‘繕性’篇。仆因取其書觀之,竟,乃撫卷嘆日:為學之道在是矣!蓋是書名《群學肄言》,其實不限于群學,作百科之肄言觀可也。”
嚴復在《譯群學肄言序》開頭即說:“群學何?用科學之律令,察民群之變端,以明既往,測方來也。肄言何?發專科之旨趣,究功用之所施,而示之以所以治之方也。”《群學肄言》全書共十六篇,從第五至第十二這八篇,分述了研究社會學時,常常遇到的來自8個方面的困難或者偏頗。
第五篇《物蔽》。講的是客觀世界,客觀事物(物)往往因一些因素的影響而不能正確認識(蔽)。這些因素,例如載記傳聞多有乖謬,認主觀之變為客觀,成見、私心、處境不同而見有明暗,以間接之知為直接之知,膚淺的觀察只看到表面現象而看不到實質,此外還有時間空間的因素。書中說:“物蔽也,固常有也,知而謹為之所,足矣。”
第六篇《智》。講的是智力受到的拘束。其中舉例談到:以己度人之不足恃,因果難稽,物理之繁,非心能之簡者所能副,世事紛紜復雜,變化萬端,淺見者囿于習慣,以己見判定是非,可說是智力受到的一大拘束。作者并且預言,后世必有不同于今天的是非標準。
第七篇《情瞀》。講的是因感情引起的愚暗。例如卞躁者以公理之不可勝而怒之,人心竦于勢力,久處于積威權勢之下者,難與言一群之是非,史家也因為崇尚權力而詳寫帝王將相,而不注意平民生活等。
第八篇《學诐》。講的是教育方面的偏頗。有兩種教育主張:“其一曰為已之教,其一曰為人之教。為己者主于相勝,為人者主于相親。”認為戰爭有利于促進社會進步,所以為己之教未可厚非,可是其積極作用有一定限度,過度了就有害。因此為己之教必不可終行。為人、為己,二者不可偏廢。
第九篇《國拘》。講的是褊狹的愛國心。愛國人同此心,而褊狹的愛國心又人同此蔽。因為能夠愛國,國家得以存在,而褊狹的愛國心又會惑亂人群的心理,這是社會學中一個很復雜的問題。愛國之過與為己之私,同出于一源,然為己之私易見,而愛國之過難知。懷有褊狹的愛國心就不可能研究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