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喲喂……有道是千年王八萬年龜，這北京城萬世不遇的暴雨，可讓爺幾個今天碰上了。”剔著牙的方胖子耷拉在衙門前廳的那根黑色大柱子上，無聊的看著從天井直泄而下的銀河。

四周的黑瓦被豌豆大的雨滴敲擊得乒乓作響，沿著參差的邊緣，雨水匯聚成到一處，流淌在寬敞的院落之內。

抬頭看了下遠方的烏云，王冰端起手里的酒碗對方胖子說道：“瞧這雨勢，沒個三五天還真停不下來。咱們是‘偷得浮生半日閑’，胖子你快過來接著喝！”

小國舅的這句話倒是沒說錯，自從連日來的陰雨天氣，錦衣衛也變得無事可做。每天都是在衙門里昏昏欲睡，上工等著下工。怎奈雨下得太長，陰氣入了房屋。便有人自帶了火盆，豬肉之類，好就地煮個大雜燴佐著酒去去寒意。

“可悠著點吧，看你們一個個臉紅得像個猴子屁股。真要來了事，指不定要鬧出什么幺蛾子來。”方胖子連續打了兩個酒嗝，這才不過申時，竟也喝得有些高了，跑到大門口吹冷風。

方胖子這番丑態被其他人看在眼里，也只是悶著聲音偷偷發笑。倒有鄰桌好事的那個總旗，站起身踩著長凳，端著那碗喝了一半的精釀調侃道：“得了吧，就這樣的鬼天氣，還能出個什么差？那幾個指揮使大人，現在都躲在屋里摟著老婆熱炕頭呢！”

所有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也給下午的沉悶帶來了些許歡樂。不過在眾人哄笑之余，坐在王冰邊上的徐麒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陰風陣陣的錦衣衛衙門內，徐麒嗅到了另一股危險氣息。先是從昨天夜里，嘩嘩的大雨就沒停過，而后又是今天早上，衙門屋頂的瓦片都被雨水沖下來幾塊，一切都在暗示這場京城的暴雨沒那么簡單。

拉住了還在嬉笑的王冰，徐麒陰沉的言道：“還是少喝些好，我琢磨著，大人們很快就要派事情下來了。”

“你是說……這大下雨的，還要我們去做事？”王冰聽來實屬有些滑稽，就算真有事情，那也是兩京河道衙門和總督漕運衙門的事。這大雨只會給他們帶來麻煩，而自己僅僅也只是負責偵緝而已。

越來越不安的徐麒皺著眉頭，再次提醒道：“聽說城外西郊，永定河那邊昨晚都淹死人了。這雨勢還在不減，我怕朝廷來抽錦衣衛的丁！”

一聽說要抽丁，王冰也開始慎重起來。原本修河筑堤這種耗費人力的大工程，之前都是由各地州府，漕運總督承辦。直到萬歷六年，總理河漕都御史潘季馴，在治理江南水患的過程中總結經驗，向內閣提出了“河工分段，就近治水”的原則。

他在奏章里大談人力物力對河工的重要性，同樣提起的還有擴大河道官員的權利，細分署衙，明確職責等等事由。

而一向重視南方水利的首輔大臣張居正，看了潘季馴這篇頗具建設性意見的奏章，異常贊同其中的治水方略。第二年春天，整個內閣就以他的這幅奏章為核心，大刀闊斧的改革帝國水利工程。

朝廷的這一改動，可就苦了那些當兵的。因為“就近治水”的原因，沿長江，黃河，運河三大水系周邊的衛所，也統統被納入水利工程隊伍。

僅萬歷七年初，參與修筑運河堤壩，疏通河道的沿道衛所就有十四個之多，共計投入軍丁三千余人，此名為“抽丁”。

其中京畿的衛所里，由后軍都督府統轄的通州左右兩衛，共出堤夫、淺鋪夫一百八十人，京軍衛所里的神武中衛（注1）共出丁七十五人。

可見，讓京軍去參加修河防洪工程，在萬歷初年，張居正主持的改革下并不是什么新鮮事。至于同為京軍的錦衣衛為什么沒被抽中，徐麒只能把原因歸結于運氣太好。

當然，在這件事上首輔也有自己的考慮。并非錦衣衛就能在浩浩蕩蕩的水利隊伍中獨善其身，更多的原因是沒這個必要去勞苦皇帝的親信。有前面幾個衛所擔著，防洪筑堤的人已經足夠了。而錦衣衛里又是些什么人，首輔實在太清楚了。

在錦衣衛你能找到公爵的表弟，親王的兒子，駙馬的哥哥，皇后的弟弟。都是跟帝國皇帝扯得上親戚的人，讓他們去做這些臟活累活，皇帝在面子上也確實不好看。

雖然明面上是這樣，但并非就一沉不變！徐麒也比誰都清楚，張居正連永樂爺北征大漠的親軍都敢調來修河，緊急情況下調用錦衣衛去防洪又有什么難的？

“若是真的‘抽丁’，是不該多喝！”王冰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順手就把碗里的酒倒在桌子下面。

而外面的大門此刻同時也被人推開，迎著眾人走來的七品通政經歷官，更加印證了徐麒原先的那些猜想。

瓢潑大雨繼續澆灌在皇宮的屋檐上，刺耳的落水聲此起彼伏在文華殿前面，那方長長的青石板大陸上。至于門內的堂官們，依舊是三五成群熱烈討論這場大雨。

他們是被內閣緊急召喚到宮里的，集中了六部，河道監察以及漕運河防的那些個大臣們，無不是頂著一把薄薄的油紙傘就闊步于大雨中。等到了文華殿的門口，靴子和袖袍，以及兩肩早已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

“閣佬，還有馮公公沒來，是不是再等等？”說出這句話的申時行瞄了一下紅色大門外，那場無休止的暴雨，確定雨中再也沒有一人后。才彎下腰桿，用手拉了拉坐在檀木椅子上眼睛微閉的張居正。

環視了一圈到場的官員，張居正輕微的搖搖頭，示意這場臨時加派的廷議可以開始了。申時行見此，連忙招呼侍待的小吏們趕緊把門關上。

至于歷來不會缺席每一次重要會議的馮保，他的去向張居正早已是心知肚明。昨日晚上運河河水暴漲，今天一大早他就去往通州見總兵了。

“緊急公文！湖廣加急快馬！快快把門打開！”看著文華殿的兩側大門已經只露出一條縫隙了，通政使司參議高舉手中朱紅色的奏疏，從大雨里閃身進來。

這道公文剛剛進了文華殿，馬上就移交到張居正手里。只打開看了第一行字，往日沉穩的首輔現在同樣也坐不住了，瞪著眼睛激動的站立起來，而腦海里已然浮現出四個猙獰大字：云夢倒灌。

注1：該衛的成立時間大致是建文那三年，屬通州地界，疑似永樂年間的通州衛，屬二十六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