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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十天之后,父親侯爵偶爾一次及早歸來,一家三口很難得地聚在一起吃晚飯。父親喜歡吃西餐,于是就到洋館小餐廳用膳。侯爵親自到地下酒庫挑選葡萄酒。酒庫里擺滿了名牌葡萄酒,他帶清顯一道去,一一指點他什么菜肴合乎什么酒,還告誡他,有一種葡萄酒,除了招待皇家之外,其他場合都不使用。他滿心高興地教導著兒子。這位父親抖落著這些無用的知識,看得出沒有比這種時候更使他心情愉快的了。

飯前飲酒時,母親得意揚揚講述著前天她帶一名少年馬丁,駕著一輛單頭馬車,到橫濱購物的情景。

“橫濱也很難看到洋裝,真令人驚奇。一群蓬頭垢面的孩子,追著馬車,嘴里喊道:‘看,小綿羊來了。!小綿羊!’”

父親話里流露出要帶清顯去看“比睿號”軍艦下水典禮,這當然是看出來清顯不會去才這么說的。

接著,父親和母親千方百計搜尋著共同的話題,清顯明明看穿了這一點,不知為何又談起三年前清顯十五歲的“待月典禮”t來了。

那是個古老的習俗,舊歷八月十七日夜,將新制的木盆盛滿水,置于庭院之中,使月亮映入水里,擺上各種供品。十五歲那年夏季這天要是碰上陰雨天,就預示著一生都是厄運。

聽到父母一席話,清顯心中清晰地浮現出當年那個夜晚的情景。

夜露瀼瀼、蟲聲唧唧的草地中央,放著儲滿清水的新制木盆,他身穿印著家徽的禮服,站在父母之間。特意關掉燈火的庭院,圓形木盆的水面,映著周圍的樹木和遠方的屋甍以及紅葉山,將這些富于凹凸的景物緊縮而統括為一體了。這只明凈的檜木板箍成的水盆邊緣,既是這個世界的終結,又是另一世界入口的起點。正因為關系著祝賀自己十五歲時的吉兇,所以對于清顯來說,那仿佛就是自己靈魂的造型,赤裸裸擺在露水淋漓的草地上。這木盆的內緣展露著自己的內心,外緣則是自己外部的開始……

沒有人出聲,滿院子的蟲鳴顯得格外聒耳。眼睛一個勁兒盯著水盆中央。起初,盆里的水是黑的,閉鎖在海藻般的云層里。海藻漸漸彌散了,滲透著微微的光亮,旋即又消泯了。

長久的等待,不一會兒,凝結在水里的模糊的黑暗破裂了,小巧而明麗的滿月,出現于水盆的正中。人們歡聲四起,母親放下心來,這才搖動扇子,驅趕衣裾邊的蚊子。

“太好了,這孩子有好運啦!”

她說著,而后,逐一接受大家異口同聲的祝福。

然而,清顯害怕仰望天上真實的月亮。他只看著那個圓水盆里早已深深印入自己心底的、金色貝殼似的月亮。終于,他的內心捕獲了一個天體。他的靈魂的捕蟲網,網住一只金光閃閃的蝴蝶。

但是,這面靈魂的捕網,網眼粗大,一度捕到的蝴蝶,會不會又立即飛走呢?十五歲的他,卻及早地害怕喪失。一旦得到又害怕喪失,這種心情成為這位少年性格的特征。既然獲得月亮,今后如果住在沒有月亮的世界,那是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情。盡管他憎恨那月亮……

和歌紙牌,光潔的楊桐葉子也要經過一番品味才被選用。哪怕缺少一張,這個世界的秩序就會留下一個無法彌補的裂縫。尤其是清顯,害怕某一秩序的一部分小小的喪失,像鐘表缺少一個小齒輪,整個秩序被封閉在凝滯不動的霧靄之中。而要尋找那張缺失的紙牌,將會耗費我們多么大的精力!最后,不光是那張缺失的紙牌,就連全副紙牌本身,也成為世上爭奪王冠似的一大緊急事件了。他的感情無論如何都在發生波動,他沒有辦法抵抗。

——清顯回憶八月十七日夜晚十五歲“待月典禮”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由想到了聰子,這使他感到愕然。

這時,執事穿著窸窣作響的仙臺綢禮服來告訴說飯好了,使人覺得天氣很冷了。三人走進餐廳,各自在餐具前坐下來,這些都是從英國定制的標有美麗家徽圖案的餐具。

清顯從孩子時代起,就受到父親嚴格的關于進餐禮儀的教育,舉止自然而不出格。母親至今不習慣吃西餐,父親則依舊保持剛剛回國時那套煩瑣的規矩。

開始上湯菜了,母親立即用安詳的口吻說:

“聰子姑娘,也實在太為難她啦。這不,一早就派人來報告,說那門親事退掉了。前些時看樣子是滿心答應的呀。”

“那孩子都二十了,由著性兒長大的,不知不覺給剩下了。我們真是白操心啊。”

父親說。

清顯側耳傾聽。父親不管別人,只顧說下去。

“什么原因呢?也許考慮身份不等吧。綾倉家雖說是名門,如今也家道中落到這個地步,對方是將來有望的內務部的秀才,難道還不該求之不得地一口應承下來嗎?”

“我也是這個想法。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瞎操心啦。”

“畢竟人家照顧過清顯,是有恩于我們家的,我們也有義務幫助他們家再度復興起來。要是能介紹一家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回絕的就好了。”

“到哪里找這樣的家庭呢?”

清顯聽著聽著臉上現出高興的神色,由此,謎團頓時解開了。

聰子關于“我要是一下子不在了”這句話,僅僅是指自己的婚事。而且,從那天聰子的心境上看,她時時暗示自己是同意那門親事的,以此引起清顯的注意。要是像剛才母親說的那樣,十天后正式回絕這門親事的話,那道理清顯也很清楚。那是因為聰子愛著清顯呢。

因此,他的世界再度澄澈明凈,不安消失了,猶如一杯清水。他終于可以回到自己家園了,這是十多天來想回來而未能回來的和平而舒適的小家園。

清顯很少感到如此廣大的幸福,這種幸福無疑是來自自己對于明晰的再發現。故意隱瞞的一張又回到手邊,和歌紙牌湊齊了。……而且,這副紙牌只是一般的紙牌……一種無法形容的明晰的幸福感。

他如今至少在瞬間里成功地驅走了“感情”。

——然而,侯爵夫婦卻未能敏銳地發現兒子所體味到的突然的幸福感,只是隔著餐桌互相盯著對方的臉。侯爵悲戚地望著長一對八字眉的妻子的面孔。夫人呢,則望著丈夫堅毅而紅潤的雙頰,那里的皮下組織早已蓄積著和他的行動能力相對應的安逸。

父母似乎談得很有興致的時候,清顯總覺得他們是在舉行某種儀式。他們的對話,仿佛是依次恭恭敬敬獻給神佛的玉串v,光潔的楊桐葉子也要經過一番品味才被選用。

同樣的情景,清顯從少年時代不知看到過多少次了。白熱化的危機既沒有來臨,感情的高潮也沒有出現。但是,母親清楚地知道接踵而來的該是什么,侯爵也很明白妻子知道是什么。這是每次向瀑布水潭的墜落,墜落前連塵芥也手拉起手來,帶著毫無預感的神情,掠過映著藍天白云的平滑的水面……

果然,侯爵餐后隨便呷了口咖啡,說道:

“走吧,清顯,咱們打會兒臺球去。”

“那好,我也該退出了。”

侯爵夫人說。

清顯一顆滿懷幸福的心,絲毫沒有受到今晚這場互相欺瞞談話的傷害。母親回到主樓,父子走進臺球室。

這座房間的墻壁鑲嵌著仿制英國的槲木鏡板,懸掛著前代父輩的肖像畫和描繪日俄海戰的大幅油畫,使得這座房子名聲遠播。繪制古拉德斯頓w肖像畫的英國肖像畫家約翰?密萊司x的弟子,來日期間所描繪的祖父百號巨幅畫像,運用簡素的構圖表現晦暗之中身著大禮服的祖父的神姿,嚴謹的寫實和理想化恰到好處地結合在一起。這種手法將這位受到世間崇敬的維新的功臣那副威武不屈的風貌,以及對于家族富有親切關愛意味的面頰上的贅疣,巧妙地融合為一體。每當從家鄉雇來新女傭時,一定將她領到這幅畫像前跪拜一番。祖父死去數小時之前,沒有人進這座屋子,畫像的吊紐也沒有枯朽,可是畫像突然掉落到地板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臺球室里并排放著三座意大利大理石球臺,日清戰爭y時期傳過來的三球打法,這個家族里誰也沒有玩過,他們父子只玩四球打法。管家把紅白兩種球按規定擺在左右一定位置,再把球桿分別遞給侯爵父子。清顯用意大利產的滑石粉,一邊抹著球桿尖端,一邊盯著球臺。

草綠色呢絨上的紅白象牙球,猶如伸出腿腳的海貝,閃現著渾圓的影子,靜靜地站立著。清顯對這些球毫不關心,仿佛一條陌生的街道,白晝的路面上沒有什么人影,那球就像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異樣的無意義的物象。

侯爵平素總是害怕看到這個漂亮的兒子這種木然不覺的眼神。哪怕今晚這個幸福的時刻,清顯的眼睛也還是這樣。

“最近,暹羅兩位王子要來日本學習院留學,你知道嗎?”

父親想起一個話題。

“不知道。”

“可能和你同年,我給外務省說了,想請他們來家住些日子。那個國家近年來正在解放奴隸,鋪設鐵道,似乎不斷采取進步的做法。你和他們交往時要心中有數。”

父親說著,對著球貓下腰來。他身子過于肥胖,憑著豹子般的虛假的精悍運動著球桿。清顯看著父親的脊背,臉上立即浮現出微笑。他使自己的幸福感、未知的熱帶的國家以及紅白象牙球,在心中輕輕磨合,仿佛互相輕輕接吻。于是,他感到那水晶般抽象的幸福感,好似受到突如其來的熱帶叢林輝煌綠色的映射,立即散發出五彩斑斕的光芒。

侯爵球藝很高,清顯遠不是他的對手。擊完最初五桿,父親匆匆離開球臺,不出清顯所料地說道:

“我要出去散散步,你打算怎么辦?”

清顯默默無語,父親下面的話使他未曾想到。

“你跟我到大門口吧,就像小時候一樣。”

清顯吃了一驚,他忽閃著兩只黑眼眸望著父親。父親至少在使兒子感到意外這方面,獲得了成功。

父親的姨太太住在門外幾棟房屋之間的一棟。其中兩棟住著西洋人,院墻一律都有通往庭園的柵欄門,洋人的孩子們可以自由到里面游玩,只有姨太太住的那一棟的后門上了鎖,那鎖已經生銹了。

從主樓入口到大門約有八百米遠。清顯小時候,父親每到姨太太家來,總是牽著他的手走到這里,然后在門前分別,清顯再由用人領回去。

父親有事外出必定乘馬車。徒步出門時,要去的地方肯定是這里。雖說是孩子,但這樣被父親陪著來到這里,心里感到很難受。按理說為了母親,他覺得自己應該把父親拖回來才是,但他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氣惱。母親這時候當然不希望清顯和父親一起“散步”,父親執意要拉著他的手外出。清顯覺察到,父親暗暗希望他背叛母親。

十一月寒夜里的散步,總顯得有些異樣。

侯爵吩咐執事為自己穿上外套。清顯走出臺球室,換上學校定制的雙排金色紐扣的大衣。主人外出“散步”,執事應該跟在后頭十步遠的地方,這時,他正手捧裹著禮品的紫色包袱,站在那兒等待著。

月色清明,風在樹林梢頭吼叫。管家山田像個幽靈跟在后頭,父親全然沒有看他,倒是清顯回頭盯了一眼。夜寒風冷,他沒有穿披風,只是尋常穿的印有家徽的寬角大褲,戴著白手套,捧著紫色的包裹。山田腿腳有些毛病,一路踉蹌地跟在后面,月光映在眼鏡上,像蒙著一層白霜。這位終日悶聲不響、忠心耿耿的漢子,清顯弄不清楚他心里到底蜷曲著多少生了銹的感情的發條。但是,比起平時快活而富有人情味兒的侯爵父親,這位顯得有些冷酷而麻木的兒子,反而更能體味別人內在的感情活動。

梟鳥悲鳴,松風謖謖。多少有點兒不勝酒力的清顯,耳眼兒里驀地傳來那張《憑吊戰死者》照片上風吹林木、團團綠葉悲壯的喧騷。父親于暗夜的寒空之下,想象著夜闌人靜等待他的那位紅顏溫馨的巧笑;兒子只是懷抱著死的聯想。

醺醺欲醉的父親,邊走邊用拐杖的尖端擊打著小石子兒,他突然說道:

“你好像不大玩樂,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有好幾個女人了。怎么樣?今晚我帶你去,多叫些藝伎,放開手腳痛痛快快玩一場。約上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來也行。”

“我不愿意。”

清顯不由震顫著身子說。于是,他仿佛腳底釘了釘子,再也不動了。奇怪的是,父親一席話,使得他的幸福感宛如玻璃瓶一般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怎么啦?”

“我要回家了,您早點兒安歇吧。”

清顯掉轉腳跟,急匆匆朝著燈火闌珊的洋館大門遠方的主樓走去,透過樹叢可以窺見從那里漏泄出來的迷離的燈影。

當晚,清顯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的腦子里絲毫沒有想著父母,而是一門心思考慮如何向聰子報仇。

“她設下一個極不高明的圈套套住我,使我十多天來苦不堪言。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斷撥弄我的情緒,想盡一切辦法折磨我。我必須對她報復,但我不想像她對我那樣施行陰謀詭計,陷她于痛苦之中。怎么辦呢?最好的辦法是,叫她知道我也像父親一樣是極為鄙視女人的。當面說話也好,寫信也好,難道就不能用一種刻毒的語言,給她以沉重的打擊嗎?我生性懦弱,平素不能將自己的心里話直接袒露出來,自己總是吃虧。我光是對她表明不感興趣還不夠,這樣會給她留下種種想入非非的余地。我要褻瀆她!這很有必要。我要侮辱她,使她再也抬不起頭來!這也很有必要。到那個時候,她就會后悔當初不該那樣折磨我。”

清顯想來想去,到頭來還是沒有尋思到一個具體的好辦法。

臥室里的床鋪周圍,放置著六曲一雙的寒山z詩歌屏風,紫檀木雕花棚架上,一只青玉鸚鵡站立在棲木上。他本來對新近流行的羅丹aa和塞尚ab并不感興趣,他的一點兒興趣只能說是被動的。一雙不眠的睡眼凝視著那只鸚鵡,他甚至看到鸚鵡羽翅上微細的雕紋,浮現于青煙之中,玲瓏剔透,而鸚鵡本身只剩下一個幽微的輪廓,呈現著漸次消融的異象,這使他甚感驚訝。于是,他明白了,那是從窗帷縫隙射進來的月光,傾注到玉雕鸚鵡身上的緣故。他一把扯開帷簾。月上中天,光影撒滿床鋪。

月光閃耀著浮薄的清輝。他想起聰子身上和服緞面上冷艷的光亮。他如實看到了,那月亮就是近在眼前的聰子過分碩大的美麗的眼眸。風已經停息了。

清顯不只是暖氣的原因,他身子火烤一般燥熱,耳鳴也因此加劇了。他撩開毛毯,敞開穿著睡衣的胸脯。然而,體內仿佛有一團烈火,火舌蔓延到肌體各個角落。他覺得只好沐浴在清泠的月光之中了。他終于脫掉睡衣,裸著上身,將思慮過度的脊背對著月亮,面孔俯伏在枕頭上。太陽穴依然熱得怦怦直跳。

就這樣,清顯裸露著無比白皙而細嫩的脊背,暴露于月光之中。月影在他優柔的肌肉上描繪出一些微細的起伏,表明這不是女人的肌膚,而是一個尚未成熟的青年含蘊著極為朦朧的嚴峻的肌膚。

尤其是月光正面深入照射進去的左側的脅肋與腹部,胸間的心跳連帶著肌肉微微的波動,使得白得令人炫目的肌肉更加凸顯出來。那里長著小小的黑痣,這三顆極為渺小的黑痣,恰似三星星座,在月光的照耀下,消失了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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