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豐饒之海”四部曲:《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
- (日)三島由紀夫
- 5448字
- 2021-06-30 11:12:28
六
一九一〇年,暹羅國王拉瑪五世傳位予六世,這次來日留學的一位王子,就是新王的弟弟,拉瑪五世的兒子,號稱培拉翁?喬(Praong Chao),其名字是帕塔納迪特(Pattanadid),按英語的敬稱為His Highness Prince Pattanadidac。
和他一起來日的王子與他同年,都是十八歲,號稱蒙?喬(Mom Chao),名為庫利沙達(Kridsada),是拉瑪四世的孫子,兩人是極為親密的堂兄弟。帕塔納迪特殿下用愛稱稱他為“庫利”,而庫利沙達殿下不忘對嫡系王子的敬意,稱帕塔納迪特殿下為“喬培”。
兄弟倆都是虔敬的佛教徒,日常服飾與做法均按英國風格,操一口流利的英語。新王擔心年輕的王子過于歐化,才安排他們來日本留學,兩個王子對此沒有異議,只是有一件悲傷的事情,那就是喬培和庫利妹妹的離別。
這對青年男女的戀情在宮中傳為佳話,雙方約定,等喬培留學回國就舉辦婚禮。盡管對未來沒有任何擔心,但帕塔納迪特殿下出航時滿懷的悲愁,從該國人士不大顯露激情的性格上來說,似乎有些異樣。
航海和堂弟給了他慰藉,使年輕的王子減少幾分相思之苦。
清顯在自家迎接王子們的時候,兩人淺黑的面容給他留下十分快活的印象。王子們寒假之前可以任意到學校參觀,過年后上學也不正式編班,等他們熟悉日語和日本的環境之后,從春季新學期開始上課。
洋館二樓兩間相連的套房充當王子們的寢室,因為洋館有從芝加哥進口的完備的暖氣設施。松枝全家人一起用晚餐時,清顯和客人互相都很拘謹,飯后只剩下年輕人,立即暢談開了,王子們給清顯看了曼谷金碧輝煌的寺院和美麗的風景照片。
雖然同齡,庫利沙達殿下尚保留著任性的小孩子脾氣。清顯高興地發現,從資質上說,帕塔納迪特同自己有著許多共同的夢想。
他們出示的一張照片,是以臥佛寺之名而著稱的僧院全景,寺內收納著巨大的釋迦牟尼的臥像。照片用手工描上精美的彩色,上面的景色仿佛就在眼前。云層高聳的熱帶晴空為背景,枝葉婆娑的椰子樹點綴其間。這座由黃、白、紅三種色調組合的無與倫比的美麗佛寺,由一對金色的神將守門,鑲著金邊的朱紅門扉、白墻和白色廊柱的上方,垂掛著一簇簇精致的金色浮雕。這一切次第組合成為包裹于紛繁的金黃和朱紅浮雕中的屋頂和檐板,再于中央頂端,構成色彩絢爛的三重寶塔,佛光壯麗,直刺蒼穹,令人心蕩神馳。
清顯面對如此美景,臉上毫不掩飾地表露出贊嘆的神色,這使王子們非常高興。帕塔納迪特殿下一雙和圓臉不太相稱的尖銳而修長的眼睛望著遠方說道:
“我特別喜歡這座寺院,來日本的航海途中,幾次夢見這座佛寺。那金色的屋脊在暗夜的大海里漂浮,隨之整座寺院也慢慢浮現出來。其間,船在前進,等到看見寺院全貌時,輪船總是位于遠方。沐浴著海水浮出水面的寺院,在星光里閃爍,猶如夜間遙遠的海面升起的一彎新月。我站在甲板上對它合掌膜拜,夢境是那么離奇,那么遙遠,而且又是夜間,金紅兩色的精致浮雕,竟然歷歷在目,清晰可睹。
“我對庫利說,寺院好像跟著我們一同到日本來了。庫利拿我尋開心,他笑著說,跟著來的是離別的相思吧。當時我發怒了,可是眼下我的心情和庫利稍有同感。
“為什么呢?這是因為所有神圣的東西,都是由夢幻、回想和與之相同的要素組成的,因時間和空間不同而和我們保持一定距離,這些東西都是出現于我們眼前的奇跡。而且這三者的共同點都是不能用手觸及。能夠用手觸及的東西,一旦離開我們一步,就會變成神圣的東西,變成奇跡,變成一種似乎不存在的美好的東西。一切事物皆具有神圣的要素,但因為我們手指的觸及,隨之變得污濁起來。我們人類是一種奇怪的存在。僅憑手指就能使東西潰滅,因為自己內心具有一種能夠轉化為神圣的素質。”
“喬培說得很神秘,其實不過是談論離別的戀人。給清顯君看看照片怎么樣?”
庫利殿下打斷他的話。帕塔納迪特殿下面頰泛紅了,但因為肌膚淺黑,并不明顯。清顯見他有些遲疑,也就不再勉強客人,于是說道:
“您也經常做夢嗎?我還記夢日記呢。”
“要是懂日語多好,真想看看您的夢日記啊。”
喬培眨著眼睛。清顯對于夢想是那般執著,就連親密朋友也沒有勇氣敞開心懷,但覺得可以通過英語輕松地送到朋友心靈深處,越發激起了對喬培的親愛之情。
但是,其后的談話頗不順暢,庫利沙達殿下不住轉動著眼珠,清顯從他那帶著幾分調皮的眼神里推測原因,這時他忽然明白了。原來他沒有執意要求看王子的照片,喬培大概正巴望他逼著自己拿出照片來呢。
“請給我看看追您而來的夢的照片吧。”
清顯直截了當地說。
“要看寺院的,還是看戀人的?”
庫利沙達殿下從旁插科打諢,喬培有些困窘地拿出照片,他覺得庫利不該將這兩者放在一起比較,誰知這時庫利沙達又特地伸長腦袋,指著照片故意解釋說:
“茜特拉帕公主是我妹妹。Chantrapa是‘月光’的意思。我們平時叫她金茜(月光公主)。”
清顯看了照片,想不到上面是一位平凡的少女,使他有些掃興。少女穿著白色緄邊的西服,頭發扎著白絲帶,胸前掛著珍珠項鏈,表情有些做作。要說是女子學習院學生的照片,誰也不會感到奇怪。雖說美麗而略呈波浪形的披肩發,為她增添幾分情趣,但微嫌逞強的眉毛,因受驚嚇而圓睜的雙眼,炎熱的旱季干枯的花瓣般稍稍翹起的嘴唇……這一切都充溢著她對自己的美依舊木然不覺的幼稚。不用說,這也是一種美,但只不過是尚未夢想自己能夠振翅飛翔的雛鳥般溫馨的滿足。
“聰子是個強過她千百倍的女子。”清顯不由暗暗比較著,“雖然她動輒使我不得不憎惡她,但她畢竟是個過于女人的女人!還有,聰子比這位少女漂亮得多了。而且,她知道自己的美麗。她什么都知道,不幸的是,連我的幼稚她也知道。”
喬培直盯著凝視照片的清顯的眼睛,生怕自己的少女被別人奪走。他伸出纖細的琥珀色的手指收回照片,清顯看到他指節上晶瑩的綠光,這才發現喬培戴著一枚華麗的戒指。
這是一枚特大號的鉆戒,有兩三克拉,嵌著四角形的濃綠的翠玉ad,以及黃金雕鏤的一對門神亞斯卡半人半獸的面孔。這種極其顯眼的裝飾,清顯竟然一直沒有在意。這最能表明他對別人的漠不關心。
“這是我的誕生石,我生在五月,金茜在送別宴上送給我的。”
帕塔納迪特殿下含著幾分羞澀地加以說明。
“戴著這種奢華的戒指到學習院上學,說不定會受到斥責而被沒收了去。”
聽到清顯恫嚇的話語,王子開始用本國語言認真商量起來,他們不知道應該將戒指藏在哪里為好。王子們忽然覺得用本國語言有些失禮,又滿含歉意將他們商談的內容傳達給清顯。清顯告訴他們可以托父親介紹一家可靠的銀行,藏在銀行的金庫里。于是,王子們逐漸敞開了心扉,庫利沙達殿下也拿出女友的一張小照給清顯看。接著,他們纏著清顯,一定要看清顯愛著的女子的照片。
年輕人的虛榮心驀然之間使得清顯脫口而出:
“日本沒有相互觀看照片的習慣,不過我將盡快介紹她同二位王子見面。”
他實在沒有勇氣將他從小積攢的影集中聰子的照片展示出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雖然長期以來享受著美少年的稱譽,人人交口稱贊,但是長到十八歲,一直待在這座寂寥的大宅門內,除了聰子再沒有別的女友了。
聰子是朋友,同時也是仇敵,不是王子們心目中那種甜蜜的情感凝結成的糖人兒。清顯對自己,對自己周圍所有的人一概感到惱怒。他甚至覺察出,就連“散步”途中父親那充滿慈愛的酒后真言,也暗含著對孤獨而富于夢想的兒子帶有侮辱意味的淺笑。
如今,他出于自尊心而排斥的一切,反過來又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南國健康的王子們淺黑的肌膚,閃耀著鋒刃般官能光芒的眼眸,還有那雖屬少年但一直長期寶愛著的琥珀色修長的纖指,所有這些,都似乎對清顯這樣說:
“哎?您到了這個年齡,連一個戀人也沒有嗎?”
清顯沒有自我控制力,他依然保持一副冷峻的優雅,說道:
“我最近一定介紹她來見面。”
他將如何向異國來的新朋友夸獎她的美艷呢?
清顯經過長久的躊躇之后,昨天終于給聰子寫了一封充滿侮辱性言辭的信。他在字面上反復修改,仔細斟酌,那些十分刻薄的語言,字字句句都刻在腦子里了。
……面對你的威嚇,我不得不寫這樣一封信,我為此而深感遺憾。
信的開頭這樣寫道。
你把一個毫無意義的謎團裝扮成一個十分可怕的謎團,不加任何解題的關鍵詞交給我,弄得我兩手發麻,變得黝黑。對于你的感情上的動機,我不能不抱著懷疑。你的做法完全缺乏關切,不用說愛情,連一鱗片爪的友情也看不到。照我的理解,你這種惡魔般的行動,有著自己也無法知道的深刻的動機,對此我有一個相當準確的估量,出于禮貌,我就不說了。
但是現在可以說,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圖都化為泡影了。實際上,心境不快的我(間接是你造成的),已經跨越人生的一道門檻。我時常聽從父親的勸誘,游冶于攀花折柳之巷,走上一條男人所應該走的道路。老實說,我已經同父親介紹的藝伎共度良宵。就是說,公然享受了社會道德所容許的一個男人的樂趣。
所幸,這一夜之情使我脫胎換骨。我對于女人的看法為之一變,學會了將她們當作具有淫蕩的肉體的小動物,抱著輕蔑和玩弄的態度。我以為這是那個社會所賜予我的絕好的教訓。以往,我不贊成父親的女性觀,眼下,不論我情愿不情愿,我都必須從內心里深刻認識到,我是父親的兒子。
讀到這里,你或許會用那一去不復返的明治時代的陳規陋習看待我的行動,為我的前進而感到高興吧?而且,以為我對于一位風塵女子肉體上的侮辱,可以逐漸提高我對于一位良家婦女精神上的尊敬,從而暗暗竊喜吧?
不!絕對不會!我自這一夜開始(要說進步確實是進步),已經突破一切,跑進無人到達的曠野。在這里,無論是藝伎或貴婦,花娘或良姝,無教養的女人或青踏社ae的成員,一概沒有區別。所有的女人,一律都是愛撒謊的“具有淫蕩的肉體的小動物”,其余就是化妝,就是衣著。雖說難以啟齒,但還是要說清楚:今后我也只能把你當作one of themaf。告訴你,從孩提時代起你所認識的那個老實、清純、隨和,玩具般可愛的“清少爺”,已經永遠永遠死去了……
——夜還不算深,清顯就匆匆忙忙道了聲“晚安”走出屋子,兩個王子對他的行動似乎有些詫異。但清顯落落大方,面帶微笑,很有節度地仔細檢點兩位客人的寢具和其他用品,聽取客人種種希望之后,才彬彬有禮地退出去的。
“為何在這種時候,我沒有一個知己呢?”由洋館通向主樓的長長的回廊上,他一邊拼命奔跑,一邊思索。
路上,幾次浮現本多的名字,但他對友情僵化的觀念,使他隨即抹消了這個名字。廊下的窗戶在夜風里咯咯作響,一列昏暗的燈火一直延續到遠方。這樣氣喘吁吁地奔跑,清顯害怕被人看到,于是便喘息著在回廊的角落里停住腳步。他雙肘支在一排萬字形的雕花窗欞上,一邊裝作眺望庭園里的景色,一邊用心思索。現實和夢想不同,是一種多么缺乏可塑性的素材啊!現實不是撲朔迷離、飄忽不定的感覺,現實必須將凝縮成黑色丸藥一般、立即發揮效力的思考據為己有。清顯感到自己疲乏無力,他走出有暖氣的房屋之后,在廊下的嚴寒里不住顫抖。
他把額頭抵在咯咯作響的玻璃窗上,眺望著庭院。今夜沒有月亮,紅葉山和湖心島黑乎乎連成一團,廊下昏暗的燈火所及范圍內,可以約略窺見風吹湖水,微波蕩漾。他似乎看到那里伸出一個鱉頭,正在窺視著這邊,渾身越發哆嗦起來。
清顯到達主樓,正要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在樓梯口遇見學仆飯沼,隨之臉上露出莫名的不快。
“客人們已經安歇了吧?”
“唔。”
“少爺這就休息嗎?”
“我還要學習。”
二十三歲的飯沼是夜間大學應屆畢業班的學生,剛剛放學回家,一只手里抱著好幾本書。他那青春年少的臉孔漸漸增添幾分憂郁,一副鐵塔般的軀體使得清顯也有些發怵。
清顯回到自己的房間,也沒有生火爐,室內寒氣森森,他滿心焦躁,坐立不安,頭腦里思緒萬端,時消時現。
“總之,必須抓緊,會不會已經太晚了?那封信已經發出,但我必須在數日之內,千方百計想辦法,將收信人作為親密戀人介紹跟王子見面,而且要想出個世上最自然的辦法來。”
無暇閱讀的晚報,原封不動地胡亂堆在椅子上,清顯順手打開一張,看到帝國劇場歌舞伎ag演出的廣告,心中不由一震。“對呀,帶王子們到帝國劇場看戲!再說,昨天發出的信也不會到達,說不定還有希望!和聰子一塊兒看戲,父母也不會答應,但可以當作偶然的一次見面。”
他沖出屋子,順著樓梯跑到門口一側,進入電話間之前,偷偷向門邊透出燈光的學仆的房間瞅了一眼。看樣子,飯沼正在用功。
清顯拿起聽筒,向總機報了號碼。他胸口怦怦直跳,先前的退縮情緒一掃而光。
“是綾倉府上吧,聰子小姐在嗎?”前來接電話的似乎是老女仆的聲音,清顯對她問道。那女仆十分鄭重而不悅的話語,從遠方暗夜中的麻布地區傳了過來。
“是松枝家的少爺吧?實在對不起,現在已是深夜了。”
“她睡下了嗎?”
“不……啊,我想小姐大概還沒有休息吧。”
因為清顯一直堅持,聰子終于來接電話了,她的爽朗的嗓音,使清顯陶醉于幸福之中。
“什么事這么著急,清少爺?”
“是這樣的,昨天我給你發了封信,因此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接到信之后,千萬不要打開,立即燒掉。請務必答應我。”
“我不懂您說的是什么意思,可我……”
聰子對什么事情都是模棱兩可,清顯從她那乍聽起來頗為悠閑的口氣里,發覺她又是這種態度,更加著急起來。盡管如此,聰子的聲音于冬季的寒夜之中,宛若六月熟透的杏子,聽起來溫厚而又婉轉。
“所以,你什么也別說,請答應我。信到后決不開封,馬上燒掉。”
“好吧。”
“你答應了?”
“是的。”
“還有一個請求,就是……”
“今晚上的事兒還真多呀,清少爺。”
“請買一張后天‘帝劇’的戲票,叫老女傭陪你到劇場去。”
“哎呀……”
聰子的聲音中斷了。清顯害怕她拒絕,馬上意識到自己錯了。由此可知,綾倉家目前的財政狀況,甚至連一人兩元五角的戲票都不容隨便開支。
“對不起,給你送戲票去。我們坐在一起太惹眼,還是選稍微離開些的席位吧。我陪泰國王子一起看戲。”
“啊,謝謝您親切的安排,蓼科也會很高興的。我一定高高興興和您會面。”
聰子掩飾不住滿心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